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得知
碧蕪捏着梅花香餅的手凝滞在那兒,她笑意微僵,折首愣愣地看着旭兒,确認自己并未聽錯。
喝鸩酒是前世之事,旭兒卻驀然與她提起,難不成……
僅僅只是猜測,她雙手便忍不住顫抖起來,梅花香餅自指尖滑落,啪嗒一下掉在小榻的軟墊上,她朱唇微張,連發出的聲兒都跟着在抖,“旭兒,你……”
喻淮旭淚眼朦胧地看着碧蕪,心下萬般情緒翻湧,“旭兒一直未告訴您,也不知如何告訴您,其實一歲那年,旭兒便開始陸陸續續想起前世過往。”
自那日發熱昏迷,悉數想起前世之事後,他便一直不知如何同母親開口解釋一切,他很愧疚,覺得或是他和父皇當初的疏忽,才會導致了他母親的死。
他看着碧蕪同樣開始發紅的眼眸,稍稍平複心情道:“母後,其實前世,我喝了那碗銀耳湯卻并未死……”
碧蕪聞言怔在那廂,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怎麽可能呢,那時她是親眼看見旭兒中毒倒在她的懷中,沒了氣息,也是親眼看着他的“屍身”被宮人放入棺椁。
“對不起母後,對不起。”喻淮旭哭得泣不成聲,他知道他母親如今定是難以置信,可他當初只想着他假死不過三五日,少一人知道,便能少一份危險,卻萬萬沒想到,最後事情會變成那般,“這是我與父皇,為了徹底廢掉蘇婵這個皇後,将計就計想的法子,卻不料蘇婵會臨時起意,偷偷命人假傳聖旨,給您強灌了那盞鸩酒……”
聽喻淮旭啞着聲兒娓娓道出一切,碧蕪心下百感交集,一時也不知該喜該悲,少頃,只抿唇喃喃道:“所以那不是他的意思,不是他的意思……”
眸中的盤旋的眼淚随着她垂首的動作終是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心頭一直壓着的大石被挪了去,她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心底從未有過的輕松。
雖勸說自己莫再在意前世,可心底深處到底是存着一個解不開的結,總時時冒出來,讓她滞悶難言,她想相信他,可不知怎麽去相信,如今得了答案,終是如釋重負。
喻淮旭看着碧蕪含笑垂淚的模樣,問:“母後,您不生氣嗎?”
碧蕪擡首看向他,搖搖頭,眸中反露出幾分欣慰,她将手覆在喻淮旭的臉上,柔聲道:“母後怎會生氣呢……知道前世我的旭兒平平安安,并沒有死,母後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不論是因為什麽,至少她知道,前世那碗銀耳湯并未害死她的旭兒,那是不是也意味着,這一世,她不必再害怕她的旭兒再重蹈覆轍了。
她細細端詳着喻淮旭的臉,在腦海裏回憶他長大後的模樣,許久,問道:“那後來呢?旭兒過得還好嗎?”
喻淮旭聞言懵了一瞬,旋即坦然地笑道:“還算好吧,後來,我繼承了父皇的皇位,在位期間,也算勤勤懇懇,自覺沒有辜負母後的期望。”
“那便好,那便好。”碧蕪笑起來,只消旭兒過得好,她便心滿意足了,她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問,“那……你父皇呢,他,過得可好嗎?”
