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是故人

十裏平湖,水光潋滟,一艘大船停泊湖邊。

白棠與號鐘繞梁分布左右攙扶少夫人前來,身後是八名身穿窄袖勁服的護衛。

禮部尚書家的千金見了不禁努努嘴,和身畔的崔黛說小話:“喏,你家阿姐排場還怪大。”

崔黛懷裏抱着貓兒,手不時撫在波斯貓的頭頂,漫不經心道:“裴少夫人,哪能和咱們相比?”

裴家門第之高,裴宣前程之大,崔缇名義上是瞎子,可誰教她命好?在這杵着的別看人多,論尊貴還真沒能越過這位裴少夫人的。

“哼,看把她得意的。”

西京戀慕裴宣的姑娘不少,禮部尚書家的千金正是其中之一。也因此,崔缇人沒近到眼前,她的惡意早已壓不住。

崔黛小聲安慰她兩句,哄得趙家千金對她感觀不錯:“同為姐妹,我看你就比你家阿姐好上許多。”

捧一踩一的話術崔黛比她還熟練,若是私下沒準就順着這話打開話匣子,可當下貴女雲集,她再嫉妒崔缇,也得做好姐妹情深的表象。

看她一聲不吭,趙千金眼睛轉了轉,強忍着才咽下嘴邊的那聲“慫。”

桂明湖,西京八景之一。

每到夏季,來此游湖者不勝其數,運氣好若能碰到宮裏出來散心的皇子,隔着湖水眉來眼去,也不失為攀高枝的捷徑。

如今的二皇妃就是這麽進的皇家,她的際遇惹人眼饞,是以窦清月幾十張帖子分發出去,給她面子赴約的人極多。

趙家千金在裏面耐不住寂寞,執意扯着崔黛跑到外面透風,如此一看,哪裏是來透氣的呀,分明是來給崔缇下馬威的。

裴少夫人天生目盲,此事人盡皆知。

趙芙蓉松開崔黛的手搶先迎上去:“呦!裴少夫人舍得出來了?還以為我等小門小戶的要等到猴年馬月才能見少夫人一面。少夫人仔細腳下,萬一摔了,裴侍讀還不得和咱們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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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裏夾槍帶棒,崔缇見慣不慣,還沒開口,趙芙蓉又道:“瞧你們這沒眼力的奴才,扶人走路都不會,要你們何用?”

她支使身邊的婢子去搶人。

白棠見狀胸脯挺起,立馬進入戰鬥狀态:“幹什麽幹什麽?離我家少夫人遠點!”

號鐘認得這位尚書千金,笑道:“趙小姐好意,我家少夫人心領了。”

她手輕輕一拂,擋了對面張牙舞爪的聲勢。

趙芙蓉上下打量她,輕笑:“哪來的狗,也敢對本小姐吠?”

“……”

崔黛‘作惡’多年沒少欺負她的長姐,但像趙芙蓉在外都敢直來直去的莽勁她是沒有的。

別的不說,趙芙蓉是真的敢啊。

打狗還得看主人,她倒好,一點面子都不給崔缇留。

氣氛一瞬僵滞下來,號鐘面色冷白,唇瓣緊緊抿着,身後的護衛們一手按在腰間的刀柄。

惡語傷人的趙芙蓉活像只趾高氣揚的大公雞,朝崔缇投去挑釁神色。

如今日這般的鬧劇崔缇在前世應付多回,許是應付的次數太多,煩了,膩了,這次她不打算再以委婉迂回的手段避過。

她不急不緩道:“她是婆母教養長大的,身份與尋常婢子不同。趙小姐,你理當和我的號鐘道歉,如此,婆母才不會追究你的冒犯。”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說的正是崔缇。

崔黛哪見過她從容不迫以勢壓人的模樣?

這還是她那瞎阿姐嗎?

