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顯懷

他分明面容溫柔,可說出來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碧蕪只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突然很後悔問了他這話。

也是,為了夏侍妾,他怕是什麽都能做,殺個人罷了,對他而言或許根本不算什麽。

見她面色似有些不大好,像是被吓着了,譽王抿唇笑了笑,風清雲淡道:“本王不過玩笑,王妃怎還認真了。”

他退開幾步道:“天色不早了,王妃還是早些歇息吧。”

譽王說着,提步便往小榻那廂去了,他神色自若,笑意溫潤,好似方才說出那番駭人話的根本不是他。

碧蕪長長吐出一口氣,看向手邊的那一疊紙,忙拿起來出了屋,偷偷吩咐銀鈴避着人将東西給燒了。

再回去時,便見譽王已躺在了臨窗的小榻上,阖眼睡下了。

碧蕪恐擾了他,蹑手蹑腳去了側屋梳洗,待洗漱完了才回到屋內睡下。

第二日一早天未亮,為了趕上早朝,譽王便先行回府更衣。碧蕪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陪着蕭老夫人用過午飯,方才準備啓程回譽王府。

蕭老夫人送碧蕪到安國公府門口,拉着她的手好一會兒都不願意放開,讓她有空便時常回來看看。

碧蕪點了點頭,但心裏曉得大抵是難。她腹中的孩子三月有餘,只怕很快便會顯懷,至少三個月內,她恐是都得避着人在府中呆着,不然怕是會被發現端倪。

回到譽王府,已近申時。

碧蕪命人往宮中遞了消息,告訴太後她有孕之事。安國公府既已知道了,那便得盡快通知太後此事,省得夜長夢多。

見去傳消息的人走了,碧蕪喚來銀鈴,在她耳畔說了什麽,銀鈴神色猶豫,問她:“王妃,您真的要?”

碧蕪重重點了點頭,“去吧,我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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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态度堅定,銀鈴只得應聲出去,半個時辰後再回來,手上端着碗黑漆漆的藥汁。

她走到碧蕪面前,卻是遲遲不願将湯藥遞給碧蕪,甚至還啞着聲兒勸道:“王妃,要不還是不喝了,王妃上回喝了這藥,吐得那般,奴婢看着實在心疼。”

“沒事兒,左右都是要喝的,難受過了便好了。”碧蕪安慰般沖她笑了笑,旋即決絕地伸手端過藥碗。

然正欲喝下,卻見一只大掌驀然将碗奪了去。

她擡首望去,便見譽王盯着碗中的藥汁,劍眉緊蹙。

“這是什麽藥?”

他怎這個時辰回來了?

碧蕪心下一咯噔,旋即佯作輕松道:“殿下奪我的藥做什麽,不過是尋常的安胎藥罷了。”

她伸手欲拿過來,譽王卻是将藥拿遠了些,轉而看向侍立在一側的銀鈴。

銀鈴根本不想碧蕪喝這藥,見譽王面色微沉,向她看來,立刻道:“殿下,這是王妃自應州求來的能紊亂脈象的藥,這藥雖靈,但喝下後反應極大,上一回圍獵,王妃便是因喝了此藥才會渾身無力,逃不出來,險些在火中喪了命。”

譽王聞言劍眉緊蹙,将湯碗擱在桌上,看向碧蕪,不容置疑道:“不許喝了!”

碧蕪面色微變,“可殿下,臣妾已派人去宮中遞了消息,以皇祖母的性子,定然會派禦醫來給臣妾診脈,若是如此,臣妾有孕三月的事只怕是瞞不住。”

見她神色焦急,譽王的眸色又沉了幾分,連語氣中都帶着掩不住的愠怒,“通知皇祖母的事,王妃緣何不與本王商議?”

聽得這話,碧蕪一時咋舌,她以為她能解決,便不想麻煩譽王,誰知他居然這般生氣。

也對,他們是合作關系,若她的事情暴露,對譽王也沒有任何益處。

“是臣妾的錯。”她垂首道歉道,“臣妾只是覺得殿下公事繁忙,這麽小的事不願勞煩殿下,便自己做主了。”

譽王看了眼圓桌上的藥汁,仍是面沉如水,“所以,你打算喝下藥讓太醫診斷不出來?那往後呢?若皇祖母隔三差五派禦醫來給你請脈,你要一直喝下去嗎?”

