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如約至

西京,芙蓉街,臨近正午時分,街上行人不多,一匹白馬撒歡馳騁,身後塵土飛揚。

“那是何人?”

“好像、好像是咱們大昭最年輕的狀元郎?”

“狀元郎?裴家嫡子?!”那人驚呼:“快到飯點,狀元這是做甚?”

“對了,你們聽說沒有?孫家要向西寧伯府提親了。”

“提親?孫家看中哪位了?”

那人用手捂眼,人們很快懂了,不解發問:“為何不是崔三小姐?”

“孫三郎君年少,名聲不大好,還是獨眼,好色,也許那個瞎子長得美罷。”

那個瞎子。

衆人如是議論道。

三月天,本是春光明媚,搞不懂哪來的一陣風吹來一片大大的烏雲。

西寧伯府,南邊僻靜的小院,感受到涼風吹過臉頰,崔缇手指收緊:“白白,又要下雨了嗎?”

白鴿急得不斷搔頭:“這鬼天氣!剛才太陽還高高挂着呢!”

崔缇一顆心不住往下沉。

要下雨了。

又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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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一起,她的風筝就飛不起來了。

裴宣揚鞭縱馬穿過筆直的芙蓉街,風揚起她耳邊長發,衣袍獵獵。

西京乃天子腳下,道路鋪得長且寬,快到正午街上原就沒多少人,這會子趕上要下雨,人跡更少。

馬兒狂奔。

芙蓉街之後是牡丹街。

住在牡丹街的一戶寡婦趕來關窗,白影一閃而過,她沒瞧見馬背上的裴宣,倒看見一只沒穿靴子裹着雪襪的足。

怪哉。

哪有人大白天不穿靴在外跑的?

馬蹄翻飛,靠近西寧伯府裴宣坐在馬背張望南面,果不其然看見一只風筝孤零零地飛在半空。

狂風起,風筝被吹得東搖西晃,她心中一喜,繼而生憂,生急,這份急切在看到西寧伯府門前停留的馬車,上升到頂峰。

西京各家的馬車都會挂有各家的标志,省得出門在外彼此沖撞,馬車一角綴着銅鈴,銅鈴一側插着寫有‘孫’字的小旗。

裴宣踉跄着翻下馬背。

門子打着哈欠看她,看她風塵仆仆,

相貌堂堂,再看她是光着腳來的,心生鄙夷:“這裏是西寧伯府,閑人退去!”

他揮手趕人,裴宣握着馬鞭不管不顧往裏沖。

“欸,你這人,這裏是西寧伯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今科狀元天子門生,是你能攔的?讓開!”

她一聲厲斥,聲勢撲面而來,門子位卑,見過最大的官就是他家伯爺,哪受得起宰相嫡子的凜冽威嚴?

趁他愣神,裴宣大步闖入。

她生平從不做欺壓弱小之事,今日做了。她自幼順從爹娘不曾違逆,昨夜違了。

膝蓋骨傳來陣陣隐痛,裴宣死死盯着那只被風吹被雨打的風筝,咬緊牙推開擋在她前方的崔家家仆。

她做了這麽多,信誓旦旦和姑娘承諾了那麽多,若還趕不及,她有什麽臉面再談心動?

馬鞭重重揮下來,在半空發出霹靂的響。

烏雲滾滾,天雨降落。

正堂,西寧伯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西寧伯坐在主位基本不理事,旁聽夫人和孫夫人談論兩小輩的婚事。

孫家請來的媒人說得天花亂墜,直把好色成性瞎了一只眼的孫三郎說成天上有地上無的好郎君。

西寧伯聽了她的話,開始覺得坊間傳聞不可盡信。

至少他看到的孫三郎彬彬有禮,模樣也是好的,至少比瘸腿的錢家庶子順眼許多。

雙方都有意這門婚事,只有西寧伯夫人還在那拿喬。

孫三郎厭惡未來的岳母獅子大張口,急得不斷和母親使眼色,孫夫人這才提議多出一成聘禮。

“孫家的誠意我和伯爺看到了。”西寧伯夫人笑意真切。

“那這門婚事?”

“我和伯爺同意了。”

“我不答應!”

平地起驚雷,孫夫人和西寧伯夫人同時看向站在門外的俏郎君。

下人們誠惶誠恐地和主子告罪,西寧伯眼神訝異,望見來人竟然站起身。

裴宣收好馬鞭一甩衣擺邁進門。

天青色的衣袍,淩亂飛揚的烏發,踩在地上沾了泥污的白襪,腰別軟鞭,衣帶當風,西寧伯夫人深居後院不識她的身份,西寧伯又豈能不知她的貴重?

這幾年西京兒郎誰最風光,裴家嫡子居第二,誰敢稱第一?

