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沒有誰離了誰不能活

三年後。

晨起的朝陽在雲層裏穿過,飛機的機窗裏也随着日出而顯露出一點跳躍的太陽。

偌大的頭等艙裏只坐一位西裝革履的青年,此時正戴着眼罩沉沉入睡。

空乘人員正想提醒他是否在飛機上使用早餐,卻不想座位上卻突然傳來一聲夢呓。

“……瑾哥!”

他的表情混雜了太多的情緒,急切得甚至有些猙獰。

但同時是欣喜而又雀躍着的,但似乎也顯得有些惶恐。

空乘人員被吓了一跳,但她無意深究客人到底做了美夢還是噩夢,只是回去端一杯溫水回來。

等她再過來時,這位包下整個頭等艙的客人已經摘下了眼罩,正盯着窗外升起的朝陽。

空乘人員放下溫水後本想說些什麽,但看着對方那陰沉得不能再陰沉的臉色後,終于望而卻步。

她邁着得體的步子來到休息準備間,還沒拉上簾子就聽見自己的同事們此刻都興奮地竊竊私語。

“那是在財經頻道上經常出現的陸峙吧?我沒眼花吧?”

“太稀奇了,這位不都是常見國內國外飛嗎,怎麽居然坐咱們這班。”

“不過确實挺帥的,那氣場,看得我腿都發軟……”

“別做夢了,像陸峙這樣地位的alpha,什麽樣的omega沒享用過?看得上咱們這些?”

……

陸峙心煩氣躁。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季瑾了。

自從得知季瑾的死訊後,他便連夜連夜地無法入睡。

即便是吃了藥昏沉沉地睡去,那人也像是在怨他一般,從不肯入自己的夢中來。

剛開始的時候,陸峙不相信季瑾真的就這樣走了,硬是一遍遍讓偵查人員調查死因。

所有人都用小心翼翼的神情,觀察着自己的神情,把那個“沒有生還希望”的答案,說了一遍又一遍。

可陸峙不相信季瑾死了。

“他沒有死。”

陸峙冷靜地站在出事的那座橋上,固執地說道,“車裏的人不是他。”

“但是車的型號和以及號牌完全都對的上。”

偵查人員用一種悲憫和同情的表情看着他,“我們已經在盡力打撈……”

“這絕對不可能!”

陸峙只覺得他們荒謬,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慢慢說道,“不可能……他為什麽要走這條路,這明明就不是瑾哥經常走的那一條。”

“可是……”

偵查人員還想說些什麽,就被一旁稍顯年長的同事拽去了一邊,低聲說道,“你總要給死者家屬一點接受的時間……”

“我說了,瑾哥他不會死!”

陸峙雙眼赤紅,“他明明答應過我的,要一直陪我,陪我直到……”

後面的話他說不出來了。

季瑾跪在父親的病床前。

——那時候的季瑾還那麽瘦弱,整個人仿佛被風一吹就折斷了似的,說的話卻又是那樣的堅定。

他說要陪自己到死。

他真的做到了。

……

唯一被打撈上來的是個月牙吊墜。

警方不敢對陸峙直說,人可能因為車禍被燒得連灰都不剩了,就只能拐着彎說,這是我們目前找到的季先生的一點私人物品。

要不是警方這邊有好幾個身強力壯的alpha控制住了陸峙,所有人都相信,失控下的陸峙絕對能做出他們無法想象的事來。

陸峙在看到那吊墜的一瞬間就發了瘋,兩眼裏全是紅血絲,幾乎是不要命似的沖上去搶奪。

大家都暗暗心驚,同時也詫異,這樣做工粗糙的月牙吊墜,居然能讓天不怕地不怕的陸峙露出這樣痛苦的神色。

只有跟随陸峙一起前來,在陸家有好些時日的老管家悄悄挪開了眼睛。

陸峙脖子上,其實還有一個和這個月牙吊墜一模一樣的的吊墜。

那是季瑾在陸峙成年那天送給他的禮物。

陸峙一開始不解,為什麽季瑾會把這個看起來已經磨損地邊緣處都變得光滑的月牙送給自己當成成年禮的禮物。

直到季瑾微微笑着把那吊墜挂到陸峙脖子上,站遠了兩步靜靜地端詳。

後來陸峙才知道,原來那是季瑾父母留給他的遺物。

是對于季瑾而言最重要的東西。

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是在說自己是他最重要的人嗎?

