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研發部肖主任今天向季明彰彙報的時候，很是有些膽戰心驚。

他算是公司裏的老人，便是面對老季總的提問，也沒有這麽戰戰兢兢的，可偏偏季明彰把他們收得服服帖帖。

季總想要突破、想要創新已經不是什麽說不出的秘密，這兩年，這一意圖基本上公司裏稍微長點心的都已經多多少少意會到，只大家都出于或多或少的原因不戳破，勉勉強強地維持着現有的平衡。

但他們研發部在這麽多人的關注下也确實壓力很大，尤其這突破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派出國學習的人派了一出又一出，人才引進了一批又一批，專家外聘了一個又一個，成本眼見得投入越來越多，卻偏偏就是出不了成果，就像硬幣掉進了水裏，連個響都聽不見。

便是連攻克的方向內部都争論不休，方向換了一個又一個，就只是白費力氣。別說季總不悅是應當的，便是責罵肖主任覺得自己也得受着。

肖主任暗暗瞥了眼季明彰的臉色，倒是看不出什麽想法來，肖主任很有幾分度日如年的感覺來。

“研發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也願意多給一些時間，研發部缺什麽，缺人才卻錢缺設備，都和公司說，我們不是說就把這個重擔壓給研發部只等成果。”

漂亮話誰都會說，肖主任也早過了被畫餅迷魂頭的年紀，但這一刻竟也跟着有些心潮澎湃，他在公司待了這麽多年，要說全沒有站過隊、沒有扯過皮、沒有混過日子是不可能的，但畢竟對公司有感情，也是技術出身，難免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許多制造業的公司，尤其民營小公司，研發的地位比財務還不如，純粹是一個裝門面的累贅部門，缺技術了從外邊引進一個便是，甚至不用引進，在前些年專利意識不強的時候，模仿着造一個也多的是，公司大多不願投錢進研發部門，成本大收益少，倒不如将錢用來激勵前線的銷售，或者用來做營銷推廣。

行業內的現狀肖主任最了解不過，明白也理解這種現狀，原都打算安安穩穩等退休了，結果來了個小季總，小季總的野心他也原暗地裏嗤笑天真，但到底被打動。

“技術上的創新是公司立足的根本，研發部的作用舉足輕重。”

肖主任忙點頭，對他這種長期邊緣化的人示以認可比金錢的獎勵還要讓人上頭，當然金錢的激勵也很上頭，又聽季明彰道，“帶着兄弟們好好幹，做出成果該有的獎勵不會少。”

這無疑是一劑強心劑，肖主任又看自己拿過來的材料被季明彰翻完，随手放在桌上，一時間羞愧和激動混雜着，說不出是什麽心情。那糊弄人的材料到底寫了什麽東西，他再清楚不過。

“我們這幾年和高校合作得怎麽樣？”季明彰擡眼問道。

肖主任一愣，完全沒想到季總會問這事，和高校合作确實也是這幾年他們一直在做的，但是指望這群高校老師出成果是不可能的，一群眼高于頂根本不了解業界情況的教授指指點點，糊弄的材料比他今天交的這份還水。

和高校合作做橫向課題還真不是為了出成果，主要也就是左口袋出右口袋進，拿一點政府經費，賺一點名聲，這些季總應該一直都知道，怎麽今天問起這事，肖主任思忖着。

“這幾年和高校有來有往，要說實際的成果，季總您也知道還真沒有。”肖主任為難道。

“我們公司不養閑人，要是這些高校實在沒有用處，也不必再合作，重新招标就是。”季明彰說得神色在在，肖主任卻是在空調間聽得汗一下子出來了，季總的話莫不是在敲山震虎，方才激蕩的心情冷靜了一大半，又見季明彰沉吟了一會繼續道，“給多個高校發一發招标函，也不一定只要名氣高的學校，多試試才能找到我們想要的。”

肖主任一愣，又暗覺自己是想多，季總竟真的對橫向課題有期待，果然季總的年紀在那裏，還是不了解國內學術圈的現狀，名氣大的學校也不過如此，再小一些的能有什麽好，但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回頭讓人把海城所有高校都發一遍邀請便是，主要他看一直合作的那所學校老師不順眼很久了，什麽也不懂，整天扯一些高端詞彙，說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說什麽，拿不出一點實際的東西，還要對他們研發部指手畫腳。

“林老師，找你半天，原來你在圖書館啊。”

馮老師把她包放下，就算刻意壓低了聲音，在圖書館裏也有些矚目。

林見白上午沒課，幹脆在圖書館裏呆着，又能靜心又方便找資料，哪想到馮老師發信息找她，只得回了短信，也不知道是什麽事。

“快別看了，你看你這勁頭，高考也不過如此。”

林見白從不避着人讀文獻，她坦蕩卻也有人看不過去，當然這個人不是馮老師。

馮老師雖是這麽說，她年輕時也是熬夜做研究的人，只是現在年紀大了躺平了而已，如果林見白當真混日子，想來她也會有些看不上。

“馬上，還有一段，看完這一段就去吃飯。”

