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茍合

雖當日參加旭兒周晬宴的賓客并不算多,可翌日不到午時,永安帝來參宴之事便已傳得沸沸揚揚。

畢竟,永安帝膝下那麽多皇孫,還真未見他去參加過哪個皇孫的周晬禮,至多不過是派人送些賞賜的賀禮過去而已。

可這回,他不僅親自去了,聽說還對這位八皇孫喜愛有加,甚至将南部上供的三匹錦緞都贈予了八皇孫。

此事,若放在尋常人家,或也不值得太過深究,可落在皇家,未免讓一些人起了旁的心思。

太子已死,如今東宮空置,将來定是要再立儲君,雖說承王因着淑貴妃撐腰,繼位的可能性最大,

可凡事都有個萬一,永安帝對幾個皇子的态度都大差不大,并不曾特別偏愛哪個,可這回卻是破天荒去參加了譽王府辦的周晬宴,難免惹人深思。

朝中那些本站在太子一邊的朝臣見此形勢,就如同那牆根邊上的草一般,随風而動,轉而恭維讨好起了譽王府。

不過幾日,就有源源不斷的賀禮送進譽王府,都說是給譽王府的大公子補送的周晬賀禮。

碧蕪看着這些個東西,不由得秀眉緊蹙,但也不好私自處置,便派人去問了譽王。

譽王沒有正面答,只随意道這些都是府宅內事,相信她都能處置好。

他這番信任着實讓碧蕪覺得肩上沉得慌,畢竟此事可不是什麽家宅之務那麽簡單,一旦今日收了這些,便等于默許了什麽,将來若被人借題發揮,只怕不好。

次日一早,她便命人将所有東西都清點過後,盡數退回去,只言那日未筵席招待,這禮着實不能收,還讓門房再遇着送禮的,一概以此為由推拒便是。

過了一段時日,許是見她态度堅決,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吃了閉門羹的人,也掃興而歸,逐漸歇了這心思。

小寒接着大寒,外頭冰天雪地,天寒地凍,連着下了好幾日的雪,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碧蕪怕旭兒受涼,這段時日,都窩在屋內,沒有外出。

旭兒的步子已是學得極好了,沒人扶着,也能快步在屋內來回徘徊。如今他倒是得了自由,卻是苦了錢嬷嬷和姜乳娘,緊緊跟在他後頭,是一刻都不敢晃神,生怕這位小祖宗又在哪兒磕着碰着,或是用手去抓有的沒的,不管不顧,便往口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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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今年這雪不似往年那般大,待雪稍稍止住勁兒,除夕到了。

去年的除夕宴因着民間大災并沒有辦,今年這場無論如何是要好好辦的。

太子叛亂所帶來的陰霾正在逐漸散去,眼見永安帝重新提起神兒,宮人們也安心地有條不紊地準備起了今年的宮宴。

除夕當日,碧蕪抱着穿了一身大紅新衣的旭兒,與譽王一道入宮赴宴。

甫一被宮人領至朝華殿中,碧蕪才發現,今日的宮宴可謂格外地熱鬧。幾位王爺和皇子,凡是膝下有了子嗣的,都将小公子和小群主們都領了來。

孩子們尚還不知大人們彎彎繞繞且卑劣的心思,只是由仆婢婆子跟着,或是圍在太後周圍而坐,或是肆意在殿中追逐打鬧,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碧蕪不由得擡眸看向譽王,譽王也恰好低首看來,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笑裏透着幾分無奈與諷刺,皆是心照不宣。

譽王将碧蕪懷中的旭兒抱過來,這才上前同太後施禮。

“孫兒見過皇祖母。”

“孫媳見過皇祖母。”

“小五和遲兒來了。”太後今日滿面紅光,顯得格外高興,她轉而看向譽王懷中,更是眉開眼笑,“哎呦,旭兒也來了,來,讓皇曾祖母抱抱。”

譽王将旭兒遞過去,旭兒登時對着太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起來,太後見此,忍俊不禁,“我們旭兒這是在同皇曾祖母拜年呢,來,皇曾祖母也給你份壓祟錢。”

太後說着,看向李嬷嬷,李嬷嬷忙将一個手掌大的小紅布包遞給來,太後接過,塞進旭兒手裏,“可藏好喽,這可是驅除邪祟,護佑我們旭兒平安的。”

旭兒像是聽得懂一般,死死地捏着紅布包,還作勢要揣進懷裏,他這番可愛的舉動,惹得衆人歡笑不止。

恰在此時,一側,驀然有人道:“呦,這八皇孫也該有一歲多了吧,怎的還不大會說話呢?想我們炤兒才八個月就開口喊爹娘了,八皇孫怕不是……不若召個太醫來看看吧。”

