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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十一月中旬,天氣漸凍,戰事都緩了下來。

某天遲衡從雲隐居回寝房來,路過院中小徑時,見一人身着白衣,系藍絲縧,腰似修竹,極為清逸地立着,遲衡心中一動,那人回轉身來。

果然是莊期。

遲衡恍了一下神,後知後覺地想起兩個月前他就讓人将莊期和安錯從壘州接回來——不知是誰磨蹭,這時日費得也夠長的,雖然時光流逝,莊期卻并沒有變多少,神情飄逸,舉止有禮,無論何時遇見都如踏月而來,令人仰之彌高。

“遲衡?”一個拔高的聲音破空而來。

一個身影随後跳入眼前。

竟是安錯。

雖然已二十歲,依舊是很活潑的性子,眸子發光,眉毛像跳舞一樣,湊到遲衡跟前,二話沒說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額頭,篤定地說:“病得不輕!”

遲衡哭笑不得:“你跟我就只有這句話嗎?”

不管何時何日見了,都這一句。

安錯背着手,眉眼一笑:“因為你是我救過的最頑固的病人,不吃藥,硬撐,愣是把小病拖成了頑疾。”一邊說一遍手舞足蹈,寬衣博帶如織錦荷葉一樣亂飄。

遲衡實在不想當着莊期的面讨論自己的病,随口問:“怎麽來得這麽久?”

“我們在路上救了一個人!”安錯拽住遲衡的手,不由分說往裏拖。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

遲衡被生拉硬拽進去一看,樂了,這不是景朔嗎?景朔也淺淺的笑了,眉眼中盡是狡黠:“多謝郎中相救。”

敘舊完,景朔就把來龍去脈說了,原來,段敵越加專斷,又受西南王的攻擊,軍心渙散,多個将領均忠心勸谏,讓他和乾元軍連橫,其中池亦悔和景朔勸得尤其多,池亦悔說話直接,結果徹底把段敵惹怒了,當即給了池亦悔幾十板子,景朔心知再勸無用,就自行辭了段敵來濘州。

“救是怎麽回事?”遲衡追問。

景朔再沒細說,後來遲衡側面打聽才知道,景朔也被段敵責罰,徹底恩斷義絕,景朔帶傷上路,累極暈厥,恰好遇上了莊期和安錯。景朔知他們要去乾元軍,也不點破,安錯熱心熱腸,愣是帶回來了。遲衡暗自欣喜,一則喜景朔歸來,二則喜段敵衆叛親離。他将景朔、安錯、莊期三人一起安置在同一個偏院,那三人性子各不相同,還好都不乖戾,有安錯這個活寶在,其樂融融。

有天,遲衡極晚了回來。

見莊期和景朔在月下,二人指天望星相。莊期娓娓道來,景朔聽得認真。

後來遲衡問景朔,他們都說些什麽,景朔笑道:“我有心學莊期的星相,奈何為時已晚,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學得了的。莊期說想跟着打戰,他對出謀劃策知之甚少——莊期可真是不錯,鐘靈毓秀,稍加點撥就通了,只差踐行。”

這是好事。

莊期總愛站在一棵枯樹下翻閱書卷,倒有些紀策的模樣了,遲衡心喜,上前問他,他也答得很順溜,果真如景朔說的那樣,極有靈性。岑破荊身邊恰好缺一個謀士,遲衡一直沒有物色到合适人選。

于是,一旦有閑暇時間遲衡就傾力指點莊期。

且搜羅了很多兵書戰策給他,讓他有什麽不懂的就問紀策。但莊期內向,并不太問人,只自己琢磨領悟。遲衡見他勤勉有加,更加高興,時常讓莊期到書房來,看自己布置軍務以長些見識。

一切本平靜,十一月末時莊期忽然病了。

先是咳嗽後是發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在床上躺了幾日,遲衡本想看看他學兵法的進展如何,一看兩頰泛白,驚了一驚,連忙問安錯怎麽了,誰知安錯含糊其辭。遲衡堅持不懈,三問兩問安錯就倒豆子了:“那是因為他太勤苦了,哪有每天睡得那麽晚的,他本來也不是健壯的人,積勞成疾就倒了呗——他不讓我說給你聽的!別說我說的!”

“積勞成疾?”遲衡困惑了,平常也沒讓莊期幹什麽啊。

“他從沒有在子時睡過啊,寅時卯時才睡次日還起得早,一天就睡兩個時辰,怎麽能不垮呢?你去勸勸莊期,什麽兵法什麽戰策策林的犯得着沒命的看嗎,不會就不會要什麽緊。”

遲衡當即到莊期屋子裏,把所有的戰策全收走了,扔下一句揚長而去:“病好了再看!”

他想起戰利品中有些很補的人參什麽的,令人翻出來一股腦給炖了,莊期和紀策一人一份送過去,一連送了好幾天。

那天下午遲衡去雲隐居,恰見紀策慢悠悠地舀湯,斜眼瞅他:“味道不錯,你安排的?”

遲衡欣慰。

“怎麽忽然這麽貼心了?”

