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孕相

西南戰事到底還未步入絕路,一切和上一世一樣,永安帝思慮幾日,到底不願以這般屈辱的方式向西澤求和,果斷拒絕了西澤提親的要求。

蕭鴻澤和一衆将士自也寧可戰死疆場,也不甘心就此受降。見大昭逐回使臣,不肯屈服于那份和書,五日後,西澤七萬大軍再度進攻,本計劃一舉拿下西南邊境,卻不想原已無多少反抗之力的大昭軍卻以破竹之勢,在二萬的兵力差距下,将西澤軍隊一路打退至幾十餘裏外。

捷報快馬加鞭傳回京城,聽當時在禦書房伺候的內侍說,永安帝在得知此訊後,坐在在那張楠木桌案前,先是開懷大笑,而後笑聲漸斂,雙肩顫抖着,以手掩面,靜靜坐了許久。

喜極而泣的不只有永安帝,還有碧蕪及蕭家衆人,消息傳來時,碧蕪正帶着旭兒在安國公府陪老太太說話,小厮匆匆來禀後,蕭老夫人怔愣了許久,連說了幾句“好,太好了”,旋即用帕子不住地擦眼淚,碧蕪同屋內所有的丫頭婆子們,見狀都忍不住低低抽泣起來。

這場大捷如穿透陰雲的日光,将西南邊境幾欲失守帶來的陰霾與恐懼驅散了大半,京城的街巷上多了笑容與喧嚣,一切複又慢慢恢複常态。

半月後,西澤賊心不死再度夜襲靖城。

然此時天氣回暖,患疾的大昭将士已悉數恢複康健,加之蕭鴻澤早有準備,貿然進攻的西澤敵軍奸計并未得逞,反是傷亡慘重,被打得落荒而逃,蕭鴻澤便率兵乘勝追擊。

又一月,節節敗退的西澤軍見大昭軍幾欲攻破邊境,又派使臣前來和談,只這回,他們奉上的是降書。

永安帝龍顏大悅,即命蕭鴻澤率大軍班師回朝,以受封賞。

原以為一切塵埃落定,及至三月,三年一回的春闱如期舉行。

永安帝在金殿傳胪唱名,欽點狀元、榜眼、探花及諸進士後,一甲三人插花披紅,由狀元在首,鼓樂儀仗簇擁着一路出了正陽門,跨馬游街,好不熱鬧。

京城萬人空巷,皆來圍看這三年一度的盛景,那騎着高頭大馬,行在最前頭意氣風發的狀元郎正是鴻胪寺左少卿的愛子。

可曾也沒想到,恰當這歡騰之時,忽有一衣衫褴褛的書生趁兩側守衛不備,驟然沖到道中攔馬,舉着血書,口口聲聲喊着冤屈。

狀元郎所乘馬匹受驚,疾沖上前,一時阻攔不住,将那告屈之人生生踩踏而亡。

此事鬧得人盡皆知,永安帝亦是為之所震,命人呈上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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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上所言,真句句泣血,那書生要狀告京城官員私收賄賂,調換考卷,科舉舞弊,永安帝大怒,責令刑部立刻嚴查此案。

打一聽到這事兒,碧蕪面上卻未流露出太大的驚訝,因着一切不過按前世的軌跡再度重演罷了。

她亦曉得,這并不是一樁簡簡單單的科舉舞弊案,前世,這才是承王落敗的真正緣由。

只她無心去關切這些,因得不久後,蕭鴻澤便率兵回了京城。

幾萬大軍浩浩蕩蕩自德勝門而歸,人群中除歡呼外亦夾雜着哭聲,只這回,多是喜極而泣的哭。碧蕪也抱着旭兒,在沿途的酒樓看凱旋盛況。

才不過大半年,他哥哥整個人都黑瘦了許多,下颌處胡子拉碴的,想是趕着回來,也沒時間打理自己,但也因着如此,去了那周身儒雅清隽的書生氣,倒顯出幾分飒爽英姿來。

旭兒坐在碧蕪懷裏,指着窗外不住地喊道:“娘,你看,是舅舅,是舅舅!”

碧蕪濕着眼眶應聲,“嗯,是你舅舅,是你舅舅平安回來了......”