碧蕪聞聲看去,便見離太後不遠處站着一人,藕荷的鑲兔毛邊暗花對襟襖子,翠藍的織金百疊裙,一頭珠翠華貴奪目,妝容妖冶豔麗,正是承王和六公主的生母淑貴妃。

淑貴妃因容貌昳麗動人,又極善逢迎讨好,即便三十有餘,已為永安帝誕下了兩個孩子,在永安帝一衆妃嫔中仍是萬分得寵。

淑貴妃口中的炤兒是承王長子,即六皇孫,也是将來的承王世子。

她方才這話,惹得殿中衆人不由得神色微妙,多看了旭兒幾眼,好似他真是個有問題,不會說話的啞巴一般。

碧蕪教周遭的眼神看得有些難受,确實,不論前世還是今生,旭兒開口的确教尋常的孩子晚了不少,但他開口後卻學得比旁人更快,反而很早就能口齒清晰地将話說利索。

她張了張嘴,正欲反駁什麽,卻聽譽王搶先道:“多謝淑貴妃關心,此事本王與王妃已問過太醫,無甚大礙,想是再過一陣便能開口說話。本王的旭兒雖是開口遲,但學步卻是比旁的孩子早上許多,也甚是機靈,不然那日抓周也不會抓着父皇了。”

他這風清雲淡,不急不緩的一句話,讓淑貴妃面色微變,旋即勾唇強笑道:“八皇孫如今在陛下那兒确實得寵,陛下還曾在本宮面前提過好幾回呢。”

“八皇孫生得這般可愛,不僅陛下喜歡,臣女瞧着也喜歡得緊呢。”淑貴妃身後,倏然有人出聲道。

她話音方落,淑貴妃像是才意識過來,拉過一直默默垂首站在自己身後的妙齡女子道:“忘了同譽王和譽王妃介紹,這是妙兒,是本宮兄長家的三女,如今到了出閣的年紀,兄長便将她送進宮來,托本宮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呢。來,妙兒,同譽王和譽王妃請安。”

方妙兒上前幾步,乖巧地低身,悠悠施了個禮。

她未開口前,碧蕪倒不曾注意過她,但打她一出聲,碧蕪就霎時認出她來。

這位永昌侯庶女,正是前世的譽王側妃,即後來的妙貴人。

前世方妙兒入譽王府,是在旭兒約莫三歲的時候,淑貴妃在永安帝耳畔吹了枕頭風,才使得永安帝下旨,将這位方三姑娘賜給譽王為側妃。

對于這個側妃的到來,譽王的反應并不大,不過,方妙兒進府的頭一夜,譽王還是在她那兒坐了兩個時辰,才回雁林居陪旭兒玩。

就是這兩個時辰,徹底打翻了蘇婵這個正妃的醋壇子。

翌日方妙兒前去請安,還被蘇婵好生刁難了一番。

可方妙兒到底不是夏侍妾,她就算只是個側妃,身後也還有淑貴妃和整個永昌侯府撐腰,哪是那麽容易就被蘇婵鬥倒的。

而後三年間,這兩人明争暗鬥,可謂勢均力敵,不相上下,鬧得王府一度雞犬不寧。直到永安二十七年,方家被抄家,承王被貶為郡王,趕回封地,方妙兒才徹底落了下風。

後譽王登基,念方妙兒是潛邸舊人,封她為貴人,誰知後來,方妙兒不甘心一輩子被冷落,為獲得恩寵,放手一搏,試圖勾引譽王,卻被蘇婵以殘忍的手段徹底殺害。

也因得此事,譽王以殘殺妃嫔為由差點下了廢後的旨意,但無奈蘇婵就好像如有神助一般,借所謂天意,為百姓祈雨,順利躲過一劫。

看着眼前螓首蛾眉,明眸皓齒的女子,碧蕪抿了抿唇,心下驀然生出些不明的滋味。

若是一切依前世那般發展,是不是不久後,這位方三姑娘就會順利成為譽王側妃。

想到此處,碧蕪本是應該高興的,畢竟側妃生下的孩子,将來繼承太子之位的幾率還更大一些,可不知為何,她心口卻悶得厲害,就像是遭了塊大石堵住了一般。

見她垂眸神色黯淡,譽王劍眉微蹙,問道:“王妃怎麽了?”