遲衡把莊期的事情一說:“我還當都跟我一樣鐵打的骨頭,想不到你們一個一個這麽經不起折騰的,這才來幾天直接給撂倒了,要容越知道了,還不得把我揍死。”

紀策若有所思地感慨:“我以前也曾這麽刻苦,要說這有心幹什麽的,也分很多種。”

遲衡不明所以。

“有像我這種,被人半路拐着看戰策,為的是不輸人;有像景朔溫雲白這種,入了軍營拿不了刀戈從了的是文職;也有那本身就特喜歡運籌帷幄的比如……石韋,能文能武;但惟獨一種最是讓人不知道該說什麽,那就是莊期。”

“他怎麽了,莊期也是喜歡啊。”

“他若是喜歡,在壘州跟着容越呆了一年多怎麽不見勤勉呢?最是可悲的,莫過于為了讨人喜歡而去做某些事。時間會改變一切,努力也會改變一切,唯獨不可變的,就是他人的心,再勤勉也改變不了半分的。”紀策越說越快,說到最後莞爾,“有失未必有得,當他選擇成為另一種人的時候,失去的是他自己,卻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遲衡不以為然:“既然是在軍營,只看星相有什麽意思,當然要跟打戰聯系才有用。”

“雞同鴨講,咱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廚子端了一碗鴿子湯進來,将二人的談話打斷,見遲衡在,遂殷勤地問:“遲将軍要不要也來一碗?”

遲衡擺手,要敢再補下去就不止是飚鼻血了。

紀策嗤的笑了,挑眉促狹:“你的那什麽病好了沒有,陽氣過盛也是好事,大冷天的也不怕凍——安神醫不是在嗎?你還擔心什麽勁?人都是會長進的,二十歲肯定不是十六七的魯莽。”

話是如此,感情不是你來吃藥!

安錯的嘴跟漏壺一樣,什麽都往外說,好歹遲衡臉皮厚,說多了就無所謂了。安錯十分盡責地每天給煎藥,遲衡很糾結,不喝吧又确實常常燥熱憋得慌,喝吧又怕把自己給喝廢了,所以常趁安錯不注意時将藥倒了,隔好幾天才喝一次。因元奚的西疆北界均極冷,将士容易凍着傷着,安錯每天都忙于煉藥,也沒那個閑暇管他。

笑歸笑,遲衡說起戰事。

寒冬臘月都沒法打戰,遲衡已讓容越先回來訓練召集而來的新兵,那邊岑破荊一人撐着就夠了,過了年,景朔傷勢好全了就派過去。如此一來,正好将岑破荊和容越分開,容越可以安排到更合适的地方。

紀策聽了安排笑道:“你一向謹慎。”

“我都為容越挑選好了屬将,就等着過年後矽州并進來,讓他西征了。”遲衡笑着将鴿子湯端過來,湯勺一下一下攪着,熱氣蒸騰。

“矽州這麽有把握?”

遲衡笑:“讓麻行之和石韋在一起,就是讓他看看我們對抗鄭奕的實力,在麻七麟時矽州就撐不住了,麻行之比他爹聰明的地方就是識時務會變通。”

“你又怎知,這不是麻七麟臨死前給他兒子的錦囊妙計?麻行之倒是很不錯,也年輕也踏實有沖勁,假以時日也能委以大任。遲衡,你的眼光都還挺不錯的,就是太……你準備将莊期放到哪裏?”

“本想放到破荊旁邊,怕莊期勝任不了,破荊性格也莽撞。收了矽州後我必然要去西域各州,莊期可能是極好的使者。”

“會帶在身邊嗎?”

“得過些時日才能看出,要他還是以前那性子,那可吃不消。如果他像紀副使這樣才辯無雙就好了,帶哪也不擔心。”

紀策笑:“少來!”

遲衡将微微涼了一些的鴿子湯推過去,紀策早喝了一瓦罐,皺眉想推辭,遲衡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強硬地說:“紀副使多喝點,都皮包骨頭了還說什麽,你們一個一個是想怎麽的,形銷骨立都讓人心疼得不行。我最受不了誰一把骨頭的,看着發慌。”

他這一按一壓紀策動都動不了一分,博弈了一下,紀策啞然失笑:“你就是這麽勸人的嗎?”

将軍府很大,冬日風寒,人皆窩在房中不願出門。

遲衡走在路上,忽覺背後一陣生寒,莫名地回頭卻是樹和枯藤,他驟然飛快走了幾步,聽見細微的簌簌聲,像葉落細沙,有人跟蹤?他驟然回頭,果然捕捉到一道暗影掠過。

遲衡狐疑地環視了一圈,依然只見樹木不見人。

見鬼了?

遲衡轉身,一道寒光閃過,迅疾如一道空白一樣而後停在他的胸口一寸處。遲衡呆了一呆,看着胸口的長劍,而後目光移向前方,一個冷面少年站在他的眼前。

少年的瞳孔在縮緊。

這一定是個倔強的少年,嘴唇有着鋒利的弧線,眸子有着鋒利的光芒,仿佛要将人割破一樣。

遲衡鎮定道:“這位小哥……不知哪裏得罪了?”

少年單手持劍,手臂慢慢轉動,劍由遲衡的胸口慢慢向上移到了遲衡的臉頰,厭惡似的比劃了兩下。

遲衡心口一緊,這又是哪裏來的毛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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