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舅舅

孟昭明聞得此言,不由得驚了驚,他在宮中待了這麽多年,只見過費盡心思要懷上子嗣的妃嫔,卻是未見過主動喝避子湯的。

瞧着譽王妃脖頸間隐隐的紅痕,譽王與譽王妃的感情應當不錯,緣何這夫妻二人接連兩日,輪番同他讨要避子的藥方。

見孟昭明蹙眉似有所惑,碧蕪抿了抿唇道:“雖說旭兒已經一歲了,但婦人生産猶如走鬼門關,當初在閻羅殿前走過一遭的事仍令我心有餘悸,實在沒準備好再要一個孩子。便想着還是等旭兒再大一些,考慮此事也不遲。”

她這話的确沒騙孟昭明,不過緣由她只告了一半。

難産之事的确令碧蕪生了懼意,只要回憶起此事,似乎還能感受到那股仿若要将她生生撕開的劇痛,然她不想再生一個孩子,不單單是因着如此。

旭兒還小,若她再有孕,對旭兒的關心必然會被勻去幾分,而且正如她自己說的,自古婦人生産猶如走鬼門關,能順利生下旭兒已算她命大,可下一次她還能這般幸運嗎?

如若她死了,旭兒該怎麽辦,她拼命努力生下他便是為了改變他前世的命運,而她就這般撒手而去,誰能知曉旭兒會不會再重蹈前世的覆轍。

孟昭明自是不知碧蕪在想什麽,不過覺得她說的這理由倒也算合情合理。

如今譽王身邊只王妃一人,也無旁的女子,且王妃已然生下了一個小公子,譽王後嗣無憂,一時間也不必急于生孩子的事兒,王妃既是害怕暫時先不要也沒什麽大礙。

只是......

雖知曉了緣由,孟昭明卻仍顯出幾分為難。

碧蕪見狀,又道:“孟太醫只管開方子便是,此事我定會親自禀明殿下。”

孟昭明聞言,沉默半晌,才恭敬道:“是,臣遵命。”

孟太醫臨走前當真留下了方子,待他走後,碧蕪喚來小漣,讓她速速拿着方子去藥鋪抓藥。

小半個時辰後,小漣端着黑漆漆的湯藥呈到了她面前,碧蕪一刻也不敢耽誤,忙端起藥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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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才嘗了一口,碧蕪倏然愣住了。

這湯藥的滋味她太過熟悉,因她前世喝了太多這樣的湯藥,那是每每被召後,必會呈到她面前的,康福口中的“補藥”。

果然,前世,他給她喝的就是避子湯。

他壓根不想讓她懷上他的孩子,或是覺得她不配吧。

碧蕪朱唇微抿,露出些許苦笑,旋即眼也不眨,仰頭将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旭兒今日醒得很早,吃了碗雞絲粥和半個雞蛋,教孟太醫把了脈後,就由錢嬷嬷抱着在花園裏逛了一圈。

回了雨霖苑,錢嬷嬷還同碧蕪道了此事,誇小公子越發懂事了,晨起自己試着穿衣,不但早膳自個兒用勺子舀着吃的,連散步都不願人抱着。

碧蕪很是欣慰,這世的旭兒仿佛比上一世學得更快,才不過幾日的工夫就又學會了好些簡單的話,離将話說利索當是不遠了。

她與旭兒玩了好一會兒,待到午後,着實覺得有些累,便讓姜乳娘将旭兒抱走。她原想自己在小榻上蓋着衾被睡上小半個時辰,不曾想再醒來已是兩個時辰後。

午晌了太久,待到晚間,便沒了什麽睡意,碧蕪倒也沒睡的打算,只坐在小榻上看着閑書。

直到過了一更,才聽外頭響起小漣恭敬的聲兒,碧蕪放下書冊,擡眸看去,只見譽王闊步踏進來。

看到碧蕪還坐在小榻上,并未歇下,譽王稍顯詫異,柔聲問:“王妃還未睡?”

“臣妾在等殿下。”碧蕪如實答。

眼見譽王在她身側坐下,她低聲道:“今日孟太醫來府中請平安脈了。”

譽王聞言蹙了蹙眉,面上露出幾分擔憂,“可是王妃或旭兒身體有異?”