“沒,沒什麽。”

碧蕪擡首看向那張俊俏的面容,不自覺心虛地撇開眼,然餘光驟然在掃過殿中一人,不由得怔了怔。

不遠處,六公主喻澄寅身側,站着一個婦人,若非仔細瞧,碧蕪險些沒認出來這是蘇婵。

向來趾高氣昂,自認不可一世的蘇婵,此時卻是身形瘦削,低眉順眼,身上的傲氣似乎全被磨滅了,即便面上施了淡妝,瞧上去神色仍是黯淡無光。

這是在永昌侯府受了多大的折磨。

那廂或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疑惑地擡首看來,碧蕪匆忙收回視線,假裝看向太後懷中的旭兒。

小半炷香後,永安帝才姍姍來遲,命衆人入座,随着絲竹聲起,晚宴正式開始。

旭兒坐在碧蕪腿上,由碧蕪挑着桌上能喂的,一口口喂給他吃,有食入口,他倒也算乖巧。

小半個時辰後,永安帝命宮人呈上屠蘇酒,與群臣品嘗。給他們這桌呈酒的是一個約摸十三四歲,還未及笄的小宮婢。

呈酒期間,她偷摸着擡眸,看了譽王好幾眼,碧蕪見此一幕,不由得在心下笑出了聲兒,忖着怕又是個被譽王的容貌所吸引的小宮婢了。

譽王自也發現了,他淡淡回看了那宮婢一眼,旋即淺笑着對碧蕪道:“本王忽覺腹中不适,暫且離席一會兒。”

碧蕪點了點頭,目送譽王起身離開,偶一側眸,便見那宮婢望着譽王離開的方向目不轉睛地看着,面上隐隐流露出幾分失望。

見此情形,碧蕪朱唇微勾,垂首繼續給旭兒喂食。然沒一會兒,旭兒便飽了,食物已然對他沒了吸引力,他便開始不安分地伸手去抓桌案上的東西。

碧蕪雖時不時攔他,但還是一個不小心,教旭兒打翻了她面前的那杯酒,幸好沒有淋濕衣裳,酒液只沿着桌案滴滴答答而落,将地毯染深了一片,一旁伺候的宮人見狀忙上前收拾。

恰逢此時,永安帝舉起杯盞敬酒,碧蕪只得将旭兒交給銀鈴,抓起譽王那杯沒動過的酒盞,起身輕啜了幾口。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見譽王還未回來,旭兒卻是坐不住了,眼見他不能盡情鬧騰而露出委屈的神情,顯然快要不悅地哭出來,碧蕪忙一把将他抱起來,帶着銀鈴和小漣自朝華殿側門出去。

殿中數百人,少幾個,永安帝一時也發現不了,碧蕪給旭兒戴上小氈帽,裹得牢牢的,想着此處離禦花園近,随便逛幾圈,哄好了旭兒便回去。

幾日不下雪,禦花園的雪都已融得差不多了,且今日天不算太寒,從喧鬧的朝華殿至此,着實清淨許多,嗅着隐隐浮動的梅香,更是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氣爽。

碧蕪壓下路邊的一枝梅花,正笑着示意旭兒湊近去嗅,就聽小道盡頭,驀然有人道:“咦,這不是六嫂嗎?”

聽得此聲,碧蕪擡眼看去,便見喻澄寅含笑而來,身後還跟着個蘇婵。

當真是冤家路窄。

碧蕪雖不喜蘇婵,但還是上前,颔首道:“公主殿下也是出來透氣的?”

“是啊。”喻澄寅聞言低嘆了一聲,“這晚宴年年一個樣,着實無趣死了,見我坐如針氈,母妃便讓我幹脆同阿婵姐姐一塊兒來禦花園走走。”

喻澄寅說着,驀然擡手往南邊指了指,提議道:“母妃同我說,那邊的假山旁有一片梅樹,是罕見的綠梅,前些年費了好大的勁兒從南邊運來的,今年才開的花,很是新奇,六嫂不若同我們一道去看看吧。”

碧蕪本想拒絕,可奈何喻澄寅實在熱情,還拉着旭兒的手道:“瞧我這小侄子,也一副很想去看的模樣呢,對不對。”

旭兒還真很配合地點點頭,“啊嗚”了一下。

見得這般,碧蕪只能無奈地颔首答應下來。

幾人往前走了沒一會兒,果見一假山畔有一片梅林,道路兩側點着宮燈,依稀照出其上花朵的顏色,萼綠花白,小枝青綠,正是綠梅不錯。

正待上前細看,卻見後頭黑洞洞的假山內隐約傳出什麽聲兒來。

喻澄寅登時吓得攥住了蘇婵的衣袂,顫聲道:“阿婵姐姐,莫不是鬧鬼了吧。”

“哪有什麽鬼啊。”蘇婵笑着安慰喻澄寅,“恐是有人在此處裝神弄鬼。”

她話音方落,內裏的聲響愈發清晰起來,外頭人聽着,從起初的困惑不解很快變成面紅耳赤。

那聲兒交錯起伏,分明是男子的低喘與女子的嬌吟。

碧蕪亦是聽得面頰發燙,正納罕究竟是誰那麽大膽子敢在此處野合,就聽假山後,傳來女子嬌媚而破碎的聲兒。

“譽王殿下,臣女疼,您輕點,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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