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姜雁北離開後,還留在廣播室的沈楠,也徹底從失控的狂躁中清醒過來,恢複了作為一個都市麗人的體面。剛剛那股被姜雁北撞見的羞恥和窘迫,也如同青煙一般,漸漸消散,只留一點若有若無的殘跡。

她不得不承認那點荒謬的矯情實在可笑。無論是姜雁北還是姜雁南,對一個早被生活所裹挾的人來說,都不重要了。

回過神的沈楠禮貌地跟屋子裏的人道謝:“不好意思,剛剛沒找到小孩子,太心急了。”

屋內的幾個女人都是做母親的,自認理解一個女人丢了孩子的心理。她一道歉,就都大度地原諒了她之前的歇斯底裏,七嘴八舌熱心地回應。

“理解理解,以後多小心點。”

“這麽小的孩子,在外面的時候,可不能讓他一個人哦。”

“是啊,現在到處都有拐小孩的,尤其是漂亮男孩,那就是人販子眼中的香饽饽。”

沈楠只覺得腦子裏像是被塞進了千萬只蜜蜂一起在嗡嗡嗡,她勉強擠出了個笑容,拉了拉抱着自己的沈钰,沒拉動,幹脆一把将人抱起來,轉身往外走。

沈钰是真被吓壞了,被她一抱上,雙手就緊緊箍住她的脖子,怎麽都不松開。

沈楠幾乎沒怎麽抱過這個孩子,何況沈钰已經不是兩三歲的幼兒,她抱着他的動作別扭又吃力,好幾次想強行把人薅下來,但沈钰在她耳畔一顫一顫的嗚咽,以及流淌在脖頸裏的溫涼淚水,到底還是讓她猶豫了,一口氣咬牙堅持到了出租車內。

今天鬧了這麽一出,她也沒有心情再去酒吧駐唱,打電話給酒吧老板陳姐請了假。臨時請假,哪怕是和她關系不錯的陳姐,也頗為不滿,電話裏的語氣滿是埋怨:“沈楠,我知道你忙,但能不能別總是等酒吧要開門了,才告訴我今晚來不了?我重新安排人也得時間的。”

沈楠無意辯駁,抱歉道:“不好意思陳姐。”

“行了行了,別弄得我跟個周扒皮一樣,讓你別管你家裏那些破事,你非得管。以前你恨不得殺了你爸那個小三,誰知道現在給小三養孩子養得還挺來勁。我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聖母轉世。你說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幹嗎過這種日子?”

幹嗎過這種日子?天知道!

沈楠苦笑地扯了下嘴角:“陳姐我挂了,還在出租車上呢!”

“挂吧挂吧,明天準時來。”

“嗯。”

懷裏的沈钰大概是哭得太累,車子行了沒多遠就睡着了。白嫩的臉上還殘留着淚痕,眼角有濕漉漉的水跡,在夢裏也還在微微抽噎着,一雙手仍舊沒有放開沈楠的脖子。

這孩子其實挺争氣的,長得一點都不像那個抛棄他的親媽,反倒和她這個姐姐有五分相似。陳姐不明白她為什麽要管這個爛攤子,她自己其實也不明白,有時候想,可能就是沈钰這張和自己越來越相似的臉吧!

可這個理由真是連自己都沒法說服。

她盯着小孩子的面頰,伸手給他擦了擦眼角,小心翼翼将他的手從自己脖子拿下來,給他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躺在自己腿上。

出租車裏有些悶,她打開一點窗戶,讓夜晚的涼風吹進來,總算舒服了些,腦子裏卻忍不住浮現剛剛姜雁北的模樣。

平靜的,冷淡的,陌生的。他不是會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男人,但看到自己現在這鬼德性,大概也會覺得她這種人就是活該。

活該!還真是活該。

她捂了捂眼睛,想将那張表情從腦子裏揮開,但是沒能成功。索性作罷。

回到家,已經九點出頭,沈钰終于醒了過來,熟悉的環境讓他找回了安全感,從沈楠身上跳下來,蹭蹭跑到沙發邊的沈光耀身旁,甕聲甕氣道:“爸爸,對不起,給你帶的披薩,我沒看住,被人偷走了。”

沈楠這會兒才知道,沈钰迷路,竟是因為那半份吃剩打包的披薩。

這個理由真是讓她五味雜陳,一時竟說不上來,是去感嘆一個五歲的孩子去追披薩,還是為了吃剩的披薩也有人偷這種荒唐事。

總之,都挺操蛋。

沈光耀不知道姐弟倆今晚發生過什麽,以為就是丢了點吃的。想到今天差點就把兒子送走,心裏難免愧疚。這個出生時,取名又有金又帶玉的孩子,僅僅過了幾個月備受寵愛的優渥日子,還沒來得及有記憶,人生已經急轉而下,從此之後,面對的便是這朝不保夕的生活。

沈光耀心疼女兒,又何嘗不心疼這個什麽都還不懂的兒子。他看着沈钰那張白嫩乖巧的臉,心下一軟,表情也和藹了許多,柔聲問:“你吃披薩了嗎?”

