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頭彩
永安帝膝下有十九位皇子,八位公主。
其中,對皇位有一争之力的,除了中宮所出的太子外,便只有淑貴妃生下的七皇子,即如今的承王。
在那麽多皇子中,承王文韬武略,智勇雙全,極為永安帝所喜。
可誰也沒有想到,不過四年,太子和承王陸續倒臺,永安帝駕崩後,竟留遺诏傳位于譽王喻景遲。
直到新帝登基後兩年,面對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的一片康泰之象,那些當初納罕于既沒有強大的母家支撐,又能力平庸的譽王能繼承大統的人,才逐漸明白過來。
他們的新君根本不是什麽庸碌之輩,而是蟄伏已久的狼,所有的乖順軟弱都不過是在韬光養晦,只等伺機而動,一口咬住敵人咽喉,奪其性命。
而如今這匹狼收起了獠牙,斂起了所有的殺意,正在慢慢麻痹他的敵人,使他們放松緊惕。
趙如繡還在她耳畔同她絮絮地說着:“這射箭限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內誰得了頭彩,便是此人勝,若無人射得頭彩,就按射下的數量和大小來計分,分最高的便是最後的贏家。”
正說着,場上響起一陣驚呼,承王射出了第一箭,他一擊即中,箭矢直接刺穿了系帶,射落了那只中等大小的錦囊。
承王放下弓箭,挺了挺脊背,露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在旁守着的侍衛将錦囊撿起,看了一眼,高喊了一聲“拾肆”,另一側站着的內侍立刻低頭翻看起手上的單子,旋即用尖細的聲兒道:“金鑲玉嵌寶蝴蝶簪一對。”
這廂話音剛落,又聽一陣破空聲,蕭鴻澤也同樣射中了一個大小相同的錦囊。
內侍的聲兒很快又起,“和田玉朱雀紋扳指一只……”
“今年的彩頭倒還不錯,以七哥的箭術,只怕又能贏得滿載而歸了。”喻澄寅鬼靈精怪,說着說着,驀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興致勃勃道,“不若我們來猜猜,今年會是誰拔得頭籌。”
她讓貴女們圍攏到一塊兒,也不知從哪裏學來民間賭場的伎倆,讓身側的婢女取出一張兩百兩的銀票,拍在桌案上,信誓旦旦道:“本公主今日就賭我七哥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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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們面面相觑,皆是不動,畢竟誰也沒幹過如此不雅的事,還是其中一個湖藍衣衫的女子先拿了張銀票,緩緩放在桌上,底氣不足道:“臣女賭安國公贏……”
她開了這個頭,其餘幾人也放開了些,陸續開始押寶,連蘇婵也跟着六公主一塊兒押了承王。
到最後,便只剩下了趙如繡和碧蕪。待趙如繡大大方方押了蕭鴻澤,衆人的目光一時都落在了碧蕪身上。
就目前的局勢看,被押得最多的便是承王和蕭鴻澤,兩人在箭術上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往年都曾拔得過頭籌。
碧蕪不可能押承王,她正想支持自家哥哥,卻聽喻澄寅驀然問道:“蕭二姐姐覺得誰能贏?”
見這位六公主睜着那雙潋滟的杏眸期待地看着她,碧蕪反倒說不出口了,頓了頓,只模棱兩可道:“臣女覺得,這射箭除了憑本事,也是有運氣在的,縱然箭術不佳,也不代表沒有取勝的可能。”
喻澄寅不解地眨了眨眼,問:“蕭二姐姐這話的意思……是覺得我那箭術最差的六哥也會贏?”
