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志怪書

時間一晃眼進入六月末,天氣愈發燥熱,樹上的蟬沒止休地叫嚷,裴宣帶着崔缇前往別苑消暑。

一口口箱子被擡出來,馬車停在門外,白棠和號鐘、繞梁兩人充當主子的小尾巴,老老實實綴在後面。

裴宣扶着自家娘子上馬車,車簾放下,車廂內放着直冒冷氣的冰鑒,寬敞怡人,和外頭簡直兩個天地。

足足十幾二十人的車隊井然有序地啓程,西京道路平整,車轍行過筆直的長街,坐在車內的崔缇依偎在心上人懷裏,玉手拂過她繡着銀紋的後衣領:“怎麽想起去別苑了,在家不好嗎?”

以相府的規格,冬暖夏涼絲毫不用愁,不僅府裏有庫存,天熱了宮裏還會賜下幾桶冰,以示恩寵。

她這話問到了點子上,裴宣白皙的臉蛋兒微紅:“咱們昨晚月下庭前親昵,被母親撞見了。”

崔缇唰地漲紅臉,須臾想明白其中因由,定是母親嫌她們膩膩歪歪,索性眼不見為淨把人轟出來。

只是這親昵之舉被長輩撞破,她臊得厲害,語氣嗔怪:“我就說不能那樣孟浪,你偏要……”

昨夜星辰極美,月色溫柔,崔缇無法得見星月之美,倒實實在在見識了裴宣眼底的璀璨星辰。

兩人原本吹風閑聊,後來不知怎的藏在花圃後方。

她記得裴宣咬了她,她吃痛喊出來,情難克制,連回房的那點時間都等不得,被迷得五迷三道。

期間清醒一回,卻拗不過這人,連親帶哄地在天幕下吻得忘乎所以。

自打婚後有了那幾天幾夜的放縱,裴宣還是西京城最炙手可熱的‘郎君’,可當着她的面,君子也有欲,也有想不管不顧的時候。

大昭禮教嚴苛,不似以前的朝代男女幕天席地,情。事開放,若非親身體驗,誰敢想穩重禁欲的裴郎君骨子裏亦藏着不顯山不露水的霸道。

裴宣地地道道十八歲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仕途順暢,與枕邊人感情融洽,偶爾冒失一回,竟從中嘗到冒失的好滋味。

起碼昨夜的缇缇美如畫,氣氛到了那,不做些什麽着實煞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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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那些,她怦然心動,眸子染了絲絲熱:“其實看見也好,好歹有了這回,阿娘不會再随便進出咱們院門。”

女兒大了,有了妻房,少不得要避嫌。

崔缇惱她狡辯,背過身不理人。

“娘子?”

她戳戳崔缇腰窩,崔缇差點直接軟了腰身,咬着牙沒洩出聲。

“缇缇?”

得不到理會。

她少見地使性子,裴宣覺得新鮮,小意哄了幾句,崔缇反而更惱:“你昨晚就是這樣,現在故技重施,還指望我消氣?”

昨晚的裴宣是被美色惑去心神的情場中人,今日的裴宣嘛,打心眼裏喜歡娘子和她置氣,她彎了眉:“氣大傷身,不如打我兩拳來洩火?”

她握着崔缇粉拳捶在自己肩膀,捶了一下不罷休,又來幾下。

她自己找打,崔缇看不過眼,掙紮着想要抽回手,擡眸對上那雙熾熱的眸,一顆心像被一只大手柔柔攥在手掌,她抗拒不得,被裴宣看得心慌意亂。

一聲低笑。

裴宣松開她,态度端正:“娘子,我錯了。”

知道她話裏有話,崔缇不敢問那句“你錯在哪”,她臉蛋紅紅,無意見着兩人交叉挨着的小腿,默默啐了某人一聲纏人,唇畔不自覺露出笑。

有些事,邁過那個坎兒,往往是無師自通的。

寧合歡一劑猛藥開了裴宣木讷不解風情的竅,使得她整個人渾身上下散發着甜蜜的味道。

她看崔缇一眼,剛好發現對方也在偷看她,她放開懷抱,柔聲道:“快來。”