陸峙悄悄地去看他,終于按捺不住自己內心的雀躍。

他專門去找了工匠拜師,費勁工夫終于做出了一個勉強看得過去的月牙吊墜。

季瑾收到的時候表情有些驚訝。

陸峙擔心做工太粗糙,季瑾會不喜歡。沒想到,季瑾只是垂下眼睑,将那月牙攥進手心,低聲道:“我很喜歡。”

後來很多次,陸峙鬧別扭故意不去找季瑾的時候,就握緊自己脖頸上的月牙吊墜,偷偷地想念着他。

瑾哥現在在做什麽呢?

瑾哥會不會也在想念我呢?

……他從來沒想過季瑾會真的離開自己。

記憶裏的那個人就那樣遙遠地站在夢境邊緣,朝他微笑。

陸峙忍不住紅了眼睛,鼻子也是酸酸的:“瑾哥,你太狠心了。”

“你怎麽真的能扔下我呢……留下我一個人。”

季瑾依然像從前那樣微笑着。

陸峙以為他原諒自己了,雀躍着伸出手去,對方卻平靜地後退了一步:“陸峙,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離了誰是不能活的。”

陸峙愣愣地看着他。

“沒有人。”

他就這樣看着季瑾一步一步走進那片爆炸的火海,随着火焰陷進那片深不見底的湍急河水。

陸峙不想承認,三年以來做過的關于季瑾的夢居然還是一個噩夢。

他把那兩個月牙吊墜洗幹淨,重新用繩子編好,挂在自己脖子上。

空乘人員此時正得體地端了一杯熱飲向他走過來,溫柔地提示他飛機即将降落。

陸峙看向機窗外的朝陽,冷淡地點了點頭。

那空乘人員又微笑着在他手邊放下了一本旅游手冊,陸峙随便掃了一眼,又抿着唇轉移開了視線。

他不是來旅游的。

這座城市裏,似乎有他一直尋求的真相。

……和他那連自己夢境都不肯光顧的故人。

天剛擦亮,小區裏就出現了帶着狗或者提着鳥籠遛彎的大爺大媽。

被陸峙念了三年的季瑾此時正提着包,站在社區外等公車。

雖然早就和這裏的大爺大媽混了個眼熟,但他依然還是下意識地躲避人際交往,選擇了人選對較少的一邊站着。

但即便是這樣,他還是被人拉住了。

是上次來送月餅的大嬸,她一臉和善地笑着,一邊把季瑾拽到一邊小聲說明了來意。

季瑾本以為是什麽事,在聽清之後瞬間冷了神色。

他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但大嬸依然在喋喋不休。

“真的,你去試試嘛,你現在這份工作也掙不了多少錢,萬一真得了那位大人物青眼,你這輩子可就吃喝不愁喽。”

她熱心地拉住了季瑾的胳膊,樣子也是神神秘秘的,“其實這種事不丢人的,畢竟有的omega再好看也比不上你……”

季瑾自然明白這話裏隐晦的意思。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遠遠地眺望了一下自己所處的破舊居民樓,心想雖然已經在這裏呆了三年,可是對于這些家長裏短的應對依然還是會感到厭倦。

他微笑着拒絕了。

大嬸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臉變得比翻書還快。

季瑾甚至能聽到她嘀嘀咕咕的聲音:“要不是你長得和那個人像,這種好事你還以為能輪到你一個beta身上?”