碧蕪霎時愣住了,她說這話本是想糊弄過去,不曾想這位六公主居然這麽理解。
她不敢說不是,唯恐得罪了譽王,可又不能稱是,遲疑片刻,答了個“自然也是有可能的。”
好巧不巧,此時,場上的譽王恰好射了一箭,那箭軟弱無力,堪堪擦了個樹枝,就飛了出去了。
喻澄寅腦子一根筋,不會轉彎,直接将碧蕪的答案理解成了“是”,看向外頭這一幕,忍不住笑起來:“蕭二姐姐既押了我六哥,可不能反悔了,你許是不知道,我那六哥的箭術實在不好,你這回注定是血本無歸了,畢竟連我阿婵姐姐都沒押我六哥哥呢。”
碧蕪聞言看向蘇婵,卻發現蘇婵也在看她,唇間含笑,眸光卻有些冰涼,盯得她渾身不自在。
她幹巴巴地笑了笑,将視線移了開來。
可不是她想賭譽王,實在是迫不得已,這一世她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
到了午間,日頭升上來,明晃晃地挂在頭頂,射箭的幾人都額間生汗,有些乏了。
射了小半個時辰,紛紛放下弓箭,入棚下休憩乘涼。
場上幾人或多或少都有所收獲,其中數承王和蕭鴻澤最多,連最不被看好的譽王都射得了一個,反倒是十三皇子喻景炜一無所獲。
喻景炜猛喝了一口涼茶,面色幽怨地瞥向蕭鴻澤。
本來以為有他那位不善騎射的六哥在,他大抵不會墊底,誰曾想這位安國公今日分外針對他,他目光落在哪處,琢磨着射哪個,他就每每提前一步,全都射了下來。
他原還不知是為何,此時看見這位蕭二姑娘,才想到或是因自己先前同喻澄寅打的那個賭。
蕭鴻澤雖當時沒将不悅顯露在臉上,可心裏都記着呢。這位安國公當真個睚眦必報的。
喻澄寅不知道是這麽一回事,忍不住嘲笑喻景炜,“十三哥,你可得再努力一些,不然啊,一個都沒射得,實在是丢人,怪不得無人押你,連六哥都有人押他呢。”
“有人押六哥?”喻景炜面露詫異,旋即恍然道,“押六哥的怕不是蘇姑娘吧?”
蘇婵面色一僵,笑着搖了搖頭,“十三殿下誤會了,并非臣女。”
喻景炜卻是不信,“蘇姑娘,你可別幫着寅兒這小丫頭騙我了,除了你,誰會押六哥。”
“猜錯了吧!”喻澄寅沖他挑了挑眉,轉而跑到譽王身側,昂着腦袋道,“六哥,這麽多人裏,可就蕭二姐姐一人押了你,你莫要讓她失望啊。”
被倏然提及的碧蕪脊背一緊,幽幽轉過頭去,便見譽王止了手上的動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那雙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碧蕪連呼吸都凝滞了幾分,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覺蜷縮,忙收回了視線。
下一刻,便聽那清潤中帶着幾分笑意的聲兒響起,“二姑娘頭一回來,不明情況,此番怕是要讓她失望了。”
喻景炜聞得此言,笑道:“六哥,雖說你奪魁的希望渺茫,但為了那頭彩,也可試着搏一搏,我同你保證,那頭彩你定然喜歡。”
他這話一處,可勾起了喻澄寅的好奇心,“六哥喜歡?是什麽呀?到底是什麽?”
“我偏不告訴你。”喻景炜逗她,“你自己好奇去吧。”
喻澄寅可不是好糊弄的,還未等喻景炜說完,她已跑到那拿着單子的內侍前頭,一把奪了過來,順着尋到第十三個。
“玲珑棋具?”
喻景炜想阻止她已是來不及,他還想耍賴稱不是,喻澄寅卻瞬間看穿了他。
“十三哥可別想否認,我還不知道你嘛,奇奇怪怪的癖好,往年也是,總把第十三個錦囊設為頭彩。”
喻景炜啞口無言,只能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涼棚底下的衆人皆在聽到“玲珑棋具”四個字後受了不小的震動,連碧蕪都忍不住驚了驚。
趙如繡怕碧蕪不知,還貼心地同她解釋,“姐姐或是沒聽說過這玲珑棋具,不知它的珍貴之處,這玲珑棋具是前朝棋聖陸乘親手打造的,黑子由玄玉制成,白子則由上好的羊脂玉所打磨,棋盤原是整塊的翡翠,上頭縱橫交錯的是鑲嵌的金線。”
“不過這還不是它最吸引人的地方,傳聞陸乘在打造這副棋具時,将用自己畢生所學寫就的棋譜藏在了裏頭,才使得好棋之人為之趨之若鹜。”
就算趙如繡不說,此事碧蕪也知曉,但她還是笑着道:“倒是極其珍貴之物,讓你說得我都生了幾分興趣。”
“想要嗎?”
碧蕪轉頭看去,便見身側蕭鴻澤笑意柔和地看着她,她本想說不,可瞧見蕭鴻澤眼中的期許,遲疑了一下,改口道:“的确是想瞧瞧。”
蕭鴻澤聞言,神色頓時堅定了幾分,“我盡力為你取來!”