趙芙蓉受驚不輕,須臾之間臉色不停變換。

她看不慣崔缇是一回事,當衆被人誤會‘指桑罵槐’對裴夫人不敬又是一回事。

西京誰人不知裴相爺敬重其妻,更別說裴夫人娘家勢力也不可小觑。

窦大将軍是長姐一手拉扯大,長姐如母,她辱罵一個婢子算不得什麽,可連裴夫人也罵進去,這就不是驕縱,而是腦子不清醒了。

被窦大将軍曉得,少不得要提刀去趙家問候問候她爹。

她暗道崔缇這一招禍水東引甚是狠辣,一時騎虎難下。

要她尚書嫡女給一婢子道歉,她的臉給哪擱?

她往身後瞧了眼,心急今日做東的窦清月為何還不現身幫她解圍。

“趙小姐。”

崔缇柔聲催促。

扛不住有裴、窦兩座大山同時壓在身上,趙芙蓉脊背微彎,不情不願地賠禮道歉。

下馬威不成,

反被崔缇将了一軍。

她憋屈的聲音方落,窦清月領着一幫看熱鬧的年輕女孩從甲板走下來:“這是做什麽呢?表嫂人都來了,怎的還在外面?”

“沒什麽,和趙小姐開了個小玩笑。”

小玩笑?!

趙芙蓉蹭得擡起頭:你都把本小姐臉面扔在地上踩了,這會你和我說‘小玩笑?’

然而眼下的場合她又不好冒冒失失地問號鐘是否真是被裴夫人教養大的。

問了,顯得她太蠢。

不問,這口悶氣只能自己咽下去。

甫一照面,她算是領教了崔缇的厲害,暗暗腹诽:這都什麽人呀,瞧着弱柳扶風比姓窦的病秧子還要嬌弱,長着一張瓷白的臉,實則心是黑的!

她朝崔黛投去懷疑的目光,那眼神就差說“她心是黑的,你真能欺負了她?”

崔黛直接裝瞎裝傻,心底的震驚僅次于重活一世的窦清月。

這人嫁入裴家,怎麽像是變了一個人?

崔缇三言兩語整治地趙芙蓉不得不低頭,這四兩撥千斤的手段,用得夠純熟,哪還有窦清月熟悉的卑怯溫良?

上輩子她沒少看瞎表嫂的笑話,這一次……

她狐疑地瞧了瞧崔缇,說說笑笑地将人請進來。

裴家随行而來的護衛按刀守在外面。

大船之內,一片笙歌燕舞,崔缇看不見這些,文文靜靜坐在那,聽了滿耳朵熱鬧。

“來人,上酒!”

窦清月一聲喊,下人們拎着酒壺紛紛為客人備酒。

西京的貴女在應酬交際的場合少不得飲酒,入口之物多是一些醇和綿柔的桃花酒、梨花酒,還有酸酸甜甜的果釀。

酒杯內盛滿酒液,崔缇倏地想起愛喝酒的裴宣,裴宣自幼做男子教養,是個文雅風流的酒鬼,宋子真、鄭無羁搭一塊兒都喝不過她一人。

有次來家裏辦酒宴,裴宣與二人興致酣然鬥酒詩百篇,其酒量和文采驚得好友整整一月沒敢拉她飲酒。

把人郁悶地不行。

于是裴宣只能寂寞地在家小酌。

崔缇的酒量就是在那會練出來的。

不過重活一回沒有那樣的歷練,又沒裴宣在身邊,崔缇不喜飲酒,酒入情腸,是人都免不了失态。

她醉酒的樣子只肯給裴宣一人看。

她捏着小酒杯遲遲不飲,窦清月挑眉笑道:“表嫂,表妹敬你一杯。”

病歪歪的窦小姐先幹為敬,崔缇不好幹坐着不動,廣袖遮掩,淺嘗一口。

“難得咱們齊聚于此,既有美酒佳肴,哪能無詩?不如咱們來玩游戲,誰輸了便自罰三杯,以此助興?”

“好!”

衆人都應了,窦清月得體道:“表嫂以為呢?”

這一世的發展俨然與前世截然不同,她很想看看表小姐這人是好是歹,當即應允:“好呀。”

崔黛暗暗冷笑,大字不識幾個的人也敢大放厥詞?她今天就要睜大眼睛好好看崔缇如何出醜!