“我……”

碧蕪答不上來,可除了這樣,她又有什麽辦法呢。

她再次緩緩将視線投向桌上的藥碗,譽王似是看出她在想什麽,沉聲吩咐道:“将碗端走!”

“是。”銀鈴忙端起桌上的藥碗,快步跑出去,生怕碧蕪會追上去将藥喝了一般。

碧蕪看着銀鈴的背影,心下既氣惱又無奈,只能看向譽王,焦急地喚了一聲“殿下”。

她急得眼圈都紅了,一雙眸子泛着晶瑩的淚花,見她這般,譽王的語氣也不由得緩了幾分。

“別怕,還有本王在。”

他這話着實讓碧蕪愣了一下,只因這話有些耳熟,前世他似乎也對她說過許多次。

旭兒連日高燒不退,差點喪命時,他們之間的事險些被蘇婵發現時,他似乎都是這麽說的。

不知為何,碧蕪原有些焦躁的心倏然安靜下來。她确實從頭至尾都沒想過要依靠他,如今聽得這話,才反應過來,其實她倒也不必一人死撐着。

譽王的能力和手段她很清楚,他既然願意,那她完全可以借他的手來擺平此事。

碧蕪收起眼淚,看向譽王,重重點了點頭,道了句“多謝殿下”。

果真如碧蕪所料,不出一個時辰,太後身邊的李德貴便親自帶着一個太醫來了譽王府,要給碧蕪診脈。

李德貴笑容滿面,還帶來了太後賞賜的東西,同譽王賀喜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王妃這麽快便有了身孕,太後高興得不得了,特命奴才送來這些東西,都是些補身的藥材,很适宜有孕之人服用。太後還命奴才帶孟太醫來給王妃診脈,看看王妃腹中胎兒如何。”

“勞煩李總管了。”譽王笑道,“只是王妃因着有孕,近日吐得厲害,如今正在屋內躺着呢,怕還要勞煩孟太醫親自去雨霖苑跑一趟。”

那位孟太醫約莫不到而立之年,還是位看起來很年輕的太醫,他聞言拱手道:“譽王殿下客氣了,這本就是臣分內之事,還請殿下派人領臣過去吧。”

“不必派人,本王親自領着你去。”譽王說着,轉頭看向李德貴道,“王妃近日面容憔悴,不願旁人見着,李總管便在廳中稍等片刻。”

“是,奴才便在這兒等着。”李德貴恭敬道。

“李總管不必太過拘謹,這診脈怕是要花費些時候,李總管不如喝些茶水,嘗嘗本王府中的點心。”

譽王喚了一聲,康福便馬上屁溜溜地過來,聽譽王吩咐了一句“好生招待李總管”,忙連連應聲,命人準備上好的茶水點心去了。

雨霖苑那廂,碧蕪在床榻上躺了好一會兒,隔着棠紅的牡丹暗紋床幔,見銀鈴匆匆從外頭進來,沖她打了個眼色,立即會了意,在榻上躺好。

不一會兒,果見譽王領着一人進來,順道揮退屋內除了銀鈴外的所有仆婢。

待那人走近了,看清楚了面容,碧蕪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真是無巧不成書,這位太醫她認得,只不過是前世的事兒了。她依稀記得這人姓孟,叫孟昭明。她認識此人時,他已是太醫院院正,是譽王,不,應當說是成則帝身邊的禦醫。

說起來,她長久以來喝下的避子湯藥,就是此人開的方子。

回憶間,孟昭明已躬身行至床榻前,他畢恭畢敬地道了句:“還請王妃伸出手,方便臣診斷脈象。”

站在床榻邊的銀鈴聞言微微撩起床簾,好讓碧蕪伸出手臂擱在放了脈枕的圓凳上,并在她那光潔如玉的腕上小心翼翼地鋪了一塊絲帕。

末了,孟昭明才将手指搭在上頭,細細探起脈來。

然沒一會兒,他便蹙起眉頭,露出古怪的表情,他擡起手,頓了片刻,才又将手落下去,重新探了一遍,确認自己沒有探錯。

過了大抵一盞茶的工夫,他才擡首看向譽王。

譽王正靜靜地盯着他瞧,見他探完了,才問道:“孟太醫,王妃腹中的孩子可好?”