他這說話聲不大,可在這窄小的涼棚中卻格外清晰,碧蕪察覺到不少目光向這廂投來,抿唇笑了一下,低低道了句“多謝兄長”。
休憩夠了,幾人複又提起弓箭出去。碧蕪挨着趙如繡坐下,就聽前頭喻澄寅在同蘇婵說話。
說若承王得了那棋具,便向他讨來,送給蘇婵,以蘇婵的棋藝才配得上那副棋具。
碧蕪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前世她曾見過那副玲珑棋具幾回。
好巧不巧,那時它的主人正是中宮皇後,即她前頭這個蘇婵蘇姑娘。
整個後宮都知道,皇後棋藝精湛,對那副玲珑棋具也愛之入骨。而那棋具也确實很美,在陽光下晶瑩剔透,尤其是帶着未破的玄機與秘密,使它更具誘惑。
碧蕪每每瞧見都會被它吸引,但只能遠遠地望上一眼,不敢靠近,更遑論用它來下棋。
她倒不奢望得到這棋具,只不過剛剛看蕭鴻澤的眼神,知曉他是想為她這個妹妹做些什麽,才順勢說了那話。
可此時看場上,她那兄長一往無前的氣勢,碧蕪知他是認真了。
重新上場後的第一箭,蕭鴻澤徑直往左側桃花樹頂上那枚掩在花枝間的錦囊射去。
雖十三皇子未言明,但從那枚錦囊位置的刁鑽和喻景炜時不時的眼神關注,衆人都已猜到那就是頭彩。
那錦囊實在太小,再加上布料顏色與桃花相近,極難分辨,蕭鴻澤這一箭沒有射中,而是深深插進了挂錦囊的樹枝中。
蕭鴻澤蹙眉略有些失望,卻聽耳畔響起承王的笑聲。
“本王還是頭一回見你如此執着,果真是疼愛妹妹的好兄長啊!”承王說着,拍了拍他的肩,“不過你放心,今日不管我們誰射中了那錦囊,棋具都會是二姑娘的。”
得了承王的承諾,蕭鴻澤面上未見任何喜色,劍眉卻是蹙得更緊了,“殿下……”
“本王今日見到二姑娘的第一眼,便覺得與她很投緣,她既喜歡,只當是送予她的見面禮了。”
承王未給他拒絕的機會,提了弓就往前去了。
蕭鴻澤面色凝重,緊盯着譽王的動作,直到看見那離弦的箭擦着錦囊而過,神情才松了幾分。
朝中形勢複雜,尤其是涉及皇位争奪一事,蕭鴻澤并不願卷入其中,自然也不願與承王有太多瓜葛。
見沒有射中,承王輕輕“啧”了一聲,搖了搖頭,卻是沒流露出絲毫失落,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他收起弓箭,正欲往回走,就聽“嗖”地一聲響,羽箭飛去的方向分明也是那只位置刁鑽的錦囊。
待看清射箭之人,承王面露詫異,“六哥也對那錦囊感興趣?”
譽王垂下手,望着那支離錦囊還有好些距離的羽箭,自嘲般笑了笑,“不過試試罷了,聽聞是玲珑棋具,難免生了幾分興致。”
“試試也無妨。”承王笑道,“我看六哥這一箭射得穩了許多,就只當是練練手。”
他言語客氣,然旁邊看見這一幕的,都清楚承王并未将譽王放在眼裏,他心中可與他一争高下的對手唯有蕭鴻澤而已。
“是啊,只當練練手。”
譽王面上笑意和煦,然垂眸的一瞬間神色頗有些晦暗不明。
涼棚底下的人都在看,喻澄寅瞧見這一幕,用手肘頂了頂身側的蘇婵,笑得意味深長,“六哥怎也去射那枚錦囊,我瞧他今日往你這廂看了好幾眼,難不成是想得了那棋具送給阿婵姐姐你。”
蘇婵面色微紅,聞言赧赧地向場上投了一眼,止不住唇角微揚,但還是否認道:“或是譽王殿下自己想要,也不定是給臣女的。”
“那可說不好。”喻澄寅道,“我向來猜的準,雖六哥拿不到那棋具,但有這片心姐姐也是該喜的。”
碧蕪在後頭聽着,滿腹狐疑,按理說,此時的譽王當是會處處收斂鋒芒,不教人看出虛實,可不知為何今日竟做出這麽冒頭的事。
實在有些反常。
思忖間,碧蕪擡眸看了蘇婵一眼。