坐在酒樓之上,眼看着大軍遠去,碧蕪才讓旭兒下來,母女二人正欲離開,卻聽不遠處的窗邊有人道:“姑娘,人安國公都走遠了,你別再看了。”

聽到安國公三個字,碧蕪不由得步子微滞,折身看去,便見那窗邊倚着一個模樣清麗的女子,她遠遠看着大軍離開的方向,沉默不言,少頃,才笑了笑道:“萱兒,我進京不久,不過頭一次見大軍回朝,瞧地出神了些,你莫要胡說了。”

“不是便好。”那奴婢打扮的女子嘆了口氣道,“姑娘,奴婢也不是怎麽着,就是心疼姑娘,畢竟安國公那樣的身份,可不是誰都高攀得起的,與其心懷希望,不若早些斷了念想得好。”

那奴婢頓了頓,忽又感慨道:“其實,若放在從前,姑娘您也不是沒有可能......”

她說着,或也知曉此話不妥,聲兒越發低下去。

那床邊的女子卻是無所謂地勾了勾唇角,“說這些做什麽,如今熱鬧也瞧過了,我也該回去了,祖母還在家中等着我的藥呢。”

碧蕪遠遠看着那廂愣神之際,卻覺衣袂被扯了扯,垂首便見旭兒看着她道:“娘,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碧蕪搖了搖頭,“随便看看罷了。”

大軍進城後,蕭鴻澤先是進宮面見永安帝後,才回了安國公府。

蕭老夫人一大清早便由周氏扶着在門口等了,遠遠見一匹駿馬駛來,激動地手都在顫。

蕭鴻澤在離府門還有段拒絕的地方下了馬,然後疾步至蕭老夫人跟前,跪地重重磕了兩個頭。

“祖母,孫兒回來了。”

“好,好,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蕭老夫人哭得泣不成聲,顫抖着扶起蕭鴻澤,将他上上下下看了個遍,“黑了,也瘦了,但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雖這般說着,蕭老夫人還是抱住蕭鴻澤,狠狠地哭了一遭,将這幾個月來的擔憂,害怕及團圓的歡喜都統統發洩了出來。

在府中更換好衣衫,整理了一番儀容,陪蕭老夫人說了半個時辰的話後,蕭鴻澤才随宮裏的內侍一塊兒乘車入宮赴宴。

碧蕪自也是要帶着旭兒,随譽王一塊兒入宮赴宴的,只不過他們比蕭鴻澤快了一步抵達。

誰知才踏入朝華殿,便有一批朝臣驟然湧來沖她和譽王賀喜,表面賀的是蕭鴻澤得勝,可實則說着說着,卻繞過蕭鴻澤對譽王說起恭維的話來。

譽王表面笑意溫潤,眼底卻透出幾分不易察覺的冰涼與嘲諷。

朝中衆臣最擅長的便是見風使舵,他們懷揣着什麽心思,他自然看的一清二楚。

不僅他看得清楚,碧蕪亦是。

蕭鴻澤在那般逆境中轉危為安,乃至帶領将士們将西澤逼至絕路,甚得永安帝的心,在朝中風頭一時無兩。而他作為譽王的妻兄,也在無形中使譽王的處境發生了變化。

軍饷貪污一案,承王因着自己的母舅受了牽連,也使得那些原先堅定支持承王的朝臣們變得猶疑不定,更有甚者默默往譽王這廂倒戈。

果然,在承王帶着承王妃與小世子一道入了殿後,從前那些最喜上前奉承讨好的官員,卻是默默退到了角落,頗有些避嫌之意。

承王見此,面色鐵青,有怒卻不得發,淑貴妃的臉色亦是不大好看,同樣與殿中洋溢的喜悅氛圍格格不入的,還有六公主喻澄寅。

大軍得勝,她自是不必再去和親,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低垂着頭,安靜地坐在那廂,神色郁郁,沒有絲毫笑意。

碧蕪從未見過這樣的喻澄寅,打第一次見到這位六公主,她便覺得她單純地有些傻,常被蘇婵利用卻不自知,總是滿面笑意,同幾位哥哥,同太後毫無顧忌地撒嬌,而如今,分明還是同一張臉,碧蕪卻在她眸中看不到一絲光亮。

縱然不用再去和親,逃脫了前世的厄運,可她到底看透了自己的母親,看清楚了自己就算再受寵,被疼愛,也不過是一個随時可丢棄的玩意兒罷了。母女倆就此離了心,她與淑貴妃之間的裂痕好比那碎瓷的裂縫,徹徹底底無法修複了。

碧蕪頗有些唏噓,片刻後,便聽殿外一聲尖細的通傳,殿中人忙退至兩側躬身施禮,少頃,永安帝闊步而入,身後跟着的正是蕭鴻澤。

作為這場戰役最大的功臣,永安帝将他的座位安排在了最靠近自己的地方,也可見其對蕭鴻澤的重視與喜愛。

此番大敗西澤軍,讓大昭揚眉吐氣,永安帝大喜過望,落座後連敬了蕭鴻澤幾杯,在一一封賞了幾位将士後,詢問蕭鴻澤想要什麽賞賜。

蕭鴻澤自是無所求,卻聽一旁的太後笑道:“陛下封賞這個,封賞那個,依哀家看,安國公如今最需要的并非這些。”

“哦?”永安帝聞言挑眉道,“那母後覺得,朕該賞賜安國公些什麽?”