置氣不過半刻鐘,崔缇噙着笑重新窩進她柔軟的胸懷:“可是被母親看見了,想想還是好難為情。這都怪你。”

“怪我。”

想了想,覺得不能恃寵而驕冤枉人,她反省道:“也怪我。”

若她不那樣心軟,行光再想都不會強迫她。

深夜,月色,花圃,隐忍的顫音和急促的呼吸,腦海主動浮現出兩道纖細身影交疊的畫面,崔缇喉嚨幹啞,指尖在裴宣脊背畫圈圈:“你是不是膽子變大了?”

她們成婚沒幾個月就從互表情愫到圓房,再從圓房到月下調。情。

太快了。

太出格了。

國中這樣嚴肅的氛圍,哪怕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夜晚在庭院親昵也會給人一種羞恥感。

像在偷。情。

她腳趾蜷縮起,不可避免地生出隐秘的刺激和不可為外人道的羞澀。

“不知道,但就是很喜歡。”

裴宣的話輕輕柔柔,如一陣春風吹進崔缇情意滿漲的心房。

車廂半空且漂浮着綿綿情意,車簾外,天空湛藍。

下人們列隊在門外恭候郎君與少夫人的車駕,寫着【素水別苑】大字的牌匾擦拭一新,大門敞開,馬車慢悠悠停下來。

車簾被掀開。

別苑的下人們謹慎地半擡頭看她們撞了大運的少夫人,倉促之間被郎君身畔的女子驚豔眼目。

好一個纖弱美人!

從相府帶來的一應物什陸陸續續被搬進來。

書房,管家殷勤道:“住在這兒的都是被悉心調。教過的家生子,斷不會再出現雲紅那樣的事,郎君、少夫人請放心。”

這也是裴宣答應來此的緣由之一。

崔缇做過的離奇夢,以及在夢裏被推進荷花池之事始終是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大石,不将這石頭搬開,她寝食難安。

不說夢裏,只說現實,前有中咒,後有雲紅害主,住在相府一來不便,二來人多眼雜,不如搬出來,引蛇出洞,看看藏在背後作惡的究竟是人是鬼!

“下去罷。”

“是。”

裴宣起身往書架選好一卷書,興致高昂出門。

素水別苑,靜心亭,崔缇閑來無事坐在亭中納涼,石桌擺着各色新鮮精致的點心,白棠守在一側為她扇扇子。

“好了,你歇一會。”

白棠是耐不住的性兒,勤快慣了不讓她幹活總覺得哪裏不舒服:“日頭這麽大,少夫人都出汗了。”

她們來得匆忙,主院想要住人還得再收拾半個時辰,再則崔缇目盲,以前被關在小院久了,越發不喜那股逼仄的感覺。

與其在屋裏發呆,不如出來吹吹風,感覺自由的氣息。

她不怕熱。

只是和常人比仿佛水做的,坐在這沒怎麽折騰鬓角脖頸滲出薄薄的汗。

平素和裴宣在床榻厮鬧也是如此,常常弄得一身香汗,瞧着怪淫。靡,偏偏裴宣喜歡。

單薄的夏衫嚴嚴實實裹着玲珑身段,堪堪露出一截雪頸和時隐時現的皓腕,崔缇迎着風放空思緒。

風也是熱風,天地如火爐。

裴宣來得很快。

見到她,白棠幾人識趣退開。

她一來就帶着股清淡的花香,崔缇摸索着拈了一塊點心喂到她嘴邊,噎得裴宣不輕。

“……”

服着茶水咽下去,她看着眼前人發窘的情态,笑道:“你也嘗嘗?”

她親自喂給崔缇,崔缇嘗了,也覺得這點心很幹,試圖轉移話題,問:“你怎麽來了?”

“來陪你,我找了以前放在這的一卷書,你若是嫌悶,我念給你聽?”