沈钰用力點頭,伸出小手比劃:“吃了,吃了兩大塊,可好吃了。”

沈光耀這才注意到他眼睛有紅腫的痕跡,猜想他先前肯定哭過。但也沒多問,只點點頭嗯了一聲。

沈楠走過來,揉了把小孩的頭:“洗澡去,洗了趕緊睡覺。”

沈钰乖乖地點頭,從房間了拿了自己的小睡衣,去了衛生間。

看着小孩子進了浴室,沈楠把剛剛在門口夜宵店買的炒粉攤開,放在沈光耀面前,自己在旁邊的沙發坐下。

沈光耀其實沒什麽胃口,但還是拿起筷子,默默開吃。

父女倆盯着電視裏正在上演的爛俗電視劇,都假裝看得專心,一時誰也沒有說話,直到節目插入煩人的廣告,沈光耀才低聲開口:“其實小孩子記憶很淺,他要在別家過得好,用不了幾年就會把我們都忘了。這對沈钰對你都是好事。”

沈楠淡淡瞥了眼父親,伸手從茶幾上的煙盒抽出一根煙,含在唇上,啪的一聲摁下打火機,就着藍色的火苗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才漫不經心道:“四年前他什麽都不懂,沒有任何記憶的時候,那是送人的最好時機,但你求我管這個孩子,說孩子太無辜太可憐,說他是沈家的孩子,是我親弟弟。行,我管了,我自己都養不活的時候還管着他,一管管了四年,管到現在小孩子什麽都懂了,你又覺得不該讓我管了,要把他送人,爸,你不覺得你很好笑嗎?”

她的種種惡習,并不避諱沈光耀,沈光耀也早就習慣,他看着吞雲吐霧的女兒,嚅嗫了下唇,嘆息一聲:“當時是爸爸太自私了,沒想太多,誰知道會把你拖累成這樣子。爸爸已經對不起你,不能再繼續拖累你了。”

沈楠默了片刻,看着煙頭的紅光,軟下聲音:“爸,其實現在挺好的,至少有個目标,我不再像之前那樣渾渾噩噩過日子了,這種腳踩在地上的感覺很踏實。”

“楠楠……”

沈楠打斷他:“以後這事別再提了,要提也是我提。沈钰膽子本來就小,再這麽吓幾次,這孩子估計就廢了,我不想辛辛苦苦養大個小孩,最終養了個廢物。”

沈光耀看着煙霧中女兒那張淡漠的臉,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又繼續食不甘味地吃米粉。

小孩子動作慢,沈钰從衛生間洗好鑽回房間睡覺,沈楠一根煙已經抽完。她目光落在茶幾上的小生日蛋糕,想了想,拎起來往屋內走去。

剛剛爬上床的小家夥見姐姐進屋,很乖巧地鑽進被子躺好。

沈楠把蛋糕放在他床邊的床頭櫃上,說:“這個是姐姐給你買的生日蛋糕,今天太晚了不能吃了,明天帶去幼兒園和小朋友們一塊吃。”

沈钰目光落在那透明的蛋糕盒子上,舔了舔嘴唇,點點頭,又小聲問:“那我可以多分一點給王淼淼嗎?她每次有好吃的都分給我。”

沈楠笑:“當然可以,這是你的蛋糕,你想分給誰都可以。”

沈钰咧嘴笑開,忽然爬起來在她臉頰親一口:“謝謝姐姐。”

親完又馬上鑽進被子裏,燈光下的白嫩小臉,浮上一點羞赧的紅色。

沈楠其實不太習慣小孩子對她表達的這種親昵,因為從感情上,她還是沒法真正接納這個孩子。往常沈钰除了抱她之外,也不太敢在她面前撒嬌,今天情緒大起大落,心理上大概是更依賴她了,所以表現也就更加親密。但這樣的親密,對他來說也是陌生的,所以做完之後,多少還是有些害羞。

小孩子溫暖的觸感,到底沒讓沈楠覺得不舒服,她看着他發紅的臉頰,笑了笑,伸手揉了把他的頭:“睡吧!”說完想到什麽似的,又柔聲問,“屁股還疼嗎?姐姐之前沒忍住,打得太重了。”

沈钰搖搖頭:“不疼了,是我不乖,沒有在原地等姐姐,姐姐打我是應該的。以後我一定乖乖的。”

沈楠笑着給他撚好被子:“記住了就好。”

等到沈楠出門,小家夥睜大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床頭櫃上的蛋糕,到底沒忍住,爬起來将蛋糕抱在懷裏一塊睡了。

沈楠推着洗漱好的沈光耀進屋睡覺時,看到的就是小床上的沈钰,懷裏抱着蛋糕盒子,睡得打起來了小呼嚕。她擔心他把蛋糕壓壞弄在床上,将沈光耀扶上床後,走過去準備把蛋糕盒從小孩的手臂中拿出來,但是剛剛碰到,夢中小家夥的手臂像是護犢子一樣,下意識抱得更緊。

她看了看沈钰那無知無覺的臉蛋,最終還是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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