太後意味深長地看了蕭鴻澤一眼,旋即含笑看向永安帝,“安國公這些年,多數時候都在外保家衛國,倒是忽略了自己的終身大事。算來,安國公今年也該二十有七了,尋常男子到了這個歲數,孩子都有三四個了,安國公卻都還未娶妻,陛下怎麽着,也得為安國公挑選一個合适的女子不是。”

永安帝聞言恍然大悟,朗笑一聲道:“果真是朕疏忽了,改日,朕便讓京中适齡的貴女們都聚在一塊兒,讓安國公好生挑挑,若有看中的,朕當即為你們賜婚。”

蕭鴻澤起身恭敬地一施禮,“臣多謝陛下。”

蕭鴻澤雖未主動求什麽,但永安帝也不可能真的什麽都不賞賜給他,便封他為一品昭武将軍,還賜了不少金銀和珠玉錦緞。

碧蕪在席下遠遠地看着,只露出了些許欣悅的笑。這一世,她哥哥的結局變了,那整個蕭家的命運便也能跟着改變。

她也不是非要她哥哥娶妻,只希望他哥哥能尋着一個真正心怡之人,幸福安穩地度過此生。

她勾了勾唇,卻是倏然秀眉一蹙,忍不住擡手捂住胸口,也不知怎的,只覺一股惡心感一陣陣往上冒,她忙拿起桌上的一個酸李子咬了兩口,這才稍稍好了些。

然筵席至中途,宮人忽而上了一道炖羊肉,那股濃重的膻味撲面而來,碧蕪頓覺胃裏翻江倒海的一陣,到底沒有忍住,不由得捂住嘴,發出一聲低嘔。

這嘔吐聲兒雖是不大,但還是引得不少人往這廂看來。

譽王劍眉微蹙,忙将手邊的乘着水的杯盞遞給她,輕撫着她的背問:“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胃有些不……”

她話音未落,便聽坐在太後的太後瞥見這一幕,倏然驚喜道:“譽王妃莫不是又有了?”

此言一出,衆人皆往這廂看來。碧蕪卻是懵了懵,因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有了,只難以置信地看向譽王,見譽王劍眉蹙起,亦露出疑惑的神情,就知大抵不是譽王故意停了藥。

那廂,太後也不待她回答,自顧自道:“若是真有了,那可真是喜上加喜了,如今你哥哥回來,你又有了身孕,你祖母當會十分高興。”

永安帝也順勢道:“譽王和譽王妃确實該再要一個孩子了,不然府中只有八皇孫一個孩子,确實是孤獨了些。”

碧蕪垂首故作羞赧沒有言語,只聽身側的譽王回了幾句,但因她腦中亂得厲害,實在沒聽清譽王究竟說了什麽。

緊挨着碧蕪而坐的喻淮旭定定地盯着自己的母親看,心下感受不免有些奇妙。

說不出是驚還是喜,或是其它。

他實在想象不出自己有弟妹的模樣,可若真的有了……應當還不錯吧。

想着想着,他不自覺微微抿了抿唇,可再擡首看去,瞥見母親蹙起的眉頭和面上的不安,他唇間的笑意又逐漸消失了。

喻淮旭知曉碧蕪在擔憂什麽,她在擔憂的是他,因他還未順利長大,因還不知他的命運将來能不能有所改變,故而實在勻不出心思再養育一個孩子。

思至此,他亦忍不住面露愁色,他閉上眼凝神拼命去回想他中毒而亡前兩年之事,可無論怎麽想都似乎有什麽東西阻隔着,令他一絲一毫都想不起來,反覺頭疼得緊。

難道真是命了?是老天故意不讓他想起來?

若是如此,那他這輩子能像他舅舅那般幸運,順利逃過一劫嗎?

直至筵席結束,出宮門上了馬車,碧蕪都有些恍恍惚惚的,譽王一眼就瞧出她在想什麽,抿唇道:“今日太晚了,明日一早本王讓孟太醫來一趟府上給你把把脈。”

“嗯。”碧蕪輕輕點了點頭。

算一算,她的癸水也确實超了十餘日未來了,而且上回她去杏林館,張大夫也說了,這避子湯縱然是喝了,也不一定全然有效,有時也會出些意外。

可若是真的有了,該怎麽辦?

