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少年郎

三月三,春日明,喜鵲栖在樹枝探出小圓腦袋,睜着綠豆大的眼瞧傻乎乎能從牆頭栽下來的俏郎君。

裴宣永遠忘不了這個心跳怦然的春天,擡頭的一剎那周遭所有聲音、顏色、畫面盡然褪去,不聲不響叩開她心門的是坐在石階穿水紅色衣裙的姑娘。

姑娘腳上穿着泛舊繡花鞋,一雙腿細骨伶仃,墨發被一支梨木簪子挽起,沉靜的氣韻無聲蔓延,不是皮相的美,是更深層次給人以更安然的享受。

裴宣看得失神。

然後她看到,姑娘笑了。

笑得很淺,很柔,唇角微微上翹,裴宣站在那暖了眸。

兩人在這旁若無人上演一眼萬年,杵在崔缇後面的白鴿郁悶地想罵人——這人誰呀!

做賊似地上到牆頭,笨笨地從牆頭掉下來,掉下來沒摔成倒栽蔥不知感恩,還敢盯着她家姑娘看,沒聽過非禮勿視嗎?

姑娘也是。

夜裏下了雨,今個就要她往牆根附近鋪席子,這是神算子罷!

設想自己好端端在院子坐着,忽然牆頭掉下個人,且不說這人是俏是醜,受到驚吓大叫一聲起碼免不了,可姑娘安安靜靜還笑得出來?

白鴿太陽穴突突跳。

話往真裏說她覺得兩人或多或少都有點不正常。

她看裴宣的眼神很不對勁,像在防賊。礙于崔缇早前吩咐她不準出聲,到嘴的喝問咽回去。

“姑娘有禮,小生冒犯了。”

裴宣俯身作揖,梨花白的春衫綴了枝頭飛落的白梨花,柔柔俏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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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鴿在心底噫了一聲,默默捂眼:身段還挺好看?采花賊要都長這模樣,何愁無花可采?

崔缇看不見她,順着聲源‘望’去,笑容恬淡。

她不說話,裴宣不知該怎麽緩解緊張,指縫冒汗,再次彎腰同她行禮:“多謝姑娘了,沒這席子小生指不定要摔個好歹。”

崔缇點點頭:這倒沒錯。

前世白鴿失聲大喊吓得這人栽下來傷了左手手腕。

旁人傷了左手影響不大,養養就好,但裴宣素來以左手書法為人稱道,傷沒好就去參加殿試,偏偏金殿之上陛下興致勃勃要看他的左手字。

裴宣勉強寫

了,寫得沒平日好,于是本該落在他頭上的狀元成了探花。

這是裴宣藏在心坎的憾事,也是她的憾事。

“摔疼沒有,你手還好嗎?”

輕柔柔的嗓音如天籁流淌出聲,确定是她在說話,裴宣喜道:“不妨礙,姑娘且看,好着呢。”

她朝崔缇揮舞雙手。

白鴿睜開眼又捂上眼,大感迷惑:這人怎麽像個傻子?她家姑娘看不見,他也看不見嗎?

崔缇遺憾見不到他兩世加起來少見的滑稽樣兒,也開心裴宣沒發現她是一名瞎子。

裴宣此人生性克制多于爛漫,他的少年期很短,不似其他兒郎愛玩、愛開玩笑、愛逛花樓喝花酒招惹花魁娘子。

同齡人在鼓瑟吹笙肆意享受的時段,裴宣已經在為國效力。

她嫁給他時他是西京風頭無兩的裴家嫡子秀雅探花,她跌入荷塘死去前,他是先帝一手栽培扶持,新帝推心置腹、信賴有加的純臣。

“那就好。”

她聲音裏蘊滿心事,裴宣想關心她兩句發現不知從何說起,她從牆頭掉下來已經極為失禮,再逗留下去不是君子所為。

“姑娘,我的風筝……”

“這風筝是你的呀?”白鴿忍不住替主子回話:“快拿了走罷,被人看見對我們姑娘名聲不好。”

裴宣紅了臉,是臊紅的,上前幾步撿起躺在地上的風筝,轉身兩眼一摸黑。

“白白,你去搬把梯子過來。”

白鴿去搬梯子,邊走邊警惕‘采花賊’占她家姑娘便宜。

被她防賊似地盯着,裴宣一陣自責,後悔冒冒失失闖進別人家牆院,萬一姑娘清名有損,她萬死難贖。

梯子搬來,她抱着風筝不敢多看地往上爬。

白鴿啧了一聲:“現在知道非禮勿視了,早幹嘛去了?”

裴宣腳下打滑差點又掉下來。

崔缇擔心他發生意外,柔聲道:“白白,莫要多嘴。”

白鴿閉上嘴,老老實實為笨呆鵝扶梯子。

裴宣才到牆頭,家中老仆備好梯子來接,看見她人,心都提到嗓子眼:“郎君,您慢點,您萬金之軀,這要是摔了磕了,要老奴怎麽和老爺交代?”

“已經摔了磕了。”

牆對面白鴿耐不住性兒回一句,老仆臉都白了,眼淚快掉下來:“郎君呦!”