季瑾微微怔了一下。

他注視着遠去的大嬸背影了一會兒,片刻後便沖了過去,抓住了她的肩膀。

“……等一下。”

季瑾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發澀,竭力忍住顫抖,但面色在白色的日光照耀下如同雪色,“你剛才說和什麽人像?”

那大嬸以為是自己的話術得逞,瞬間笑眯眯地轉過頭來,拽着季瑾的手就往角落裏走。

等看了四下無人後,大嬸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張畫像來,叫季瑾打開看。

季瑾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将畫像打開。

“你聽說過陸氏嗎?不用想太多,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陸氏……陸峙這個人年少有成,長相又風流多姿,俊得很。”

大嬸笑眯眯地将畫像上的人來回打量,“只不過啊,他的妻子死了,挺年輕的倒是怪可惜。但是陸先生還這麽年輕,他手下的人現在是說要找個助理,其實大家心裏都門清,這是為陸先生找續弦呢……”

季瑾緊攥着的手在聽完大嬸的話之後,又若無其事地松開了。

他慢慢把畫像疊起來,原封不動地交還到大嬸手上,禮貌道:“原來這樣……謝謝。”

“怎麽樣啊,要不要去試試?”

大嬸笑容可鞠,“哎呀你是beta又不像Omega那麽麻煩會被标記,你又少不了幾塊肉什麽的,真不去?”

她以為自己要把這小年輕給說動搖了,畢竟介紹成了,自己也能拿到一筆不菲的傭金。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方才還有些急迫的青年此時已經完全鎮定下來了,只是沖着她輕輕搖了搖頭:“我對我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真的會……滿意嗎?

大嬸皺着眉頭看着眼前身姿俊秀,完全不像是住在這裏的人才有的氣質的季瑾,滿臉懷疑。

“每個人想要的東西不一樣。”

季瑾露出了淡淡的笑,“總而言之很感謝您,但這種事,以後就請不要再來找我了。”

大嬸愣愣地看着季瑾遠去的背影,一時間竟哽住了。

她氣得拍了下大腿,百思不得其解:“這人長得怪俊的,怎麽腦子不太好使呢?”

然而此時的季瑾已經進了店裏,準備開始預備一天要售賣的甜點。

他剛收的學徒溫雲雲正趴在櫃臺上看娛樂新聞,此時看到他來有氣無力地打了一聲招呼:“師父,早上好啊!”

在季瑾印象裏,這個omega小姑娘一直是元氣滿滿活蹦亂跳的,鮮少見到像現在這樣蔫蔫的樣子,不由得失笑:“怎麽,昨天晚上又熬夜了?”

“熬夜倒不會讓我這麽痛苦。”

溫雲雲有氣無力地呻吟起來,“師父啊,我失戀了!”

季瑾略顯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此時已經換好了衣服在工作臺旁邊洗手:“……你不是還沒有談戀愛嗎?”

“是啊!”

溫雲雲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可是剛才,就在剛才!我男神他說他以後,再也不結婚了!心碎,徹底心碎!”

季瑾啞然失笑。

溫雲雲的男神可多了去了,他不熱這些,每當她給自己說起來時總一臉迷糊。他伸手去擠洗手液,随口問道:“你哪個男神啊?”

“陸峙啊。”

溫雲雲理直氣壯地說道,“他真的很厲害,我給你講噢……”

季瑾卻突然頓住了。

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小姑娘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師父的異常,依然得意洋洋地講述着陸峙當年的創業史,而季瑾卻慢慢把擠了一手的洗手液小心翼翼地送回瓶裏,動作有些遲緩地把手送到水龍頭下面清洗。

他覺得腦袋像是突然“嗡”了一聲,然後就宕機了。

三年裏,他縮在這小小的一方蛋糕店裏,以為從此以後就可以隔絕掉關于陸峙的一切消息。

他也從沒想過,僅一個早晨,這個人就這樣強勢且毫無預兆地闖進了自己的生活。

季瑾沖去了手上的最後一點泡沫,片刻後神情依然變得平靜。

他擡起頭,似乎是笑了笑:“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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