“回禀譽王殿下,王妃脈象平穩,腹中的孩子很好……”孟昭明頓了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少頃,又道,“只是……”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譽王驀然打斷,“對了,本王近日聽說太醫院丢失了貴重的藥材,大理寺正在着手調查此事,孟太醫也是太醫院的人,不知可否知道些什麽?”

這話題轉得太快,孟昭明着實愣了一下,他略有些心虛地看了譽王一眼,便見譽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分明唇角上揚,可眸中透出的冰冷銳利卻令人不自覺心生畏懼。

一瞬間,一股子涼意自腳底攀上,讓孟昭明止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吞了吞口水,勉強鎮定道:“回殿下,臣雖也是太醫院中的人,但平日裏都忙着替各宮娘娘問診,并不清楚此事。”

“哦?”譽王挑了挑眉,旋即搖頭道,“倒也不知是何人,膽大包天,聽說偷的還是南靈進貢的藥材,若是被抓住,只怕定然逃不脫一死。”

碧蕪躺在床榻上,聽着譽王的話,隔着床幔都能想象到那位孟太醫冷汗漣漣的模樣。

她原還想着譽王會如何騙過太醫,敢情譽王沒打算騙,而是讓這位孟太醫根本不敢将實情說出口。

倒是個比服藥徹底的法子,也像極了譽王會用的手段。

孟昭明後背都被汗透濕了,他也不是什麽傻子,到這份上,怎麽可能還看不出這位譽王殿下是在借此威脅他。

怕就是為了王妃腹中那個“一個月”大的孩子。

繞了一大圈子,譽王似乎才想起來道:“孟太醫方才想對本王說什麽來着?”

孟昭明哪裏還敢再說,只道:“沒什麽,只是想告訴王妃,平素莫要勞累,還是要多休憩才是。王妃如今雖只有一月多的身孕,但還是要注意莫要貪食,不然腹中胎兒過大,只怕不益于生産。”

他這後半句,特意強調了“一月的身孕”和“胎兒過大”,便是在提醒他們他已得知了真相,但絕不會多嘴對外胡說。

譽王滿意地颔首,“那便請孟太醫如實向皇祖母禀告此事。”

“是,臣遵命,臣這便告退了。”孟昭明躬身施了個禮,方才轉過去,卻又驀然被喚住。

他止住步子,緊張地回過頭,便見譽王笑着道:“本王瞧得孟太醫的醫術很是不錯,過兩日,本王會向皇祖母請示,往後便由孟太醫來給王妃診脈,将來這大半年,怕是還要勞煩孟太醫了。”

孟昭明聽得這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由得驚喜若狂,忙又給譽王施了個大禮,“多謝譽王殿下。”

他提步出了屋,整個人看起來都神清氣爽了許多。

有譽王這話,便代表大理寺那廂恐是沒什麽問題了。他并非有意去偷那進貢的藥材,實在是家中小兒突發惡疾,眼見就快沒了轉圜的餘地,他才會動了念頭設法盜走那藥材。

他着實沒想到居然這麽快就被發現,原還擔憂若東窗事發,會連累家中老小,如今好了,譽王既能替他擺平此事,那他在太後面前小小地撒個謊,瞞下王妃懷胎三月的事又能如何。

看譽王維護王妃的模樣,王妃腹中的孩子定是譽王的不錯,至多不過是婚前便不小心懷上了而已,如今兩人已成夫妻,孩子月份多大,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保得了性命,譽王妃又保得了聲名,豈非兩廂得益。

這廂,孟太醫走後,銀鈴掀開床簾正欲與碧蕪說話,卻見自家主子雙目緊閉,呼吸均勻,也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定是方才太緊張,如今卸下一顆心,疲憊上頭,才會不知不覺入睡。