這般卓越的郎君衣衫不整冒雨前來,西寧伯趕在家中婦人訓斥前同裴宣見禮:“仆婦無狀,還望裴郎君勿怪。”

裴郎君?

西寧伯夫人淩厲的眉眼轉為溫和,到嘴邊的話咽回去。

孫夫人恍然大悟,眼神隐隐約約多了幾分敬畏。

孫三郎愛美人,愛到男女通吃很不講究,見到裴宣的第一眼他魂兒快要從身體飄出來,灼灼風華,耀眼奪目,這就是裴家嫡子呀。

聞名不如見面。

裴宣遵晚輩禮拜見西寧伯夫婦,溫文爾雅,哪怕不穿靴子也還是西京首屈一指的俊才。

西寧伯喜歡她的謙遜。

西京勳貴多愛捧高踩低,被人踩了幾年還能得到前途錦繡光明的狀元郎的善意,他很開心:“郎君方才說不答應,不答應什麽?”

“我不答應崔家長女嫁予孫三郎為妻。”

西寧伯夫人出于女人的直覺眼皮重重一跳。

看熱鬧看到自家頭上,孫三郎撇嘴:“裴兄急慌慌趕來,是來搶親的?”

能讓裴宣失控至此的女子,該當是怎樣的美人?

他不想放手。

那瞎子他娶定了!

知子莫若母,孫夫人哪能不知小兒子心意?

權衡再三篤定相爺不會準允兒子迎娶一名盲女,再去看裴宣衣衫不整,靴子都來不及穿跑出來,她笑道:“狀元公是讀書人,讀書人知恥明禮總要懂得先來後到的道理。

“先前我與西寧伯夫婦已經做好口頭約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孫家占全,裴郎君有什麽呢?”

“我有一只風筝!”

她目光灼灼,仿佛在說唯有聖人才能吐出口的至理真言。

風筝?

在場沒人聽得懂這話。

西寧伯後悔答應早了,早知這位有意,別說是風筝,就是拿根草來他也會歡歡喜喜将長女奉上。

西寧伯夫人悔得腸子都青了,心裏比吃了黃連還苦。

孫三郎得意道:“裴兄,君子不奪人所好,你先前搶了我未婚妻畫像,我還沒和你算賬呢。”

“你要和誰算

賬,不如和老夫算算賬?”

渾厚有力的聲音穿過風雨而來。

西寧伯吓傻眼,嘴皮子不利索:“裴、裴相!?”

一國宰相駕臨西寧伯府,西寧伯夫婦折身叩拜。

看幼子傻乎乎還在那橡根木樁子杵着,孫夫人拽他褲腿,待反應過來相爺那句話是沖他而來,孫三郎冷汗淋漓,面白如紙跪地匍匐。

年過四十的裴相爺年輕時也是風靡西京的俏兒郎,俏兒郎人到中年,官威赫赫,氣勢如淵。甫一露面,如泰山壓頂給人難以承受的威壓。

裴宣見他親至,不自在地喊了聲“父親”,換來裴相不滿地打量。

書童捧着一對長靴趕忙從相爺身後站出來,服侍郎君着靴。

另有侍婢上前為裴宣整理散亂的發,歪歪扭扭的玉帶。

裴如風大袖一甩,不客氣地坐到主位,沉眉看着一個兩個的人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兒也有。”

裴宣腦袋猛地擡起,驚喜地喊他“爹”,哄得當朝相爺想氣又想笑。

官媒施施然提着裙擺走出來。

她還是頭回見人提親要女方的爹娘跪着聽話。

相府的人二話不說抓她來此,以她多年撮合的經驗,哪能看不出裴郎君動了真心。

裴郎君動了真心,相爺就他一個兒子,管她瞎的瘸的聾的傻的,兒子順心才是最重要的。

“敢問相爺……”西寧伯夫人強忍懼意問道:“我與伯爺膝下有女兩名,不知相爺是要……”

裴相懶得回話,瞅了眼他丢人丢了幾條街的‘兒子’,裴宣溫聲道:“求娶伯爺長女,住在南院的那位。”

她特意點出“住在南院”,從前不覺得有什麽,當下西寧伯老臉火辣辣的。

一家好女百家求。

一個瞎子也能引來名動西京的裴家子,西寧伯夫人暗嘆崔缇撞了大運,更感嘆西寧伯府的運道來了。

與裴家結親,哪怕是跪着,也比外面好多人站着高。

孫夫人身如抖糠,她想不明白,宰相大人怎麽會同意嫡子迎娶一個瞎子?

她更不明白,裴郎君近乎完美的男子,為何會對一個瞎子傾心?

