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

聽着根本聽不懂的誦經,一直到恒素誦完,遲衡才拿起鑽鑿,對着石縫一下一下敲打開來。

石與鐵的撞擊,在靜夜極為清脆。

恒素閉目,冥思了一會兒,末了睜開眼:“遲衡,貧僧走了!”

他一連說了三句,遲衡才聽見,擡起臉,看着恒素點了點頭,又埋頭繼續鑽鑿石頭。他力氣很大,心思專注,并不知恒素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五月已入夏,山林中入夜涼意襲襲,自從他鑿路以來,不管白天夜裏都沒有鳥鳴了。

遲衡的耳朵裏,只有石頭崩裂的聲音。

他無喜無慮,全神貫注,不累的時候是蹲着的,累極就坐着,蓬頭垢面也不管。

手底是絕對不會停下的。

因為一停下來,他的心就會像荒原一樣發荒,荒得難受。他也不看天空,白天黑夜都不看,一看遼闊的天空,心就空空落落的,抓不到邊,跟溺水一樣難受。

遲衡也害怕閑下來,砍柴、修繕寺廟,這些都不足充滿無時無刻不在的荒涼。

這種荒涼,會讓他想到不該念想的往事。

往事蝕骨的痛。

一個月前,恒戒說,青竹山很陡峭,老人和婦孺都上不來,連他這樣壯年一個不留神都可能滑下山去,如有一條石路,該多好。

石路,可以修很長時間。

所以遲衡開始鑿路。

這種選擇的對的,遲衡終于不會再覺得靜得荒涼,閑得荒涼。他的虎口,破了又結疤,結疤又破,反反複複,終于起了深色的老繭。不單虎口,兩只手都變得粗糙了。

他曾仰望青竹寺石佛,石佛面部圓潤,衣褶像漣漪一樣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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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衡想不來,那個曾為工匠的僧人是怎樣一刀一刀将石頭削得渾圓的。鑿石比石雕簡單得多,不需要技巧,不需要費心思去想,只需要将鑿子對準石縫,然後一鐵錘一鐵錘地砸下去。

他不能分神。

因為他砸鐵錘的力氣很大,如果分神,就會砸到握着鑿子的手。比如有一次,一只鳥兒飛過,聲音宛轉,遲衡擡頭,一個不留神就砸到了手,幸虧當時反應快,砸到指甲時就挪開了,饒是如此,指甲還是黑了一半。

他聽不懂恒素的經,比如衆生涅槃,比如無所則聖,有所則凡。

但恒素的聲音,和經書本身都令心情安靜。

其時,約莫是子夜,遲衡感覺到了倦意襲來。他就地躺下,原只打算閉目一會兒,誰知這一覺過去就是整整一晚。

沉睡之中,他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小哥!醒醒!”

遲衡醒來,眼前是一個老人。

再看,旭日高照。

歲月滄桑老人的皺紋都是深黑色的,手指也是一道一道的深紋,常年勞作的才有的辛苦,老人笑道:“小哥,為佛修路,功德無量。”

遲衡木然。

“老朽年輕時也修了很多石佛,和石路,說簡單也簡單,說難更難,能修一個月、一年、三年,誰能修一輩子呢?”老人拄着拐杖起身,“要有石路,老朽也能多來幾趟。”

就現在顫巍巍的。

遲衡很疑惑,他是怎麽上來,遂說:“這路不好走,我背你下去。”

老人笑:“老朽自己先走,一個時辰的功夫,到了那石刀口就得歇下來,到時煩勞小哥再背一下。”

總是要背的,哪裏背不是背。遲衡沒多遲疑,徑直将老人背上了,老人很瘦,骨架卻不輕,遲衡背在背上很有些分量。他一路沒停,一口氣背到石刀口。

石刀口,本是一整塊石頭,不知從幾時起,裂成兩半,人若想過,得跳過去——別處更陡峭,根本沒法過。年輕人無礙,老人卻是無法身輕如燕躍過去的。

遲衡不止背他到石刀口,還一路背下去。

一路上老人感恩戴德。

山上無人,到了山腳下時人就多了,雞飛狗跳,也熱鬧。遲衡将老人放下,默默回走。老人将他拽住,千般挽留,他還是不回頭的走了。塵世的熱鬧令他心裏發荒,甚至看到很多人在一起他的腦袋會抽搐地疼。

遲衡逃跑一般回到石路上。

拿起鑿子和鐵錘,狠勁地往下砸。聽到石頭裂開的刺耳的聲音,被蹦起小石子砸到的臉刺痛的痛感,還有那一鑿一鑿刻出的臺階,這些才讓他無比的安心。

恒素通常是在早晨和晚上各來一次的。

這天來的是恒戒。

還有小栗子,小栗子躲在恒戒的後邊偷眼看遲衡。恒戒大大咧咧:“遲衡,今天恒素做法事去了。你是哪裏人士?為什麽會被恒素救起?咳,施主,今日的天氣陰沉,早些回寺裏吧,路豈是一時半兒能修成的?”