白棠緊張地扯扯少夫人衣袖,崔缇笑了笑:“放心。”

這怎麽放心?

以前她們住在南院破瓦房能活着就不錯了,哪有機會舞文弄墨?

再者少夫人跟郎君學文的時間才多久?

她擔心崔缇沒有防備中了這些人的詭計。

出來一趟再被人取笑,還不如在家窩着,省得受閑氣。

這裴家人人稱贊的表小姐,白棠不覺得是個好的,若真是好的,怎麽不和少夫人比比瞎子摸象呢?

來這一套膈應人。

樂師們很快被請上來。

游戲的玩法合了西京勳貴一力追求的高雅——聽曲中意,作應景詩,再以糊名的方式當衆品鑒投票,誰得票少,誰就要認罰。

沒一定樂曲造詣的人即便做得出詩,詩的意境也會與樂師所奏之曲大相徑庭。

屬于文化人的玩法。

崔黛只當崔缇在打腫臉充胖子。

不怪她這樣想,在座的其他人也有此想法。

欺負一個不通文墨的瞎子好似是很過分,可誰讓來赴約的人多半都對裴宣抱着不可明說的心思。

裴郎君有多饞人,裴少夫人就有多礙眼。

況且這是崔缇親口答應的。

送上門欺負的機會,不要白不要。

窦清月微微一笑:“開始罷。”

……

一曲畢,崔缇捏着筆杆發愣,仔細看她眼尾存了一抹淺淺的緋色,像是真聽懂了這首纏綿悱恻的情曲。

她‘看’着樂師所在的方向,心裏百感交集。

有情人不得相守白頭的苦澀,還有離別之際的沉醉癡纏,一道道的音符入了崔缇的心,惹得她很想聽一聽這位樂師的故事。

作為東道主的窦清月已經斂袖提筆,筆鋒唰唰掃過宣紙,就連沒腦子的趙芙蓉也紅着臉低下頭來,絞盡腦汁地寫詩。

如今握着筆不動的只剩下崔家兩姐妹。

白棠愁得頭發要白了,心道:這是作不出來,少夫人要急哭了麽?

這要比不過崔黛,以後見着崔三,可不得被她得意死?

侍立在左右的號鐘繞梁也為之捏了一把汗。

但見二層高的大船慢慢駛向湖心。

崔黛趕在崔缇之前動筆,一炷香的時間眼看要過去,她和崔缇不分先後停筆。

詩稿交給侍者糊好名,崔缇又在走神。  。

“欸?這琴音怎麽停了?”

湖面上,身穿錦衣的公子哥聞聲而來,所乘坐的大船距離那座二層高的船有段距離。

“小王爺要去看看嗎?”

“能去嗎?”

“有何不能?”

景燦小王爺被撺掇地起了興,折扇打開:“好,那就去看看。”  。

西京有頭有臉的貴女齊聚一堂,原以為品鑒詩稿最後丢臉的肯定是崔缇,沒想到會是崔黛。

至于崔缇所書的那份,是一致得了衆人好評,在此之前,更多人認為這詩極有可能出自窦清月之手。

窦清月何許人也?

西京才女。

崔缇又是何人?

瞎子,文盲。

崔黛臉色漲成豬肝色:“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不信這是你寫的!”

“信與不信,自有公論。”

比起她的惱羞成怒,顯然崔缇的淡然處之更勝一籌。

曲子是現場演繹的,起初就杜絕了作弊的可能,至于這驚豔四座的詩,衆目睽睽下只能是崔缇寫的。

崔黛沒法再狡辯,只能自罰三杯。

三杯之後又三杯。

曲子聽了幾回,詩文寫了幾首,崔缇以真才實學博得在場之人的高看。

白棠徑直看傻了眼,這、這是怎麽回事?

她家少夫人何時脫胎換骨了?

崔缇歪着頭聽耳畔流水的稱贊,坐在主座的窦清月倏爾心中升起一重明悟——

原來是你。

你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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