喻淮旭到底不忍心告訴他母親真相,他沉默片刻,輕輕點了點頭,“母後您去世後,父皇很傷心,過了沒幾年,他就把皇位傳給了我……父皇還算長壽,只是餘生他都在想您,一直覺得很對不起您……”
他說罷,擡眸觀察着碧蕪的反應,見他母後颔首,抿唇輕笑了一下,一顆心才落了下來。
那些殘忍的往事只消他一人知道便可,至于他母後,沒必要再知曉。
她只需知曉他父皇真的很愛她,與他父皇這一世好好的,便夠了。
初春的暖陽自窗外透進來,将枝葉和窗棂的剪影映在榻桌上,母子二人隔着遙遠的兩世,默默地交談着,直到一個時辰後,喻淮旭才在孟九的催促下,起身離開。
喻淮旭走後,碧蕪一人在空蕩蕩的正殿內,默默坐了許久。
近酉時她才召銀鈴進來,教她命禦膳房多備幾道菜,她想與陛下一道用晚膳。
銀鈴應聲退下,然到了晚膳時候,卻不見成則帝來,碧蕪覺得有些奇怪,便差宮人去問,半炷香後,宮人回來禀,說陛下政務繁忙,恐是沒辦法來用膳了,讓她不必等,晚間也早些歇下。
聽得此言,碧蕪點了點頭,只覺有些失落,草草吃了些,翻了幾頁書,就沐浴更衣睡下了。
或是沒了那煩擾她多年的心事,嗅着那幽淡的安神香,她幾乎一沾了軟枕便睡了過去。
只,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她仿佛來到一個殿中,殿內空蕩蕩的,燭火昏暗,明滅不定,她看見殿中央立着一副棺椁,與旭兒當初用過的那副棺椁有幾分相像。
棺椁旁有一張供桌,其上香煙袅袅,桌案前,站着一人,碧蕪只覺那人的背影很是眼熟,她緩步上前,很快便認出了那人。
是陛下。
他蒼白的面容與最近幾日她見過的他很是相像,只看起來更是憔悴,雙目空洞,宛若游魂。
碧蕪心口一滞,說不出的難受,她低低喚了一聲“陛下”,可男人無動于衷,似乎并未聽見她的聲音。
他只拖着步子,靠着棺椁坐下,長嘆了一口氣,露出些許苦笑,緩緩道。
“阿蕪,今日又是不曾夢見你,想來你應是恨透了我,就連來夢裏見我一面都不願意。”
乍一聽見“阿蕪”二字,碧蕪不由得驚了驚,她看向那副棺椁,才明白躺在裏頭的人是她。
那廂的男人還是喃喃着對着棺中人說話,“我從來自以為将你護的很好,卻不曾想過我才也是害你最深的人。若當初梅園那夜我忍住了未動你,抑或是在你入宮後選擇将你嫁給裴泯,你過得會不會比如今更好些。”
他說至此,露出自嘲的一笑,“可應是不可能了,因重來一回,我大抵也對你放不了手。”
這話倒沒錯,重來一回,他亦只會诓騙她,欺負她,想盡法子将她束在身邊。
碧蕪只覺鼻尖一酸,正欲向男人走去,卻見倚靠着棺椁的身影驀然消失不見了,一眨眼的工夫,他複又立在供桌前,燃了一柱香,看着袅袅的香煙,或是覺得有些諷刺,他驀然低笑了一下,看向棺椁道。
“阿蕪,那道士說,你被人奪了氣運,在劫難逃,注定命不久矣,他還說我能将自己的氣運給你,保你來世平安順遂,我分明不信命的,可這麽荒唐的話我竟是信了......”
碧蕪立在原地,看着男人的身影在殿中游游蕩蕩,在她身側留下無數殘影,他一遍遍地上香,日日同那副棺椁訴說心事,身形逐漸瘦削下去。
她想同他說話,告訴他不要再這樣,可看着男人失魂落魄折磨自己的模樣,她卻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無助地蹲下身子哭起來。
她知道旭兒騙了他,前世,她死後,他根本過得不好,一點也不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男人終于停了下來,他打開殿內所有的窗子,讓暖陽照了進來。
他對着旭日和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次行到棺椁前,用手一寸寸在棺蓋上撫過,好似在撫摸棺中人的臉,他已是形銷骨立,面色蒼白,聲音中都透着幾分虛弱無力,可他還是抿唇露出笑容,對着那副棺椁柔聲說着話。
“我久不在朝,東面那群小子狼子野心,竟是欺負到了旭兒頭上,可我們的旭兒怎能就這般任人宰割呢,我躲了那麽久,也該出面,為旭兒做些什麽......”他目光久久地留戀在棺椁上,許久,狀似平靜的聲兒裏卻透出幾分喑啞,“今日應是最後一回這樣同你說話,阿蕪,若有來世,只希望,你就別再遇見我了吧......”