她張嘴正欲喚她,卻見譽王攔了她,沖她搖了搖頭。

銀鈴識趣地颔首,福身退下了。

行至房門口,她又忍不住回首看了眼,便見譽王緩緩伸出手,輕柔地落在她家主子的臉上。

暮色沉沉,絢麗的霞光自窗外打進來,在地上勾勒出蝶戀花雕花窗棂的精致影子,亦落在這對璧人身上,溫暖而靜谧。

銀鈴不禁看呆了去,好一會兒才欣慰地笑起來,幽着步子關上屋門。

公布自己有孕之事後,碧蕪便一直待在譽王府中沒有外出,如她所料,和上一世一樣,又過了半個多月,她的肚子便稍稍凸顯了出來。

幸得衣衫寬松,加之只有銀鈴銀鈎貼身伺候,所以雨霖苑中并無人發現此事,錢嬷嬷也被蒙在鼓裏。

直到又過了半個月,她才刻意将肚子給錢嬷嬷瞧,還露出一副擔憂的模樣,說自己的肚子怎大得這般快,是不是不大正常。

錢嬷嬷雖也有些疑惑,但還是安慰她說,孕婦的體質各不相同,确實也有很多婦人,才三個半月多就顯懷的。

碧蕪佯作安心地點了點頭,其實心下對錢嬷嬷愧疚不已,錢嬷嬷以為自己得知了實情,處處在替她掩飾,自己卻還要裝作少一個月的樣子,千方百計地騙她。

她養胎其間,為了不露出馬腳,想登門拜訪,或是遞了拜貼的,她想法子能拒的都給拒了。

只蕭家人,碧蕪實在不忍心拒,趁着月份還小的時候,到底還是讓蕭老夫人、周氏和蕭毓盈來看了她。

待到腹中孩子四個多月,将近五個月的時候,趙如繡來了。

碧蕪本想找理由讓她離開,但想起兩人好久未見,她也實在是閑得無趣,還是讓銀鈴将人請了進來。

人還未進屋,碧蕪便遠遠聽見了趙如繡的笑聲,她邊小跑進來,邊喚着姐姐,手中也不知捏着什麽,興沖沖地要給碧蕪瞧。

碧蕪靠在引枕上,用小被蓋住了肚子,倒也不怎麽看得出來。

她接過趙如繡遞過來的東西,展開一看,才發現是件孩子的衣裳,細細瞧了瞧,碧蕪便頗有些忍俊不禁。

“你這針腳,可着實不怎麽好看……”

“我花了好幾個晚上,好心好意給姐姐腹中的孩子縫制的衣裳,姐姐怎還取笑我。”趙如繡扁了扁嘴,還将手掌遞到碧蕪面前,“姐姐瞧瞧,我的手都被針紮得不成樣子了。”

“哎呦。”碧蕪摸着她的手指,看到上頭的針眼,感慨道,“幸好啊沒成篩子。”

“姐姐……”

“好了,同你玩笑呢,怎還當真了。”碧蕪擡手在趙如繡鼻尖輕輕點了點,“你親手做的衣裳,我自然珍惜,往後孩子生下來,便穿你做的這一身,可好?”

“嗯。”趙如繡點了點頭,卻驀然想起什麽,收了嬉皮笑臉,眸中流露出幾分失落,“算算日子,待姐姐生下孩子,我應當已經入了東宮,到那時,恐怕沒法親自來看望姐姐了。”

因太子是先皇後唯一的孩子,帝後情深,先皇後又逝世得早,太子便尤得永安帝偏愛,縱然是二次娶妃,也分外隆重。

故而準備的時間也長。

冊封太子妃的大典在年底,時間應當和碧蕪臨産的日子差得不多。

可想到趙如繡前世的結局,碧蕪便如鲠在喉,如何都接不下這話,許久,才幹巴巴道:“那不是挺好的,京城中也不知多少人想當太子妃,怎的還不高興呢,你想見我,召我進宮便是,何況宮中那麽多筵席,我倆總是能碰面的。”

這話似乎安慰不了趙如繡,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擡首看了碧蕪一眼,欲言又止,似是有什麽話要說。

碧蕪看出她的心思,擡手揮退了屋內的仆婢,才問道:“怎麽了?有什麽話與我說便是。”

趙如繡垂下腦袋,再擡頭時,雙眸有些發紅,少頃,才低聲道:“姐姐,我發現太子哥哥似有旁的喜歡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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