79 讓他打,打完,我們就兩不相欠,一了百了了

梁晟沒說話,只是看着梁舒。周圍肉眼可見的低氣壓。

魏宇澈察覺情況不對,掬起笑容也跟着叫“外公”。

算起來,這是魏宇澈從上大學後頭一次見梁晟。梁舒走了之後,梁晟沒多久也離開了。

跟魏慶山的随和不一樣,梁晟是這條街上所有孩子都害怕的長輩。

他天生一張冷臉,五官都大,不怒自威,只往那兒一站就能震住一大片人。

魏宇澈小時候渾但有眼色,最怕的就是梁晟,平日裏都不敢去他門口撒野。

後來是因為梁舒才克服着去來回串門,這才消減了些畏懼,從梁晟神色裏覺察出些許和藹來。

梁舒的到來,讓梁晟就變柔軟不少。

只是這柔軟在那停刀風波裏戛然而止,又在梁舒一聲招呼不打就出國的時候化作千百倍的冷硬。

年初梁晟犯了高血壓,送到醫院後又查出了別的皮膚病,一直光療吃藥做康複。為了方便他還剃成了平頭,配着沉着的臉,更加兇悍了,完全看不出上年紀人的慈祥來。

魏宇澈眼瞧着兩個人之間不大對勁兒,上前道:“外公您什麽時候來的?外邊兒冷,咱們進去吧。”

梁晟沒接話茬兒,而是敲了敲工作臺上的料子,問:“這是什麽?”

他聲音沒什麽波瀾,像是暗藏湍流的平靜水面。

梁舒的應對方法也一樣沉靜,她沒有回答,而是先打發了倆小孩兒回房。

梁晟沒有阻止她,等到院子裏只剩下他們三個後,才重新将視線放回梁舒身上。

“你看到了,是竹刻。”梁舒口吻冷硬,這是魏宇澈從沒聽過的冷。

梁晟冷笑道:“瞞着我私自接這樣的單子,誰給你的膽子!”

魏宇澈一驚,這語氣再明顯不過了。梁舒接屏風單子的事情,壓根兒沒有告訴過梁晟。

興許,她連回來做什麽都沒有跟梁晟通過氣兒。

“沒有瞞着你,只是沒必要告訴你。”梁舒昂首挺胸地走到他跟前,腰板筆直愈發像一棵竹。

“你喝酒了?”梁晟聞見兩人身上的酒氣,眉頭稍蹙,“看來,是時間太久,你連竹人最基本的東西都忘記了。就憑你現在這醉醺醺的樣子怎麽拿刻刀?”

“沒有沒有,是我喝的,梁舒碰都沒碰。”魏宇澈連忙解釋道。

梁舒說:“我可以拿。”

“你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這是你魏爺爺好心給你的單子,你還真有臉接?要不是我打了電話逼問,你還要瞞到什麽時候?”梁晟眼裏壓着烏雲,說出的話毫不留情,“為了錢,你豁出去了是吧?”

魏宇澈聽不下去,幫她說話:“不是的外公,梁舒是可以做好的,你看······”

“小魏。”梁晟打斷他,說,“我問的是梁舒。”

梁晟做慣了家庭裏的絕對領導者,面對小輩的時候不需要多言,只是眼神就可以震懾住。

魏宇澈也确實懵了下,但很快就又說:“外公,我知道您現在生氣,但請您不要這麽說她。梁舒從來都不是用錢來衡量竹刻意義的人。”

“意義?”梁晟好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嘲諷的目光直朝着梁舒過去,“梁舒,對你來說,竹刻有意義嗎?”

院落安靜得只能聽見風聲,梁舒有條不紊地将刻刀收起來。

“單子是我接過來的,魏爺爺也是看在以前的情分上,這點我不否認。”梁舒說,“但我不是為了錢。”

她知道遲早都會有這麽一天,卻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我喜歡竹刻。”

梁晟手裏袋子攥得緊,怒氣壓抑不住:“喜歡?梁舒,你忘了誰說的自己不會再碰刀的?一個說放棄就放棄的人,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談喜歡?”

