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

“我和顏鸾一向有分工,帶兵作戰不是我的強項。我掌炻州,只不過替他看一下門戶、過一下手而已。段敵保守有餘且自負,梁千烈激進卻少謀略,都不是合适的人。你比他們好的地方,就是至少你能往前多看幾步。”

“紀副使……”

紀策笑了:“好歹也是二十歲的人了,別總做出這種要哭不哭的樣子,指望誰再寵你啊!實在叫人看不下去——以後一群人都得指望你呢。”

“誰要寵了……”

紀策鋪開白宣紙,正色道:“考慮過合并之後将領和兵怎麽安排嗎?考慮過當咱們面臨段敵和梁千烈怎麽辦嗎?考慮過誰去矽州嗎?還能是你一個人跑來跑去嗎?別開口,我知道你考慮過就是沒考慮出個結果。來,高興點兒,慢慢說。”

遲衡鼻子一皺,笑了。

他的心充盈着感激和欣喜,像絕處逢生一樣,噗通噗通的,完全聽不清紀策接下來說什麽,好半天過去,才平息激動,對視上紀策疑惑的眼睛:“紀副使,你剛才說什麽?我太激動了沒聽清……”

砰——一記書卷打在頭頂。

紀策在處理事務上一向考慮得周全,井井有條。從他說來,遲衡就覺得脈絡瞬時清晰了,冷靜下來,察覺出不對勁:“紀副使,你怎麽沒有将自己安排進去?”

紀策一滞:“我就功成身退了。”

“什麽?”

“我一直在等着有人能把這爛攤子接過去,真是夠夠的。兩軍融合頂多需要半年,我只需在有人不服的時候出來說幾句就行了,等你穩當我就可以退下了。”

“不行……”

紀策手執毛筆,側頭笑:“我一介文弱書生,南征北戰四餘年,累慘了,就不許我風花雪月悠游一生?”

雖然笑,笑得疲憊。

二人一直談到子夜裏,将諸事都商量完畢了,太細致的地方紀策就不說了:“遲衡,這些細事雖小但也得有人處理,你一人來的,手裏沒有文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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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紀策琢磨了一下:“我明天挑幾人,替你分擔諸事,兩軍合并,必生波浪,你也好,岑破荊也好,得要放出點氣勢才鎮得住——是你來統軍,還是岑破荊?”

遲衡道:“壘州是容越,兩軍合并,是岑破荊。我要去一趟苦茲郡,說服郡王甘納與我們一同出兵。”

苦茲郡,在炻州的西疆。說起淵源,遲衡在那裏惡鬥怪魚,殺死炻州王、生擒元州王之外,以及,曾最難受的,是有一人被迫留在了那裏——曲央。

紀策聞言大感意外:“甘納?”

“對。元州撐不住了,我們直接上去打還是和鄭奕硬拼硬,萬一西南王再趁火打劫,就體力不支了。旁邊能聯絡的勢力,唯有甘納若能說服甘納先占元州諸地,則一能瓦解段敵的意志,二能先下手為強、遏制西南王的插手。”

好半天,紀策才說:“有把握嗎?”

“很大把握。等到岑破荊來,接手合并一事,我将立刻趕去苦茲。西南王就像毒蛇始終是心頭之患,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出洞,胃口也大,炻州、元州等地都被他觊觎。甘納,固然不能與他相抗衡,但可以抵擋一陣,等咱們緩過來,再對付西南王也不遲。”

最要緊的還有:甘納所處之地,與西南王所處之地極為相近,均是元奚軍士所不能掌控的。

當夜遲衡就派出快馬,飛報叫岑破荊來。

次日,紀策召集衆将領議事。

他沒有宣布合并一事,而是慎重地将遲衡介紹于衆人,說遲衡重歸顏王軍。都是舊相識,也有風聲傳出,所以衆将領均心有準備。

遲衡與紀策并排而坐,目光一一掃過底下的将領,頓時滿座鴉雀無聲。

只一眼遲衡就看出炻州軍的弱勢。原先顏王軍的強将們要麽歸屬段敵,要麽跟随梁千烈,因為這兩員都是大将。而紀策所帶領的多為隸屬于他的文職,足智多謀不在話下,但沖鋒陷陣就不行了。眼前能留下來的這些武将們,可以說是被挑剩下的,全是以前位居遲衡之下的,離猛将悍将還很遠。

好處是:容易服衆。

壞處是:關鍵時無将可用。

有紀策駱驚寒二人撐腰,遲衡雷厲風行,立即着手統領軍務先立起了軍威。立軍威本就是他最擅長的,收攏人心也有一套,而分派軍務則有紀策在一旁指點,雖辛苦,效果立竿見影,不出三日,均知遲衡将軍,悍勢歸來,将士們為之一振。