林見白性格看起來溫溫軟軟的，但馮老師和她相處久了自然也看出來，這小姑娘很有主見，不是會為了別人無底線退讓的。

等看完了最後一段，林見白收拾好東西，兩人才走去食堂。

“林老師，上回那個相親對象是我不靠譜，找的人不對，不過咱們也長了經驗，這回我又找了一個，是工程師，般配的很，你看要不要抽個時間去見一面？”

林見白聽到這，覺得頭都大了，她平日裏沒什麽情緒波動，近日的所有情緒波動都或多或少和馮老師有關，不得不說，馮老師确實是一個活寶，不過她對相親是真的有些過敏。

“不了不了，我現在工作還沒真的穩定下來，先不考慮找對象的事了。”林見白忙笑着回絕。

馮老師有意勸說，等工作穩定下來三年過去林見白都幾歲了，青春不等人啊，但又一想，這麽說固然是實話，怕也難免有些冒犯，何況林見白大概率還是被第一個相親對象傷到了，女孩子總是嘴硬，也确實得緩緩。

想着馮老師看林見白的眼神裏竟有些憐惜，林見白自然不知道就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馮老師已經腦補了這麽多，也沒注意到馮老師的眼神，只看馮老師沒有一再勸說，暗地裏松了口氣。

以馮老師的性格，她要是再勸，她怕還真招架不住，到時候難免雙方會有些不開心。

“得，咱們不聊這個。”馮老師又神神秘秘地探頭過來，道，“林老師，你知道橫向課題的事吧？”

林見白一臉茫然，轉過頭去看馮老師，她還真不知道。

馮老師哪還有不明白的，“你們系沒帶你？”

橫向課題一向是學校教師的必争之地，評職稱發年終什麽不看課題，不過和縱向課題不同，橫向課題一般要和企業合作，都是教師們各憑資源的時候，像這種公開招标的機會少之又少。

林見白一聽，必然是動心的，她還年輕，不至于一點本錢都不想為自己攢。

“一定是你們那個趙主任…………”馮老師話開了頭便沒再往下說，這在她身上倒是少見。

趙主任的風評是出了名的好，不過馮老師的未盡之言林見白明白，被一個風評奇好的女領導莫名其妙看不順眼确實算不上運氣好，不過林見白也沒有放在心上，流水不争先，争滔滔不絕。

“要不你加入我們課題組，也是一樣的，咱們一個辦公室，正好組一個組，這不挺好？”

确實挺好，就是有些不給自己領導面子，當然這點林見白不是很在意。他們辦公室四個老師四個系，只有她和趙主任一個專業，無論是出于什麽理由将她排在外，沒理由阻止她另外加入團隊。

這麽略一想，林見白忙應了下來。

辦公室的這個課題組有好處，幾位老師都或多或少有資歷，申報的時候有東西可填，帶林見白一個新人綽綽有餘，就是幾位老師都過于佛系，全是重在參與的态度。

林見白本是認真的性格，又是後加入的團隊，自然一人攬了許多活，忙得馮老師都有些看不過去，她原真是看不過眼，拉林見白進來充個人數的，不過看林見白樂在其中的樣子，倒是松快了些許。

有些人的存在對于一個團隊來講就是能起激勵的作用，倒不是鲶魚效應的負激勵，而是像一潭死水裏引進了活泉，讓原本死氣沉沉的團隊多了些生機。

馮老師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是發現自己在帶孩子的同時，竟然下了個聽書軟件用來聽文獻，後又回想辦公室的王老師，似乎很久沒留辦公室打游戲了，是的，馮老師也早注意到這位王老師喜歡借工作逃避家庭，說實話作為一個女人，頗有微詞。

再留神一下，她就發現午休時王老師的電腦還開着文獻的頁面，一邊還拿着一支筆寫寫畫畫，這樣子倒有點像林見白。

這群佛系的中年人雖然擠在一個邊緣的辦公室，大半年都讓人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但學生時代都是争強好勝的學霸，工作初期也都是熱血過的，此刻大家

一時間馮老師覺得自己都年輕了許多，這種年輕不是大嗓門吼出來的，就是一種認真工作生活的精氣神，而不是原來那樣一天什麽也不做就覺得渾身抽幹了力氣。

季明彰掃了一眼隔壁，頓住，又看了一眼手表，确認一下時間，确實已經十一點，隔壁的燈竟然還亮着，往常不到十點半，他還在加班，隔壁就已經熄燈。

昏黃的燈光下，從他這個角度，能從窗戶裏影影綽綽看到一個剪影，大概是嫌頭發礙事，簡單紮了一個垂下的馬尾，滑落在一邊，頭微微低下，頰邊有些許碎發，脊背挺得很直，和微低下的脖頸一起形成一個漂亮的弧度。

無論季明彰對林見白有多少偏見，此刻也不得不承認，她确實很美。

季明彰的喉結微動，錯開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