這些話魏宇澈一個外人聽了都覺得刺耳,更別提從小跟着他長大的梁舒了。

出乎意料的是梁舒始終平靜:“是,我放棄過。但這跟現在我重新做并沒有沖突。”

“十年基本功,你說丢就丢。現在後悔了,一句喜歡就把事情全部打發了?仗着有兩分天賦,就真以為自己是什麽天才了?”

梁晟氣極了,手撐着臺面,說:“你現在就跟我去道歉,把錢退了。以後滾出去,不準再碰竹刻。”

“我不。”梁舒微微颔首,“我現在已經步上正軌了。貨我賣了,徒弟我也收了。開弓沒有回頭箭,我也不會回頭。”

梁晟呼吸重起來,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收徒?剛才那倆小丫頭?你反了天了!你這是在誤人子弟!”

他情緒波動得太大,眼前黑了一瞬。

梁舒見他腳步不穩,忙伸手去扶,但到了一半又收回了手。

梁晟撐着桌子,穩住身形,命令道:“現在,立馬跟小孩兒父母發信息,明天我給你一起把人送回去,登門道歉。”

他絕不能看着梁舒一錯再錯。

“人我不會送走的。”梁舒語氣堅定。

“混賬東西!”梁晟理智全無,生平第一次對着梁舒揚起巴掌。

魏宇澈連忙上前攔着他的動作,勸他冷靜。

梁舒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冷漠地說:“魏宇澈你松開,讓他打,打完,我們就兩不相欠,一了百了了。”

梁晟剛平複了下去的情緒又瞬間暴起。

魏宇澈夾在兩人中間,頭疼得要死,“大小姐你別說氣話了行不行?”

“我沒說氣話,他不是想打嗎?那就打好了,從小到大,只要我不按照既定路線走,就是大逆不道,我也早就受夠了。”

梁晟怒極:“我不會看着你糟蹋東西!”

“我糟沒糟蹋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确定的。”

“你不糟蹋?拿了金獎,你就覺得自己厲害了,覺得兩岸三地沒人再能比得過你,覺得竹刻不過就是這些東西,不需要再學了。妄自尊大、三心二意、半途而廢,憑你這樣的做派,竹刻高攀不起你。”

梁舒深深地呼吸了幾下,忍住沖動,鎮定地說:“拿了金獎之後,我是選擇了放棄,可理由從來都不是你說的這些。”

有些話在心裏憋了太久,卻不會平息,它像是微弱的火苗,在隔絕的玻璃罩裏茍延殘喘着,而現在罩子被打破,四面八方而來的空氣,讓那團火愈演愈烈。

奇怪的是,壓抑釋放的時候,并沒有心中想的暢快,也不夠歇斯底裏,相反,她平靜得有些過分:“那年比賽您說了什麽話,您還記得嗎?”

**

那一年,徽州竹刻剛入選非遺名單,“竹天下”首次舉辦,梁舒順利擠進青年組。

梁晟從始自終沒有誇過她一句,他說:“這是沾了入選非遺的光。”

他似乎對一切都持着悲觀的态度,更不吝啬自己的批評,就算是對着自己的親外孫也毫不例外。

梁舒從選擇拿刀的那一刻起,抛開倫理層面的親情,他們之間便只剩下了師徒。

可骨子裏,梁舒對這些話是不認同的。她付出了千百倍的努力,花了十年的時間入門,這些東西有目共睹,怎麽可能只用運氣就能總結的呢?

她認為梁晟說這些是不想讓自己太自滿驕傲,只要自己拿了冠軍,足以可以證明自己的能力天賦真的可以。

她過關斬将,順利摘金,滿心歡喜地要把這份欣喜也分享給自己的老師。

“真羨慕你啊,梁師傅,有個這麽優秀的徒弟。”

她聽見有人這麽說。

真心也好,客套也罷,她高興成為被誇獎的對象。

“有什麽用?”梁晟的聲音平靜無波,像教竹刻時一樣篤定,“可惜是個女孩兒,不會有将來的。”

那年的梁舒,對未來充滿希望,決心要把竹刻發揚光大,也有這份自信。

可她的外公、她的老師說“可惜是個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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