遲衡獎罰分明,獎是獎軍銜毫不吝啬。

少不了新的頭領被提拔起來。

也有那硬氣不服管的,遲衡罰得毫不客氣。他原本就軍功卓著,未封将軍而有将軍之勢,如今名至實歸,馬鞭一旦揮起來,氣勢十足,兼有走一城滅一城的名聲在,将衆将士震得啞口無言,也心生敬佩。

紀策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知道兩軍合并穩穩的。

十日後,岑破荊終于來了。

遲衡沒多流連,将衆軍務悉數交接給岑破荊。軍務處理固然不熟,但帶将領兵岑破荊是一把好手,且他一直是顏王軍的将領,更比遲衡熟知。二人交接,十分順利。

遲衡終于得以喘口氣。

又值四月末,岑破荊來的第三日,将軍府擺了一桌家宴。列席的有紀策、駱驚寒、石韋、岑破荊、遲衡五人,一為慶祝,二為踐行。

紀策不太喝酒,勉強喝了兩杯。

遲衡雖解釋說舊疾不喝,左攔右擋,無濟于事,生生被灌了好幾杯。酒勁上來,渾身血脈沸騰到倒流,看誰都很不對勁,虧得他自制力好,沒生出事端來。

次日,五月初一,清夏猶涼,遲衡策着快馬向西奔去。

他心無旁骛,熟悉的路,路上行人稀少。一入苦茲郡景色大異,多為深山老林,古樹參天,許多粗大的藤蔓纏繞,空氣裏濕漉漉的,走在老林裏,霧瘴萦繞左右。

想找到甘納并不難。

在苦茲郡的郡中間,一處極古老而繁複的城堡立于重重密林之中,有幾條小溪纏繞,就是甘納所在。遲衡的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自然很是惹眼,才入苦茲郡中間就被人盯緊了。

待遲衡報上名去。

迅速有人進城堡告知,不多時,就被領了進去。卻說苦茲郡乃是蠻夷之地,處處未開化之地,山林就罷了,連城堡裏也爬滿了比手臂還粗的綠色藤蔓,藤上的葉子比人臉還大,罩得到處陰沉沉的。五月蚊蟲漸多,遲衡忍不住想那藤蔓底下也許全部盤着大蛇。

想一想,汗毛直立。

不知繞過了多少藤蔓暗道,才走到一處富麗中庭,遲衡眼前一亮,因為這一處比別處不同,牆高,磚厚,氣勢宏大,中庭擺了一個桌子,竟是純翡翠石所磨制。

而桌子的正席,正是戴着半塊面具的甘納。兩年多不見,甘納的打扮依舊是詭谲而華麗,那張面具依舊詭異且神秘。

眸子還是淩厲至極。

寒暄幾句,遲衡即單刀直入,期望甘納能與乾元軍連橫,共同抗擊西南王。甘納聞言,勾起一抹笑:“遲将軍,貴客遠來,何必急于說這些煩心事。來人,召曲央刑夫來見。”

刑夫,是軍銜,在甘納,約莫也是極高的将領級別。

看來曲央受重用了,遲衡十分欣慰。

很快,有腳步聲傳來,健而穩。

遲衡扭頭,見一個人着異服而來:暗紅的對襟上衣,繡花滾金邊的寬腳黑色長褲,身影纖長,不是曲央又是誰,依舊是高鼻薄唇,依舊是面無血色,肩膀比以前略寬,形容比以前見狀了,腰間一彎刀,極為熟悉。

曲央目不斜視,單膝跪地:“見過郡王!”

甘納滿意地笑了,扶着面具側向遲衡,犀利的眸子一彎,口裏卻說:“曲央,你的老朋友來看你了。”

曲央聞言一愣,目光轉向遲衡,又愣了一愣,眸子閃爍了一下,似乎難以置信。

克制了許久,才壓低了聲音:“遲衡?”

“曲央!”

遲衡起身,繞過桌子,如以前那樣,舉手重重拍了一下曲央的背部。曲央沖遲衡輕揍了一拳,揍在心口,薄唇一抿:“我得了信報:你死了,所幸都是傳言而已。”

曲央的頭一側,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遲衡才發現,曲央的右耳垂上,用麻繩串着一串龍形耳環,閃着細微的光芒。曲央,已經成了不折不扣的苦茲郡人了麽?

遲衡恍神,無法與三四年前的削薄的身影重疊。

遲衡舉杯發現杯中茶已盡。

曲央起身想為他添一杯,郡王甘納卻伸手将曲央的手壓住了:“曲央刑夫,讓本王來吧。”

曲央将壺放下,從甘納的掌心抽出手。

甘納壓着壺:“遲将軍,茶雖苦,但外來的人若想不為瘴氣所惑,必須多飲。”說罷,提高了壺,添得滿滿的。

曲央不語。

只低頭。

整個中庭的氣氛裏有說不出的詭谲,比那粗大的青藤糾纏還詭谲,遲衡一飲而盡。

163、一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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