見她緩緩将手覆在小腹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譽王眸色沉了幾分,須臾,試探着道:“王妃很不想要?”

碧蕪聞言怔了一瞬,她擡眸撞進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眸裏,一時有些慌亂道:“臣妾……臣妾也不知曉……”

她是真的不知,她根本沒有準備好再要一個孩子,打從重生那日起,她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将旭兒好生養大,改變他将來的命運,可如今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孩子,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對待。說來有些自私,她有些害怕,生旭兒受過的兩回苦楚令她至今仍記憶猶新。

見她身子微微顫抖着,譽王将她小心翼翼地攏入懷裏,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沉吟半晌,徐徐道:“莫怕,若王妃願意生,不論是男孩女孩,本王都定然會像從前那般待旭兒好,若……王妃真不想要,屆時問問孟太醫,可有什麽法子……”

打重新碰她那日起,他就始終很小心,不讓她有孕,不曾想千防萬防還是出了差錯。

他自然不是不想再與她有孩子,也大可以故意停了藥來讓她有孕,以此将她牢牢困在他身邊,只是想起她生旭兒時命懸一線之事,終究是作了罷。

相比于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困住她,他更怕她徹底消失在這世上。

故而,就算她不肯要這個孩子,他也願意接受。

碧蕪死死咬着唇,想着譽王方才的話,卻是沒有應聲,若她确實有孕,真的能狠心不要這個孩子嗎?

她沉默許久,聲若蚊吶道:“臣妾沒有不想要他……”

閉眼躺在軟墊上的喻淮旭,聽着父母親的對話,忍不住在心下低嘆了一聲。

抵達譽王府後,譽王抱下“熟睡”的旭兒交給錢嬷嬷,才同碧蕪一道入內。

可及至雨霖苑前,譽王卻倏然止住步子,淺笑道:“本王驀然想起,還有些公事要處置,今日就睡在雁林居了。王妃也記得早些歇下。”

“是。”碧蕪福了福身,目送譽王遠去後,魂不守舍地踏入了垂花門。

然才進了屋,幾個丫頭就頓時激動地圍住她,雀兒似的叽叽喳喳個不停。

銀鈴笑得合不攏嘴,碎碎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若王妃您再誕下個公子或郡主的,我們小公子便能有個伴了。”

“是呀。”小漣也附和,“這孩子的衣物和備産的物件,是不是都該準備起來了?”

碧蕪看着她們這般,不由得無奈地笑起來,“算算日子,頂多也不過一月,現在準備着實太早了些。”

“哪裏會早的,想想王妃您當年懷小公子時,那些個衣裳不也陸陸續續做了許久嗎?如今提前準備,想是能多做些出來。”銀鈎道。

被她們這麽說着,好似她已經确定有孕了一般,連碧蕪自己都有些恍惚了,便順着她們的話道:“旭兒當初那些個小衣裳我記得也不過穿了一兩回,還新着呢,你們都翻出來,應當還能穿,莫要浪費了。”

“诶。”三個丫頭應聲完,還真跑去西面角落,打開樟木箱子翻找起來,旭兒兩歲之前的衣裳都收攏在此處,銀鈴與銀鈎翻出那些個小衣裳,想象着旭兒當初穿它的模樣,止不住笑起來,還時不時拿着一件給碧蕪瞧。

坐在小榻上的碧蕪,看着這一幕,忍不住将手覆在平坦的小腹上,朱唇微揚,心下的不安也跟着她們的陣陣笑意漸漸消散了。

翻了半盞茶的工夫,小漣忽得從最底下拿出一件繡了雲紋的小衣裳來,笑道:“這件衣裳,上頭的刺繡花紋好似還是夏侍妾繡的呢。”

銀鈴湊近一瞧,蹙了蹙眉,嫌棄道:“确實是她繡的沒錯了,她那時可不要臉,就為見着殿下,天天跑來王妃這廂,實在令人讨厭……”

銀鈎本也想說什麽,可思忖半晌,驀然疑惑地看向小漣問:“小漣,我怎記得,你來時,夏侍妾已然不在了,她幫王妃繡衣裳的事兒,你是如何知曉的?”

碧蕪聽得此言,擡首看去,同樣意味深長地看了小漣一眼。

銀鈎說得不錯,縱然小漣是譽王的人,可她記得,小漣明明是在夏侍妾逝世幾個月後才入府的。

那她究竟是如何清楚地知曉那件小衣裳上的雲紋是夏侍妾所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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