她向來不懂他的心思,難不成,真是為了……
半炷香後,承王和蕭鴻澤又各射了一箭,可惜都沒有中。反倒是那錦囊,在花枝顫動間挪了位置,藏得更隐蔽了。
衆人不由得嘆氣,一個時辰将近,這頭彩怕是難奪了。
眼看着譽王上場,視線落在那枚錦囊上,顯然又以此為目标,衆人卻都沒報什麽希望,也不像方才那般看得專注了。
唯有碧蕪秀眉微蹙,察覺出絲絲異樣。
男人身上的柔和之氣弱了許多,連面上的笑意都稍稍斂起。
他沉下身子,左手握住弓臂,右手拉弦,将弓舉到空中,瞄準那錦囊的方向。
旁人只覺得他這副架勢唬人,實際怕不是又像先前那樣偏離方向,唯有坐在涼棚底下的碧蕪看着男人愈發銳利的眸光,呼吸微滞。
眼見那夾住箭尾的手指一松,羽箭以破竹之勢竄出,那高大挺拔的身姿一瞬間與她記憶中的模樣重疊,只不過那時,他靶心所向是賊人的首級。
一箭,鮮血四濺。
而這一回,鋒利的箭頭刺透了錦囊,流蘇糾纏亂舞,花瓣紛紛而落,那還沒半個巴掌大的錦囊險些被生生撕成兩半。
場上頓時鴉雀無聲,片刻後,才聽喻景炜結結巴巴道:“中,中了!中了!”
他跑到譽王身側,激動不已,“六哥,你射中了!”
蕭鴻澤也上前道:“恭喜譽王殿下。”
譽王站在原地,沒有驚喜,反露出幾分茫然,就像是自己都沒想到。
一旁的承王面色卻有些難看,但很快無所謂地笑笑,“看來我和安國公都與那副棋具無緣,注定是六哥要得到它。”
“運氣好罷了。”譽王淡淡道。
“這副玲珑棋具本就是意外所得,今日落在棋藝最好的六哥手中,也算是物盡其用了。”喻景炜接過侍衛從樹上取下的那只錦囊,遞給譽王,“棋具貴重,皇弟一時拿不出來,先以此為憑證,明日定派人将棋具好生送到六哥府上去。”
譽王捏着那只已碎成破布的錦囊,思忖了半晌,驀然問道:“此物我可否轉贈旁人?”
喻景炜:“……嗯?”
此時,涼棚底下。
諸位貴女方才從詫異中緩過來,猜來猜去,不曾想最後的贏家居然會是譽王。
“二姐姐,竟是被你押中了!”趙如繡忍不住道,“雖沒得到棋具,此番倒也算賺得盆滿缽滿了。”
“你可別打趣我了。”
碧蕪無奈地笑了笑,卻聽周遭突然騷動起來,擡首一看,便見譽王闊步往這廂而來。
他本就神采英拔,俊美無濤,加上剛才那飒爽利落的一箭,更為他添了幾分男子氣概。
棚下的貴女們見他靠近都恭敬地站起身,順帶着紅了雙頰。
“我說什麽來着,六哥就是為了阿婵姐姐你才去射的錦囊。”喻澄寅壓低聲兒,在蘇婵耳畔道。
蘇婵咬了咬唇沒有說話,眼見着譽王離她越來越近,一顆心砰砰跳得飛快。
在譽王經過她身側之際,她忍不住勾起唇間,卻見那人步履不停,竟直接略過她而去。
蘇婵面上的笑意陡然一僵。
變了面色的不僅是她,還有碧蕪。
她是真的以為譽王是要将棋具贈予這位蘇姑娘,畢竟前世她并沒有參與這場踏青,也不曉得那副玲珑棋具是不是蘇婵在這時候從譽王手上拿到的。
然看着譽王從蘇婵身側而過,繼續往這個方向走來時,她疑惑地蹙起了眉。
用餘光瞥了瞥四下,心裏正琢磨着,再次看去,卻正與那人視線相撞。
她心一跳,猛然生出些不好的預感,只能強忍住後退的沖動,忙不疊地垂下頭去。
然下一刻,卻見那雙蒼藍雲紋繡靴在她面前緩緩站定。
作者有話說:
明日停更,下一章後日早10點
ps:現在的前世情節基本上都是從女主角度看的,但因為女主前世身份,她看到的視角會有很大局限性,所以後面才會有兒子出來補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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