旁人引以為恥的,他捧

着當寶貝,旁人恨不能遠離的,他冒雨騎馬也要趕來。

有相爺坐鎮,婚事是顯而易見的順利。

“行了,你們起來罷,跪着多難看?”

宰相發話,西寧伯夫婦這才敢按捺着狂喜懼怕起身,徒留孫夫人和其兒子跪在那。

裴如風記性好,還惦記着要找他女兒算賬的小子,倏然出聲:“孫三郎,是你——”

話沒說完,一股尿騷味蔓延開來。

孫三郎吓尿了。

尿味熏天,裴相沒了算賬的欲望,以帕掩鼻:“有辱斯文,還不拖下去!”

孫夫人呼天搶地地摟着兒子,孫三郎成了軟腳蝦。

鬧哄哄的。

裴相百忙之中撥冗前來,沒空留在這詳細議親,走前定下婚期,帶‘不孝子’匆忙歸家。

“別看了,就這點日子你也等不及?”

他臭着一張臉,實在拿裴宣沒轍:“先回家,你娘請了大夫給你看看腿,以後是要做官的人,還這麽胡鬧!要不了多久,全西京的人都知道你裴郎君衣衫不整來搶親了!”

裴宣最後看了眼半空搖搖欲墜的風筝,放下車簾:“爹,以後又要多一個人孝敬您和阿娘了。”

裴如風一聲長嘆,他拍拍裴宣不夠壯實的身板,一切盡在不言中。

徘徊許久的風筝終于受不住風催雨淋落下去。

白鴿心底充滿對裴郎君的憤怒——戲弄她家姑娘真就如此好玩?為何要戲弄一個癡癡等他的盲女?她家姑娘還不夠可憐嗎?

她氣紅了眼,眼眶滾出淚,側身用袖子擦去淚,忍着不教崔缇聽到她她的哭聲。

“白白,風筝還在嗎?”

“在,還在!”

白鴿忍着不去看掉在泥裏一身狼狽的風筝,驚呼:“姑娘,咱們這次做的風筝真不錯,竟然還在上面挂着呢!”

她是怎樣的人,什麽樣的情緒說什麽口吻的話,崔缇一清二楚。

她猜測風筝又毀了。

“姑娘?”

遲遲不見她吱聲,白鴿心虛地揪袖口脫落的線。

“你不用哄我,沒關系的,風筝毀了,咱們就再做一只。”

昨日白鴿就陪她一起等,等

到太陽下山,等到月亮升起來,等到天晴,等到天下雨,她實在等不下去:“姑娘,萬一他在騙你,咱們還要做風筝嗎?”

什麽看到風筝騎馬也會趕過來,縱使出了西京城,這麽久也該趕過來了。

崔缇搖頭:“他會來的,風筝,還是要做。”

白鴿狂躁地抓頭發,好一會,她頂着雞窩頭去準備做風筝的物什。

骨架勉強搭好,崔缇食指和中指出現細小的傷痕。

見了這一幕,白鴿恨裴宣恨得牙癢癢,他最好能來,否則她做夢都要罵死他!

“白白。”

崔缇沉默半晌,輕聲道:“他會來的,你不要在心裏偷偷罵他。”

“……”

白鴿氣得竹刀差點削了手,深吸一口窗外的土腥氣:姑娘這是魔怔了!

“好,他會來的,姑娘說他會來,他肯定會來。”她擠出笑臉,巴望裴宣千萬要言而有信。

偏僻荒涼的南院,真如雨後春筍一般,一下子冒出好多人,多是來登門道喜的。白鴿被人圍得煩,裴宣那只笨呆鵝說來不來,她家姑娘都魔怔了,還有什麽可喜的?

“大喜,大喜呀!”

那人越過白鴿:“我去和姑娘說!”

雨後天放晴,沒白鴿在身邊,崔缇嘗試着自己把風筝放起來,磕磕絆絆,總不順利。

“哎呦!姑娘這是在做什麽?可得小心啊!”

往北院跑跑得最殷勤的婆子誇張地喊了聲,驚得崔缇差點絆倒,白鴿頭疼,感覺這些人是故意來搗亂的,跑過去攙扶主子。

“您以後是要做狀元夫人的,真喜歡放風筝,讓裴郎君陪你放不是正好?”

白鴿聽到“裴郎君”三字就想炸毛,倒是崔缇頭腦清醒,顫聲問道:“狀元夫人?”

“是啊,裴家嫡子冒雨前來,靴子都忘了穿,握着馬鞭闖進府,當着伯爺和夫人的面直言提親,後來相爺也來了,婚期定在五月五。

“您呀,住在這小院,反成阖府上下頂頂尊貴的主子。”

她谄媚堆笑:“奴在這,賀姑娘大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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