“那倒不是。”碧蕪咬了咬唇,嗫嚅半晌,“臣妾今日……同孟太醫讨了避子湯。”

她話音方落,便見他雙眸微眯,劍眉蹙起,心下不由得生出幾分緊張。她今日同孟太醫說的并非假話,她從一開始便打算向譽王坦誠此事。

她知道,孟太醫是譽王的人,不可能真的為她保守秘密,與其将來東窗事發,不若一開始便讓他知曉此事。

看着她小心翼翼試探他的模樣,譽王強壓下心底漫上來的怒意,淡淡地看着她繼續解釋道:“臣妾生旭兒的時候,吃了不小的苦頭,差點就沒了命,那痛苦的滋味如今還歷歷在目,臣妾實在是害怕,不敢再有孕了。”

他看得出她這話不算撒謊,可卻沒全然對他說實話。

他想,她讨要避子湯的理由,其中之一,便是不想再有他的孩子吧。

譽王內心波瀾起伏,可面上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他笑了笑道:“王妃既是害怕,不生便是。”

他頓了頓,大掌緩緩落在她的臉上,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軟的朱唇上輕輕摩挲着,“畢竟本王也不舍得王妃這麽快有孕。”

看着譽王幽沉的眸光,碧蕪自是曉得他這話的意思,她雙眸垂了垂,旋即擡手,落在了男人腰間的玉帶上。

可還不待她解開,卻是倏然被按住了手,下一瞬,身子一輕,竟是被打橫抱了起來。

譽王将她放在床榻上,俯身一下堵住了她的朱唇。他的動作很用力,好似洩憤一般,要攫取她口中所有的空氣。

碧蕪被他吻得難以呼吸,只得無措地揪住他的衣襟,許久,才見譽王緩緩退了開來。

他眸光灼熱,盯着她看了半晌,并未繼續,只道:“本王今夜還有些事兒要處置,需回雁林居去,王妃早些睡吧。”

他正欲起身離開,碧蕪卻一下拉住他的衣袂,急急喚了聲“殿下”。

譽王止住動作,“怎麽了?”

碧蕪薄唇微抿,“臣妾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回安國公府了,想來祖母也很惦念臣妾和旭兒,過兩日,臣妾想帶着旭兒回安國公府一趟。”

“那便去吧。”譽王想也不想道,“本王會命康福備一份厚禮,屆時王妃一并帶去。”

“多謝王爺。”碧蕪恭敬道。

譽王瞥了眼她寝衣間洩露的春光,白皙誘人,似還散發着一股幽香,他喉結微滾,但還是起身離開了,踏出雨霖苑的步子多少顯得有些倉促。

食髓知味,他對她的貪欲遠比他自己想的還要可怕,再待下去,他不知自己究竟能不能忍得住。

得了譽王的應允,三日後一早,待小厮将東西都搬上了車,碧蕪才将旭兒抱上去,一道往安國公府的方向而去。

碧蕪倒還好些,只看着旭兒由姜乳娘抱着趴在車窗前,一副興奮又滿懷期待的模樣,頗有些忍俊不禁。

看着沿途的風景,一想到要去母親的娘家,喻淮旭如何能不喜,自他懂事起,蕭家敗落,他那位大舅舅已然戰死,雖從他父皇口中知曉了母親與蕭家的關系,但他到底不可能認,可這一次去,他可是名正言順地去自己的外祖家。

馬車駛了小半個時辰,才抵達了安國公府門口,碧蕪下了車,便見蕭老夫人已由周氏扶着在門口等了。

“祖母。”碧蕪忙從姜乳娘手中抱過旭兒,快步便蕭老夫人走去,“外頭冷,祖母待在屋裏便好,怎的在這裏等。”

“這不是為了早些見到你和旭兒嗎。”蕭老夫人笑盈盈地看向碧蕪懷中的旭兒,還未伸出手,卻見旭兒将整個身子傾過來,主動往她懷裏去。

看到這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喻淮旭倍感親切,前世,他曾見過蕭老夫人一回。

那回他偷溜出宮,想同他那伴讀蕭鴻笙一塊兒去看花燈。他乘着馬車去了蕭府,正巧碰見了蕭老夫人。

她信了他撒的謊,真以為他是蕭鴻笙的好友,還命人拿出最好的點心招待他。

那一日的事令喻淮旭記憶猶新,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個老婦人讓他感到格外親切,可惜等他知曉真相時,蕭老夫人已然駕鶴西去,甚至都未來得及等他喊一聲“曾外祖母”。

