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離奇夢
東方現出魚肚白,天地籠罩在淺淡清濛的霧氣,窗畔的花兒開得好,花瓣舒展,香氣怡人。
遼闊的天幕,将去未去的星子,盛開的花,種種點綴了寂靜的清晨,姑且稱得上良辰美景。
人心的震顫便在這無聲中地動山搖。
裴宣好半晌找不回丢失的魂魄,滿腦子不知在想什麽,或者什麽都沒想。
她身子涼了半截,心也涼了半截,好端端才華橫溢風度翩翩的西京第一俏郎君,好似倒春寒裏被風吹慘了的花骨朵,搖搖晃晃,破破爛爛。
驚雷冷不防在腦海炸開,晴天的一聲霹靂震得她暈暈乎乎分不清南北,她想,真是大白天見鬼了。
她懷疑自己腦子有問題。
要不然就是睡夢裏被驢踢了。
對了。
她方才還在夢中。
八成是夢沒醒。
她從發妻懷裏出來,迷迷瞪瞪地往床榻走,打算再睡一覺。
天生目盲的人怎麽會忽然看見呢?
這不符合常理。
她怎麽會以為娘子能看見她呢?
她好像忽然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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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心撲騰撲騰,腿腳綿軟無力,人是醒着的,魂是飄着的,不由分說地躺在大床,蓋好被子,錦被沾了肌膚的香,引着她去想昨夜的酣然纏綿。
她記得那晚崔缇脖頸淌着香汗,直淌到胸前,玉是白的,她家娘子的每一寸也是軟的。
“……”
崔缇眼睜睜看她恍若夜游症的人回到床榻閉上眼,好笑又覺得好害臊,坐回床榻,她用手指輕戳裴宣的臉,觸感好極了。
“行光。”
裴宣閉着眼,咬着牙,身子直挺挺地豎在那,仿佛失去靈魂被曬幹的鹹魚。
她這般反應實屬尋常,便是再暈乎一些都可以理解,崔缇陡然得知仙人開她靈眼的那會,內心的震撼不比她少半分。
先前看不透裴宣的心,不敢貿然說出實情,如今兩人行了周公之禮,已然是世間最親密的人,再隐瞞下去不大厚道。
厚道的崔小姐嗓音輕軟,指尖再次戳向裴修撰吹彈可破的臉蛋兒:“行光?”
聲音
含了水,由不得裴宣自欺欺人。
她睜開眼,嘴唇微動,到底沒念出聲來。
崔缇不勉強她,自顧自說着小話,指尖從那溫滑的臉蛋移開,慢慢撫摸裴宣雪白的中衣衣領:“我、我還在崔家之時做了一個很是離奇的夢,夢裏仙人騎着白胖的仙鶴而來,問我想要什麽,我當時最想的是見一見你,看看你的樣子。這夢反複了幾回,再後來,我就能看見了,只能看見你。”
她承認了,雖則這仙人入夢一說太過怪誕稀奇,裴宣忍着鎖骨傳來的癢,腦筋快速轉動,小聲問道:“為何會想見我呢?當時,當時你應該還沒遇見我。”
“道理是這樣……”崔缇紅着臉:“在這夢之前,其實、其實我還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啊?”
裴宣接着傻眼。
她癡癡傻傻的樣子很有趣,崔缇留心多看幾眼,悄悄記下來,等日後好取笑她,她微抿唇:“我夢見我嫁給你了。”
十幾年來的認知在言兩語之間被颠覆,裴宣眼神茫然,最初的驚奇過後,她忍不住問:“嫁給我,然後呢?也像我們現在這樣?”
她太好奇崔缇口中那個很長很長的夢了。
好的故事要有好的聽衆,好的故事也要有好的講故事的人,當下兩者都不缺,崔缇搓搓胳膊,語氣略帶幽怨:“我有點冷。”
裴宣被這話驚着,忙不疊地撈她到懷裏,被衾将人蓋得嚴嚴實實。
不消片時,崔缇軟聲道:“又有點熱。”
“……”
裴宣踢了被子,盡心盡力地抱着她:“現在呢?”
她總算不想着逃,肯親親密密地與自己待在一處,崔缇很滿意,慢悠悠啓唇:“夢裏我還是西寧伯的長女,目盲,受人輕視……”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裴宣心揪着,眉毛擰着,胸口壓着沉甸甸的大石,漸漸的,被崔缇的話帶去陌生又熟悉的情境。
“你從牆頭栽下,摔傷了手,連累着殿試只得了個探花……”
和今生相似又迥異的命運線,聽得裴宣心驚肉跳。
“你八擡大轎明媒正娶把我迎進府,我做了府裏的少夫人,你待我無一不好。”
“那是夢裏好還是現在好?”文質
彬彬的‘裴郎君’小心翼翼問道:“你最喜歡哪個?”
崔缇莞爾,而後心事沉沉:“我不喜歡夢裏的你。”
“是她做了惹你不開心的事?”
“不是。”
裴宣不明白:“既然待你無一不好,為何會不喜歡?”
沉默幾息,崔缇幽幽道:“因為她不肯與我圓房,我不明白她的心,連同我的心也患得患失。”
“圓房”二字的威力不小,裴宣後知後覺驚醒自己忘了哪樁事,脊背頓僵。
覺察到她的反應,崔缇存心不戳破那層窗戶紙,由着她胡思亂想,她繼續之前的話題,聲音不快不慢,溫溫柔柔自有一番韻味:“夢裏我嫁給你的第年,就死了。”
裴宣慌慌亂亂的心一下子被她奪走全部注意。
“有人推我進荷花池,我是在水裏窒息死的。”
崔缇聲調平穩,內心一閃而過驚惶,裴宣低聲道:“是誰害你?”