聽見“最後一次”,碧蕪心下頓生出不好的預感,她擡手想要去抓住他,可指尖卻穿過男人的衣袂,只能看着他神色決絕地出了殿門,漸行漸遠。
殿門再次閉合,無盡的黑暗也随之迎面而來,碧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不知等了多久,才見殿門複又被推開,回來的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只此時他雙眸緊閉,渾身是血,一把劍尚且插在他的胸口,可人卻已是沒了氣息。
她聽到旭兒悲恸的哭聲,亦忍不住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她是哭着醒來的,睜開眼便見銀鈴銀鈎站在床榻前,擔憂地看着她。
想起夢中種種,心尖疼得厲害,她到底忍不住又滴滴答答掉起了眼淚。
銀鈴銀鈎見她哭成這般,手足無措,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洶湧的淚水将衾被濡濕了一大片,可碧蕪仍是絲毫止不住淚意,胸口一陣陣地發悶犯疼。
什麽退位,什麽長壽……
前世他根本就是在她之後沒多久,也跟着走了。
碧蕪驀然很想見他,一刻也不願多等,她強忍住淚意,背手擦了擦臉,讓銀鈴銀鈎伺候她更衣梳洗。
對鏡梳妝時,卻見有宮人來禀,說外頭有人求見。
碧蕪秀眉微蹙,可她急着去成則帝那廂,便推說有事不見。
宮人出去傳話,然很快又回來,說那人讓她問問皇後娘娘,心裏的執念放下了嗎?
碧蕪聞言稍愣了一下,只覺這話有些耳熟,細細一問,方知求見她的是個老道,思忖半晌,這才答應将人放進來。
宮人應聲出去,很快便将人領了進來,碧蕪乍一看清那老道的臉,不由得蹙眉,她認得此人,正是先前與旭兒在街上遇到的“江湖騙子”。
銀鈴顯然也還記得這老道,登時不悅道:“呀,你這臭道士,怎的騙人還騙到宮裏來了!”
那老道充耳不聞,只對着碧蕪施了一禮,“貧道見過皇後娘娘。”
碧蕪亦是滿腹疑惑,但還是好聲好氣地問道:“不知道長緣何會出現在宮中?”
“回皇後娘娘,貧道是來為陛下辦事的。”老道恭敬地答,說着,朝銀鈴銀鈎看了一眼,又道,“貧道此趟來,是有事想對皇後娘娘說。”
他這意思不言而喻,雖銀鈴銀鈎不大願意,但碧蕪還是擡手讓殿內人都退了下去。
碧蕪曉得成則帝和太上皇不一樣,并非是會信奉鬼神之說的人,不可能無緣無故請一個道士來宮中,她狐疑地看着那老道道:“不知陛下請道長來,是做什麽?”
那老道不言,只久久凝視着碧蕪,他這怪異的眼神,不知為何,讓碧蕪想起昨夜夢中成則帝提起的那個道士來,頓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片刻後,卻見那老道看向殿內的紫金香爐,問道:“這香的安神之效,娘娘覺得如何?”
碧蕪掩在袖中的手攥緊,一顆心驟然提起,“道長這是何意?”
老道垂了垂眼眸,再看向碧蕪時,神色複雜,他沉默片刻,卻是轉而道:“十幾年前,貧道曾因一筆錢銀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那便是替人奪了一個有天生皇後命的三歲小姑娘的氣運,然後将之封存在她的貼身玉佩裏,可我不曾想到,沒了氣運的小姑娘從此一生坎坷多難,再難抵命中死劫……”
皇後命,封存氣運,玉佩……
類似的故事碧蕪也在趙如繡口中聽過,她以為此事不過子虛烏有,卻不想眼前的老道卻承認此事是他所為。
看着碧蕪匪夷所思的神情,老道頓了頓,繼續道:“想要改變小姑娘的命運,倒也不是沒有法子,不過需得一個氣運強大的人用自己的氣運來換……”
聽到什麽氣運,碧蕪不得不再次想起夢裏成則帝說的話,想起夢中他越發消瘦的模樣,和近日他蒼白的面色,心底的不安感愈發濃重起來。
她迫不及待地問道:“如何做?”
那老道一雙眉頭蹙得緊,“此法倒也簡單,只需用心頭血揉作七支香,每七日一支,七日一燃,四十九日後,便能将自己的氣運轉給他人,只這是逆天改命的邪術,若要成功,需付出代價……”
碧蕪難以置信地看向殿中燃着的香,雖老道并未指名道姓,可話裏話外分明是在告訴她成則帝為她做了什麽。
縱然心下有了數,她還是抱着僥幸問老道:“什麽代價?”
老道定定地看着她,利落地說出四個字,“以命換命。”
他話音未落,便見眼前人驀然慌亂地站起身,往殿外跑去。
“娘娘!您要去哪兒?”
聽到外頭傳來宮人們急急呼喚的聲兒,老道坐在那兒,卻是唇角微揚。
上一世,他錯得離譜,生生毀了那個小姑娘的一生,重來一回,希望他還來得及恕前世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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