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玻璃糖罐外的小男孩11
夜裏九點,一輛黑色的私家車停在幽暗的巷子外。
申思楊趴在車窗上,看着巷子深處的小平房,出聲問駕駛座上的人:“爸,你确定羅企風就在裏面?”
“當然,”申拾武非常有自信,“你爸我可是一下班就過來蹲點了。我看着他六點多從裏面出來,到旁邊面館吃了十分鐘面,又重新進去的。而且我打聽過了,他平時幾乎都在這個小賭場裏,小賭場旁邊那個澡堂看見沒有,聽說裏面的人晚上要是想睡覺,就會去旁邊澡堂湊合幾個小時。”
申拾武的車停得離那處平房隔了十幾米遠。
申思楊降下一點車窗來聽動靜,聽了半天什麽都聽不到,他升回車窗,道:“我去裏面探探。”
“不行!”
兩道聲音齊齊在車廂裏響起。
申拾武苦口婆心:“兒子,這雖然只是個小賭場,但裏面肯定也夠烏煙瘴氣的,你一個小孩進那種地方怎麽行?你要看什麽,爸爸幫你去看。”
袁琳菲态度堅決:“別忘了你怎麽答應我的。”
“不行,你們大人進去太顯眼了,我剛剛看見有小孩進去,就說明小孩能進,如果有問題,我可以裝作走錯地方馬上出來。”
申思楊讨價還價:“20分鐘,我要是沒出來,你們就進去撈我。”
最後以申思楊讨價還價成功為結果。
只是時間被袁琳菲打了個對折,20分鐘變成了10分鐘。
小平房就一扇門。
申思楊走近後發現,那門一直保持着大開的狀态,遠看看不出,是因為門上接了張深黑色的簾子,簾子将門裏的光亮罩了個嚴實。
申思楊掀開簾子進去前,心底裏多少是有些緊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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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做好了進去一有不對就馬上跑的準備,然而等他進到賭場裏,才發現,是他想得有點多了。
烏煙瘴氣是真的,亂是真的,看都沒人往門口看一眼也是真的。
這地方說是賭場也不完全準确,頂多算是個聚衆賭博的地方。
牌桌麻将桌七七八八地散開,吵鬧聲一陣接一陣,煙霧缭繞在空中,地上丢滿了煙頭和各種果皮紙屑。
申思楊往裏走了幾步,有幾個圍觀賭局的人注意到他,只是随意看了他一眼,就不在意地繼續注視面前的賭桌了。
很快,申思楊就找到了一個小孩出現在這種地方,卻完全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原因。
他幾乎每走出五六步,就能看見一個小孩。
有跟他差不多歲數的,被牌桌上的男人抓着讓幫忙摸牌:“小孩手氣好,快幫爸爸摸兩張,別寫你那破作業了,寫來寫去成績還不是倒數。”
也有年紀比他小不少的,他甚至還看到一個尚在襁褓裏的嬰兒,被男人随意地放在身邊的搖籃裏,孩子哭了,男人就随意地搖晃兩下搖籃。
申思楊強忍下馬上報警端了這地方的沖動,把整個平房全逛了一遍。
他在一張牌桌前看到了拿着紙牌玩紅了眼的羅企風。
羅企風估計正在贏牌,臉上盡是得意的笑,注意力完完全全在牌桌上,根本沒注意四周。
整個平房裏,只有一處格外突兀的地方。
最裏端擺了一張電腦桌,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翹着二郎腿,在老式電腦前玩蜘蛛紙牌。
每按兩下鼠标,他就會收回手,轉兩圈手上嶄新的手表。
申思楊隔遠看了眼,認出是一個挺貴的牌子。
忽然,一張牌桌前起了騷動。
聽動靜,應該是一個人懷疑另一個人出老千。
兩人迅速扭打在一起,旁邊的人自覺散開一圈,其餘桌更是自己玩自己的,仿佛看不到有人在打架。
電腦桌後的男人在這時候慢悠悠收起二郎腿,小心地解下手裏戴着的手表,放到桌上,松了松骨頭朝打架的兩人走去。
男人的體魄一個人能賽上普通的一個半人,他三兩下就将打架的兩人分開,兇狠警告:“要玩就安靜玩,不想玩了現在就給老子滾出去!”
那兩人顯然很忌憚他,哆嗦了兩下,就安靜了。
申思楊收回視線,看了眼電腦桌上的手表,而後又仰頭巡視一番,捕捉到平房對角的兩個攝像頭。
見10分鐘要到,他轉身趁亂離開了平房。
——
車子快開回到自家院子時,申拾武的疑惑聲忽然從駕駛座上傳出:“這哪家小孩啊?大半夜不睡覺,在咱家院子前晃來晃去的。”
袁琳菲借着車燈看了眼,扭頭問申思楊:“楊楊,你看前面那是不是葛家那小孩?”
申思楊今天一直想着怎麽處理羅企風比較好這事,白天沒睡幾個小時,這會窩在後座正犯困。
聽到袁琳菲的話,他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搖下車窗揉着眼往外看,發現真是葛家寶。
葛家寶在他家院子前來回徘徊。
走遠幾步,又走回來,走遠幾步,再走回來。
看起來十分糾結。
申思楊被外頭的熱風灌一臉,稍稍清醒過來,揉了把臉,拉開車門:“是葛家寶,估計是來找我的,你們先進去吧,我去找他聊會。”
他下車朝葛家寶走去。
葛家寶完完全全的心不在焉,等申思楊走到他跟前,他才注意到人,驚吓得後撤一大步。
“你……你走路怎麽沒聲音的!”