“不知道。”
從她嘴裏問不出什麽,裴宣長吸一口氣:“好在是夢。”
只是這夢,多多少少離奇地令人發指,而只有崔缇清楚,這不是夢,是她實實在在嫁入裴府的上一世,唯一不同的是老天多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所以才有了變數,所以裴宣高中狀元,所以她能鼓足勇氣豁出去為自己争取一回。
“你是女子,你騙了我。”
裴宣整個心神如遭重擊,嘴唇顫抖不知說何是好。
“這是你騙我的第二次。”
她連“夢中”那次也算上了。
任憑裴宣才華多高,心思多敏捷,此刻能做的只是順應崔缇的心意,松開這個熱烘烘的懷抱。
她怕極了。
像刑場等待刀落下的犯人。
外面的光一寸寸溜進來,透過花窗隐隐約約照亮溫暖的內室,崔缇眼中這人的形象更清晰一些。
她不動聲色看着裴宣臉色發白,看着她手足無措,看着她無言以對,心腸也跟着軟和下來,她眼圈微紅,回憶起上輩子的猶猶豫豫、多少個夜裏的輾轉難眠,她覺得這人真的很可恨。
害得她到死都沒得到一直渴慕追求的情意,害得她到死都還自欺欺人地假裝釋懷。
她壓根沒有釋懷!
裴宣對她那麽好,怎麽能是不愛她呢?
這成了她的心結。
好在這心結在不久前解開,裴宣要了她,這就是給她最大的安全感。
崔缇目不轉睛瞧着,驀的一口重重咬在這人肩膀。
貝齒隔着精細的衣料咬在嬌嫩的肌膚,裴宣疼得嘶了一聲,很快閉嘴,心想,是她理虧在先,娘子咬她還是輕的。
像她這樣隐瞞身份、滿足一己私欲的人,有什麽資格讨饒呢?
挨打、挨罵、受冷待都是應該的。
淡淡的血腥味飄出來,崔缇松開發酸的牙關,眼睛撲簌簌地掉淚:“沒有第次了。”
裴宣摟緊她,這種被寬恕被釋放的感覺太過突然又太熱烈,她笑出聲:“娘子!”
斬釘截鐵、理直氣壯的一聲輕喊從喉嚨跑出來,崔缇一邊哭一邊笑,末了從床前矮櫃翻出藥瓶為她敷藥。
這一日的起頭,太刺激了。
紅日高升,身在翰林院修書的裴修撰魂兒仿佛被哪個妖精勾走了。
她乃宰相嫡子,是早早在陛下那排上號的人物,手頭工作做好,閑暇時光便是一直發呆都無妨。
平日宋子真見她如此少不得要戲谑一番,這會忙得沒空搭理她,鄭無羁也忙得焦頭爛額,兩相對比,裴宣太閑了。
閑下來的裴宣猛地站起身,朝藏書閣走去。
她自認博覽群書,但像今晨娘子所言,諸如離奇夢,諸如雙目不藥而愈,都是她聞所未聞之事。
這樣看來,她書讀得還不夠多。
翰林院的藏書閣囊括天下各類書籍,裴宣一頭紮進書海,凡是講述靈異怪誕事的都被她找出來,堆成一座書山。
午膳的時辰都在讀書中被錯過。
直到太陽下山,看守藏書閣的侍者催促,裴宣這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來。
“行光,你這是怎麽了?你不對勁!”
宋子真打着哈欠斷言。
裴宣心道,若你有個滿身不可思議之事的娘子,你也會不對勁。不過像缇缇這般女子,世上唯此一人,宋子真連個相親對象都沒,不能對他要求過高。
“我有
些事想不通,過段時日就好了。”
她不打算說,宋子真和鄭無羁面面相觑,不好纏問。
他二人沒成家,不比裴宣有妻室要早歸,啰嗦幾句勾肩搭背地往酒樓喝酒。
裴宣一路上思忖夢境與現實的關聯,腳步不禁匆匆。
仙人既然能開人靈眼,為何不能借夢提點她們?
娘子夢裏被人推進荷花池,到底是誰要置她于死地?
她一腳踏進家門,少見的風風火火。
進了庭院,正堂傳來一陣笑聲,裴宣站在正堂門口,看着窦清月與母親相談甚歡的情景,再看崔缇坐在位子吟吟含笑的娴靜模樣,心窩止不住發暖。
“表兄?你回來了。”
裴宣跨過門檻,率先注意到崔缇投來的視線,笑容不自覺揚起:“阿娘,娘子,你們在和表妹聊什麽?”
仗着‘目盲’,崔缇明目張膽地盯着她瞧了好一會,直瞧得裴宣耳根泛紅,這才放過。
“還不是清月,嫌棄娘沒挂上她親手繡的百子千孫圖,和我們鬧呢。”
百子千孫圖?
她和缇缇都是女子,哪來的百子千孫?
這事阿娘曉得,娘子也曉得,是以遲遲未将表妹的心意擺在明面,若昨日遇見此事裴宣定然不會多想,可得知崔缇身上的奇遇,又如何不引得她多思多慮?
不過裴家上下幹淨,母親治家之言,便是哪個争風吃醋的婢子犯點小錯,也斷然不敢對府裏的少夫人下手。
能害了娘子的,唯有外面的人。
她心底生了狐疑,倏然生出兩分草木皆兵,看誰都壞的偏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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