遲衡飛快地扒着飯,搖搖頭。

見遲衡始終沉默,恒戒就當他腦子不靈光,無所謂,手裏一抖抖出一個網子:“五月魚肥,貧僧要去網魚,你可以來幫幫忙。”

青竹寺是不止食素的,遲衡見恒戒吃過很多次魚。方丈并不阻攔,甚至恒素也吃一點兒,但都淺嘗辄止,大部分被恒戒一掃而光。小栗子無拘無束,最喜吃魚頭湯。

遲衡沒問。

倒是恒戒自己先挑開來說,青竹寺不禁葷,那個修石佛建青竹寺的得道高僧就很愛吃魚吃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修出那麽大一個石佛,後來青竹寺就不禁葷了,只不在香客眼前吃。方丈年輕時也吃,年長了就不吃。

恒戒那漁網子不小,恒戒只在一處網魚。

他生得胖,下水是捉不到的,只能等魚自己落網了去逮,可水急魚肥,魚落網了就會掙紮,掙幾下也有的就逃了。半天能撈上三兩只算是好的。

遲衡看了看,知道那漁網中看不中用,遂動手拆了四分之一,另用軟枝圈成一個圈。

“這麽小的能捕上?”

遲衡沒做聲,兀自在河邊的濕地上挖了一挖,不知做了些什麽,找了一處水草豐盛的地方,将漁網放進河水裏。遲衡和恒戒各坐一端,小栗子坐在中間,好奇地看着二人。

陽光照着樹影很快傾斜。

只見水光一動,遲衡迅速提起,水光閃耀,網裏一只魚高高蹦起,卻不及遲衡的手快,瞬間離了水,那魚蹦也沒有,遲衡捉住放在竹桶裏。

恒戒側目。

不多時遲衡的那桶裏已經滿是魚,小栗子高興得不像話,先前還怕遲衡,這會兒努力克制恐懼靠在遲衡身邊,見水光一動,立刻稚聲稚氣地大喊:“動了,動了!”

這一喊,魚都跑了。

遲衡看看空空的漁網,再看看小栗子。小栗子立刻脖子一縮,瑟瑟地看着遲衡,立刻跑回恒戒身邊躲在他身後。恒戒開口:“跑就跑了,仁心仁德,小魚還是要放生的。”

遲衡沒吭聲。

不多時,這邊的桶就滿了,恒戒那邊只有小魚一條。遲衡收了網,将桶交給恒戒。恒戒樂呵呵的接下,在桶裏撈了幾下,桶裏的魚都極肥美,最小的那條也比恒戒的大許多。恒戒把桶裏小一些的魚全撈起放生,留下五條最肥的。

小栗子眼巴巴地說:“大師兄,為什麽放了啊?”

“小魚,不食。”

“那怎麽上次我們還吃了一盤更小的小魚仔呢?才這麽短!”小栗子鼓着圓臉蛋,短小的手指比劃了一下,困惑地反駁。

恒戒依舊樂呵呵:“這次夠多了。”

小栗子不甘心:“我們可以做臘魚,臘起來慢慢吃,可以天天吃,天天吃,天天吃。”

恒戒擺手:“你還小,不懂,東西是有數的,你這會兒都吃完了以後就沒得吃了,不可貪心,一旦貪心以後就得傷心。遲衡施主,貧僧就先回寺裏了。”

恒戒一手提着魚桶,一手拉着小栗子,小栗子手裏拎着漁網。

二人踩着石階,慢悠悠地上去了。小栗子腿短,邁一步都費勁,夠着恒戒的手一步步上前,遠遠的還聽見小栗子問恒戒,為何這個施主捉魚這般厲害。一大一小,很快隐入林中。

到了傍晚,小栗子送過蒸好的魚來。

而後飛快跑了。

十五的月又圓了,恒素乘着月色回來,風塵仆仆,坐在石階旁歇息。遲衡看他很是狼狽,衣服都破了,腿上還有血跡,便開口:“你怎麽傷了?”

他一開口,還把恒素吓一跳。

“剛才上山時,沒看清路,滑下去了,還好被石頭挂住,沒什麽大礙。”恒素一邊說,一邊将擱置的食盒打開,果然是兩倍的量,一半食完,一半完好。

恒素拿出筷子,端出盤子,見是魚,笑了。

恒素嘗了兩筷子,訝然道:“這魚的味道,好像方丈下的廚,罪過罪過。”埋頭将魚和野菜都吃完了,神色平常,與尋常人一樣。

遲衡依舊埋頭鑿路。

恒素數了一數:“你越鑿越快了,今日比平常都多。”

遲衡越來越娴熟了,這邊讓火快快燒着,那邊砍柴或磨砺或鑿路,兩不耽誤。他只鑿石,心無旁骛,自然是快的。二人無話,恒素又誦起經來,遲衡停下來,放下鑿子,走到河邊,站在水裏。

恒素心裏一緊,怕他想不開,遂跟在他背後。

誰知遲衡竟然拿出網,捕起魚來,恒素才寬下心,繼續誦經。說來也奇,他誦經,也不驚魚,遲衡捕了五只就上來,揪了幾根草繩往魚鰓一扣一系一結,倒挂着交給了恒素。

之後,每到傍晚,吃過飯,遲衡就去河裏捉魚,恒素就在河邊念經。

青竹寺再沒斷過魚。

151、一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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