申思楊實在困,打了個哈欠直接進入主題:“找我什麽事?”
葛家寶看他一眼,別扭地轉過頭:“誰說找你了。”
“既然不是找我,那我走了。”
葛家寶一聽這話,急了:“等一下!我……我是聽說桑小十今晚睡在你家,我來找他的。”
申思楊眉梢輕佻:“是啊,他現在正在樓上睡呢,找他什麽事?”
葛家寶別別扭扭吞吞吐吐:“昨天……多虧了他及時幫我叫來救護車,我媽媽才沒事。所以我媽媽想跟桑小十道個謝。”
“哦?就你媽媽要道謝?”
葛家寶刷一下漲紅臉,他咬牙憋半天,最後一閉眼滿臉豁出去的表情:“我跟他到過謝也道過歉了,但他好像不接受。”
申思楊一臉早就猜到的了然:“哦,這很正常啊。”
葛家寶頓時滿臉好奇:“為什麽?”
“你當初帶人笑話他欺負他,有問過他願不願意挨你欺負嗎?”
葛家寶紅着臉陷入了沉默。
申思楊一攤手:“同理,你道歉,他接不接受,難道還要考慮你的意願?”
葛家寶嘴巴張了又張,像是想說什麽,但一直沒能說出口。
申思楊靜靜看着他,隔了很久才開口問:“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帶人笑話他的?應該不是從他一來鎮上就開始的吧?”
葛家寶驚訝:“你怎麽知道?也就……一個月前才開始的。”
“小十跟我說,他向你求助過,他是一個很聰明的小孩,不可能會向一個一直笑話他欺負他的人求助。”
“怎麽可能?他什麽時候向我求助過,我……不知道啊。”
“他冒着被羅企風打的風險,打開窗讓你看到他被迫蹲在角落跟狗一起吃飯,就是在向你求救,可你卻編成了笑話,以此來嘲笑他。”
葛家寶目瞪口呆地看着申思楊。
他的臉越漲越紅,最後羞愧地低下了腦袋。
安靜了好久,他才小聲開口:“我本來……沒想編成笑話的。我那天看到覺得有點奇怪,就在吃飯的時候說了一下,誰知道我剛提桑小十的名字,我爸媽就吵起來了。我媽說我爸天天就知道喝酒,喝了酒還随便把錢借給別人,說桑小十姑父就住在隔壁,這麽多年了借出去的幾萬塊錢卻一分都要不回來。我爸生氣,兩個人推來推去,桌子上的飯菜就全被摔了。我沒吃上飯,就覺得……是桑小十害得。後來我爸媽一吵架,我就看桑小十煩。”
申思楊雙手環到胸前靜默地看着葛家寶:“那你現在還這麽覺得嗎?”
葛家寶搖頭:“我覺得我有點知道你那天說的「換位思考」了,昨天我在醫院陪我媽,把我自己想成了桑小十,氣得差點把我自己打一頓。”
“既然你已經想得那麽明白了,還在我家門口晃什麽?”
葛家寶有點不情願地看向他:“你不是很……哎呀很聰明嘛,沒有什麽辦法,能讓他原諒我嗎?”
“沒有,”申思楊毫不留情,“再聰明的人也抹不平已經存在的傷疤,你自己親手摔碎的盤子,就必須接受盤子有再也拼不回去的可能,就算拼回去了,中間有刀疤,也不可能是原來的盤子了。”
葛家寶理解了一會申思楊話裏的意思,喪氣地低下了頭。
“好吧,但是我媽媽是真的想跟桑小十道謝,醫生說,如果昨天再遲半個小時,我媽媽可能就有生命危險了,我媽媽……嗝,我不敢想我媽媽要是不在我身邊了……”
他說着說着哽咽了起來:“媽媽,從小陪在我身邊的,就只有媽媽,爸爸天天……天天就知道喝酒,昨天晚上桑小十,嗝,桑小十說他爸爸媽媽車禍是他打的120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做錯事了,我媽媽昏倒我都,嗝,這麽難過,他看着他爸爸媽媽離開,那肯定要難過十倍吧,嗚嗚嗚哇,我以前都不知道原來沒有爸爸媽媽是這麽難過的事情,我以後再也不欺負人了,雖然有些人真的非常讨厭……”
申思楊捕捉到葛家寶某段話,眉頭輕蹙:“你說小十爸媽出車禍的時候,是他打的120?”
葛家寶哽咽着點頭:“他跟我說的,我媽媽昨天晚上還說,嗝,她有點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桑小十握着她的手,一邊哭着叫媽媽,一邊說救護車來了就沒事了,嗝,嗚嗚嗚,我怎麽現在才學會「換位思考」,早知道,嗝,我就上課好好聽講了。”
申思楊心底一麻,垂眸陷入了沉思。
奈何葛家寶哭得太凄慘,很快又把他的思緒拉扯了回來。
他思索片刻,對葛家寶道:“我這有個忙,你幫嗎?”
葛家寶在申思楊這裏連跌了好幾次跟頭,終于學會吃一塹長一智。
他一臉懷疑地看着申思楊:“幫你忙嗎?嗝,我大黃蜂還在你那呢,我才不要幫你的忙。”
“幫小十的忙,但我醜話說在前頭,幫不幫是你自願行為,不代表你幫了這個忙,小十就會原諒你以前做過的錯事。”
葛家寶看着申思楊,漸漸停下抽噎。
剛爬出坑沒兩秒的他,又利落地躺回到了坑底:“那……那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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