蕭老夫人看着這般情形,頓時笑得合不攏嘴,順勢一把将旭兒抱了過來。

“哎呀,這孩子倒是聰明,是還記得母親你呢。”周氏在一旁道。

“是啊,當真聰慧,和小五小時候啊一模一樣。”或是年歲大了,抱着這個一歲多的孩子,蕭老夫人竟覺得有些沉甸甸的,不由得感慨道,“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小五回來認親的事兒仿若還在眼前,一眨眼竟是兩年過去了。”

聞得此言,喻淮旭不由得愣了一瞬,從平日裏錢嬷嬷她們的交談中,他知曉這一世他母親已然成了安國公府的嫡女,卻并不知原是他母親是自己來認的親。

當真奇怪,也不知他母親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找上安國公府的。

喻淮旭自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收了思緒,任由蕭老夫人抱着。

沒一會兒,見蕭老夫人似有些抱不動了,碧蕪忙尋了個由頭,将旭兒重新接過來,幾人歡笑着一道入府去。

待去了蕭老夫人的栖梧苑,周氏差婢子去西院禀報一聲,說今日家中有客來,讓蕭鴻笙不必去學堂了,來栖梧苑見過貴客。

一柱香後,便見那婢子跟着蕭鴻笙來了。

碧蕪極少見着蕭鴻笙,因蕭鴻笙身子不好,周氏心疼他,平素除卻去學堂,總讓他待在西院別外出,不過今日見着,碧蕪倒覺得他面色看上去好了許多。

“笙兒,過來,快來見過你二姐姐。”周氏忙朝蕭鴻笙招了招手。

蕭鴻笙快步過來,沖碧蕪一施禮,“見過二姐姐。”

“自家人哪需這些禮數。”碧蕪一把将蕭鴻笙拉起來,待他站直了身子,才發現蕭鴻笙已然快到她胸口了,“笙兒也快有六歲了吧。”

“是啊。”蕭老夫人道,“笙兒和旭兒一樣,當初都生得艱難,皆是不足月而生,沒想到如今都這麽大了。”

不知怎的,蕭老夫人看着孫兒和曾孫兒,今日格外愛感慨。

碧蕪聞言抿唇笑了笑道:“孩子都大得快,或許再不久,他們便都能孝順祖母您了。”

蕭老夫人一聽這話,頓時樂了,“那也得我老婆子活久一些才好。”

幾人說話間,卻聽周氏“哎呦”了一聲,便見旭兒竟是掙紮着從碧蕪懷中下來,快步向蕭鴻笙跑去,竟一下撲進了蕭鴻笙懷裏。

看着親熱地對着自己笑的孩童,蕭鴻笙一時不知所措,碧蕪忙上前,蹲下身對旭兒道:“快,叫舅舅。”

聽得這個稱呼,喻淮旭着實愣了一下,前世他與蕭鴻笙一塊兒長大,他在自己身邊當了六年的侍讀,光記得蕭鴻笙與自己年歲相差不多,卻是忘了,按輩分來論,眼前這人還真是自己的舅舅。

他強忍住那股怪異的感覺,還是乖乖順着碧蕪的話,張開嘴,可發出來的聲兒卻不大像“舅舅”,旁人聽着,就像他只是“啊嗚啊嗚”了兩下。

雖說口齒不清,但蕭鴻笙也知曉他是在喚自己,小臉頓時漲紅了,哪裏敢應這個小外甥的話。

周氏見狀,蹙了蹙眉,快步上前道:“笙兒,你怎的回事,小公子喚你,你也不懂回應,怎的這般沒規矩。”

蕭鴻笙抿了抿唇,聽得這話,将腦袋垂下去了。

他這副模樣,着實讓喻淮旭覺得有些陌生,他已許久不曾見過蕭鴻笙這番拘謹怯懦的樣子了,遙記前世,他這位小舅舅剛進宮時,好似也是這般。

蕭鴻笙進宮時,喻淮旭才不過五歲,乍一聽說父皇為自己挑了個伴讀,可謂興奮不已,然誰知翌日見到人,卻全然不是他想象的樣子,這個長他四歲的哥哥看上去病怏怏的,低眉垂首,沉默寡言,不論他說什麽,他都是一副恭敬順從的模樣,從不敢多說半句。

喻淮旭覺得無趣極了,他想要的是玩伴,而非一個聽話的奴才,蕭鴻笙才來過三四日,他便忍不住跑到父皇面前,說想換個伴讀。

父皇卻是拒絕了他,只說蕭鴻笙是最适合他的伴讀,若現在将蕭鴻笙換了,他日後定是會後悔。

喻淮旭卻是不服,旋即便聽他父皇有意無意道,蕭鴻笙戰死的堂兄和他的祖父曾祖父都是武藝高強,骁勇善戰之輩,蕭鴻笙亦是如此,也是将來能當大将軍的人才,不信明日可帶着他去演武場試試身手。