白鴿笑彎腰。

她如此頑劣崔缇卻不好說什麽,多少年來白鴿跟着她确實受苦了,陪她度過漫長的年數,護着她,忠心于她,早就不再是奴仆,而是她的妹妹。

裴宣被絮絮叨叨地頭疼,雙腳落地她面向這堵牆看了好久,老仆擦幹眼淚見她神色莫名:“郎君,您——”

“小聲點。”

聽見牆那邊小丫鬟念叨她為何還沒走,裴宣忽覺羞赧,抱着風筝壓低嗓子催促:“快走快走。”

快步走了一段路她回頭張望,明明隔着牆看不見人,她竟有種魂兒丢在那的失落。

“郎君,馬上就要殿試了,咱們還是早點回家找個大夫為您看看。殿試,輕忽不得啊。”

“我知道。”

裴宣陷入很古怪的情緒,歡喜又煩躁地撓撓頭:“這是哪戶人家?”

老仆惆悵嘆息,看了一會,不确定道:“似是西寧伯的府邸,不過這牆垣太破了。”

“破嗎?”

“破的。”

裴宣仔細回憶姑娘的穿着和姑娘所在的住所,瞬間對西寧伯升起強烈不滿:“他家很窮嗎?怎麽給女眷住這樣的院子?”

“這……”老仆低聲道:“西寧伯家裏不窮,今天伯爺夫婦還為他們的女兒大擺宴席慶祝,對了,夫人也在邀請之列。不過後院裏的事,郎君,這不是您該操心的。”

“那你說我該操心什麽?”

“自然是國家大事,您可是要做官的,解元、會元已是囊中之物,待殿試拿下狀元,郎君便是咱們大昭最年輕的**。”

裴宣笑笑,撫弄着風筝往前走:“你幫我查查住在那院裏的人是誰,殿試之前告訴我,不告訴我,我發揮不好,怨你。”

“欸?”

天大的一口黑鍋扣下來,老仆兩眼一黑:“怎麽就怨我呢?我的小祖宗,你可千萬別任性,多少人盼着你高中呢。”

“知道了知道了,快幫我去查,晚一刻我都等不了。”

“這就查這就查。”

老仆被她指使地團團轉,轉到一半回過

味來:“不是,郎君您要調查西寧伯家的人,這是要鬧哪樣?”

“我也不知道。”

“……”

“可能,就是想結識一下?”

“結識之後呢?”

少年郎大笑:“先殿試罷,想那麽多,今晚都睡不踏實了。”

老奴腿一軟:這話怎麽聽着這麽別扭?您到底是看上小娘子還是小郎君了?

一牆之隔,天地之差。

破舊的小院,院外是明媚和煦的春天和鮮衣怒馬的少年,院內,是崔缇一個人的苦等和寂寞。

她想着裴宣,不由自主笑出來。

白鴿見鬼一樣睜大眼,倒吸一口涼氣:“姑娘,今天這是怎麽回事,怎麽鋪好席子就來人了?”

崔缇笑容更盛:“可能……是天意罷。”

感謝上天再次讓我遇見他。

這話明顯就是糊弄人。

她不想說的話沒人能逼她,白鴿好奇心盤桓一陣,死了心,倏然提醒:“姑娘,你十八歲了,是大姑娘了,以後見了男人不能再沖人家笑,會被誤會的。”

“誤會什麽?”

“誤會你對人家有意啊,萬一碰到個好色之徒,他會過來撲你的!”

她故意把話說得嚴重,沒想到崔缇不僅沒感到害怕,神情好像還有些迷茫。

“不會的。”

“不會什麽?”

崔缇輕聲道:“他不會撲過來的。”

白鴿笑她天真,她年紀小崔缇幾個月,自诩見過的人和事比她多:“怎麽不會?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是歹人呢。”

“怎麽會?他是長得不好看嗎?”

白鴿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崔缇彎了眉:“他肯定長得很好看,很面善,所以你才沒有拿掃帚掃他出門。”

“……”

說不過她,白鴿扭捏着自去收拾屋子,留崔缇一人感受春風的美好。

柔風,白色花瓣,重新取出白紗蒙住眼睛的姑娘。

裴宣不是好色之徒,他甚至有時候連男人都不是。

男人喝醉了酒總想趁機占女子便宜,他倒好,只是被咬了一下,酒就醒了。

崔缇閑着沒事咬自己下唇,回想當初用了多大的勁兒。

她甚而在想,若她沒咬那一口,裴宣會不會繼續下去?

會的話,他能做到哪一步?是否有了實質的關系,他才會愛她?

白鴿以為她不懂。

其實她是懂的。

她懂的這些還是上輩子白鴿強行灌進她耳朵,後來裴宣待她甚好,好到她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為他生兒育女。

在經歷過‘是否會為裴宣生個小瞎子’的擔憂後,她終于鼓足勇氣想要親近她的夫君。

但她的夫君清心寡欲,襯得她活像不正經的女人。

她生氣,裴宣又來哄她。

崔缇雙膝并攏,一手撐着下巴,心想:裴宣真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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