崔缇好奇是什麽書,輕點下巴:“你念。”

夏風徐徐,兩人不嫌熱地肩挨着肩在一起聽故事。

這是一卷描繪情愛的志怪書,生生世世的求而不得,愣是聽得崔缇入了迷,濕了眼眶。

念完最後一個字,裴宣心底湧起沒法言說的感慨,擡頭,崔缇一滴淚沿着下颌尖滴落,淚珠砸在平滑的石桌,聲音哽咽:“這仙君好笨啊。”

裴宣也覺得仙君笨,否則怎能求了幾生幾世都沒求得兔精垂憐?

“那兔精也太苦了,才開了竅,一世就走到盡頭,周而複始,好像永遠都被蒙在鼓裏。”她不知怎的心口脹脹的,握着裴宣衣袖:“沒有了嗎?”

“沒有了。”

崔缇兀自失望:“可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呀。”

她喜歡聽有情人終成眷屬的。

“這是哪位書客寫的本子?”

裴宣小聲問道:“寫得怎麽樣?”

“不好。”她搖搖頭:“那仙君笨嘴笨舌,絲毫不曉得哄心上人開心,像木頭,沒有你半分好。”

“……”

這評價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這卷書是裴宣十五歲那年所寫。

一個個的故事編撰成書,寫到現在,無一世圓滿。

但她就是想寫出來。

木讷矜持的仙君,不谙情愛、誘人不自知的兔精,一次次擦肩而過,一次次動心明情,連句喜歡和愛都說不出口。

這故

事好似早早盤桓在她心,每寫完其中一世,她總無法開懷,心口堵得慌,甚而有一晚夢見自己成為書裏的仙君,飽受求不得之苦。

最後夢散人醒,生生驚出一身冷汗。

“其實,她們還有下一世。”

“還是錯過嗎?”

裴宣定定望着她:“沒有,她們在一起了。”

以前她不懂如何在書中寫大圓滿,現在有了崔缇,她好像懂了,她決定把自己當做仙君寫,至于兔子精的原型,她笑了笑,就只能是她的缇缇了。

“待我催催那位書客,等寫好了再讀給你聽。”

話本終究是不入流之物,西京許多有名望的才子都是起好筆名偷偷寫,崔缇理解那位‘書客’的神秘,點點頭,還在想仙君和兔子精令人啼笑皆非的情緣。

這一想,直接想到月亮升起,星河漫天。

她顫巍巍攀着裴宣肩膀,熱汗悄然滾落。

好一陣難耐的悸動轟然漲開,她喉嚨有了哭音:“你以後、以後不要再吃兔頭了可好?”

裴宣撤回手好生安撫她顫抖的背:“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崔缇嬌得不像話,腿圈緊她:“行光……”

才消下去的渴又有上湧的征兆,裴宣舔舔嘴唇:“好,好,我不吃了。”

她低下頭來:“我能問為何嗎?”

崔缇受不住她滿眼寵溺地看,羞怯地躲起來:“兔精太可憐了,她很崇拜仙君,可惜膽子小,仙君又瞻前顧後不敢邁出那一步……”

她迷迷糊糊說着白日聽過的話本,模樣極其可愛。

裴宣暗暗心癢,暗暗心折,然而想到自己鐘愛的麻辣兔頭是如此被‘夭折’,她摟着崔缇無奈發笑:“只是一個故事罷了。”

“可我真的會難過。”

她細聲細氣道:“若我本可以得到你,卻一次次失去,我會痛不欲生。”

她因憐惜兔子精不能與心愛之人終成圓滿而不準裴宣吃麻辣兔頭,此舉很是胡鬧,好在裴宣包容她的胡鬧。

崔缇忍不住愛意高漲:“你能不能告訴那位‘書客’,就說你想看兔精和仙君修成正果,新婚燕爾?”

“……”

啊?

裴宣一臉茫然。

裴少夫人軟着身子親親她鎖骨:“好不好?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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