聽得這話,喻淮旭難免生了好奇,還真照他父皇的話去做了。

再後來,他便發現自己被父皇給騙了,雖說蕭鴻笙的那幾箭的确箭箭中靶,可喻淮旭細問之下,才發現他根本未曾使過弓箭。

負責保護他們安全的禦林軍統領聞言亦是大吃一驚,連聲誇贊蕭鴻笙有箭術天賦,不愧為将門之後。

也是自那時候起,蕭鴻笙便似變了個人一般,眸中有了光亮,或也是因為當時還是乳娘的母親無微不至的關懷,他才漸漸去了拘謹,與喻淮旭親近起來。

兩人獨處時,蕭鴻笙曾偷偷告訴過他,他将來很想成為兄長祖父那樣馳騁沙場,為國盡忠的大将軍,可他是家中獨子,是蕭家唯一的血脈,母親只希望他好好活着,并不願他去涉險。

蕭鴻笙雖心懷壯志,卻是左右為難,直到他十五歲那年,蕭老夫人去世,蕭鴻笙被他父皇偷偷召進了禦書房,再出來時,他眸色堅定,告訴喻淮旭,他要去西北邊關從軍了。

喻淮旭一開始并不知蕭鴻笙突然改變主意的理由,只依依不舍,親自送蕭鴻笙離開。

直到他知曉了母親身世的真相,緊接着接連聽聞蕭鴻笙在西北立戰功之事,才明白過後,他父皇是想借蕭鴻笙來重新扶持蕭家。

畢竟若是從科舉,走尋常仕途,蕭鴻笙也不知多少年後才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所謂富貴險中求,唯有上戰場,立戰功,才能早日令蕭家複歸往日榮光。

不過蕭鴻笙後來究竟如何了,喻淮旭始終想不起來,與蕭鴻笙在一起的記憶,就只停留在他十三歲起,蕭鴻笙回京的那一次,兩人一道在皇宮演武場比箭術的情景。

見蕭鴻笙聽得周氏這話耷拉着腦袋,喻淮旭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角,指了指外頭道:“玩,玩……”

碧蕪聞言,笑道:“今兒天不錯,便讓兩個孩子一塊兒出去玩吧,小孩子嘛,生性貪玩,總悶在屋裏到底不好。”

周氏見旭兒這般喜歡蕭鴻笙,自是高興,心底亦存了些攀附的意思,哪裏會不同意,反而催促道:“笙兒,快帶着小公子出去玩,你可得小心些,要時時護着小公子的安全,知道嗎?”

蕭鴻笙點了點頭。

碧蕪見狀也低身摸了摸旭兒的腦袋,囑咐道:“旭兒,要好生聽舅舅的話,莫要調皮。”

旭兒乖巧地“嗯”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拉着蕭鴻笙往外走。

碧蕪示意姜乳娘和銀鈴跟在後頭,看着他們走遠,才坐下來同蕭老夫人和周氏一道話家常。

蕭鴻笙帶着喻淮旭往安國公府的花園而去,一路上,他都緊緊牽着喻淮旭的手,不敢松開。

兩人才走到一半,蕭鴻笙卻是倏然停了下來,展顏一笑,高興地提聲喊了句“大哥哥”。

他口中的大哥哥還能有誰,自然是喻淮旭那個素未謀面的大舅舅。

眼前一人在他們跟前站定,喻淮旭擡首望去,便見那人身姿挺拔如松,面若冠玉,清隽儒雅,他俯身溫柔地看着他道:“旭兒來了。”

看着這個眉眼與自己的母親有四五像的男人,或是因為太激動,方才還口齒不清的喻淮旭,竟是對着蕭鴻澤清清楚楚地喚了一聲“舅舅”。

聽得這聲兒,蕭鴻澤倏然愣了一下,緊接着便有一人提步上前,在蕭鴻澤身側站定。

因個子矮,喻淮旭方才并未發現,原來蕭鴻澤身後還有一人。

此時,這人面色沉冷,雙眸緊緊盯着他,隐隐透出些許不悅。

喻淮旭亦是回看那人,他眨了眨眼,頗有些不明所以。

他父皇這又是教誰惹不高興了?

作者有話說:

譽王內心os:小兔崽子,連舅舅都會喊了,就是不會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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