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水中央(三)

以陳文逸在古城的工作室和員工宿舍原址為中心,有人正在陳曦失蹤的地方拿着兩個女孩的照片四處打聽。有人在聯系陳文逸工作室的工作人員、林水仙上過的學校、産業園區物業……試圖拼湊出一點線索,指明林水仙可能會去什麽地方。有人在“米糊糊”洗胃的醫院裏追着醫生問她什麽時候能清醒。有人在網上通過加工過的故事,試着還原一個人的生平。

而缪妙面前,有一個泣不成聲的蔡人美。

缪妙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分秒必争,要麽開動腦子,分析那兩個失蹤的女孩會去哪、以什麽樣的關系去,要麽就邁開腿上街搜。

可她看着蔡人美,卻忽然短暫地走了一下神,心想:這是個多成功的婦女啊。

蔡人美沒有年輕貌美到讓人揣測“她是睡出來的”,也沒有衰老到被貼上“中國大媽”的标簽;她既不會過度打扮成一個“服美役”的傻瓜,也不像土狗缪隊一樣不修邊幅,讓人疑心她是那種大嗓門的“女拳”。

她事業有成,而且完全是自己打拼出來的,不靠父母和婚姻;雖然離過一次婚,但馬上又找了個條件更好的,膝下兩個女兒,親的後的……關系好像都不錯,不會讓人憂心她晚景凄涼。

她貢獻了稅收,貢獻了就業崗位,完成了生育任務,堪為全社會都應該向之看齊的正面典型。履歷拿到網上,會有人稱她一聲“大女主”。

世界上一切有污名化傾向的刻板印象,都應該跟她毫無瓜葛才對。

可是她這樣羞恥。

蔡人美在一個比她年輕十多歲的女警面前,艱難地掩蓋着她的“家醜”,像扯着難以蔽體的短小衣襟遮身上的惡瘡。

她仿佛比那些殺人放火的死刑犯還擡不起頭來。

缪妙看着她,心裏難說悲喜鄙敬,只是空蕩蕩的,像剛聽說自己肺裏長了個死人的瘤子一樣空。

“陳曦和林水仙關系怎麽樣?”缪妙聽見自己用專業的态度和專業的聲音問。

“不知道,”蔡人美輕聲說,“我不喜歡她和那孩子來往。”

缪妙微微挑了一下眉:這你管得住?

“我會裝作閑聊跟張淮說‘陳文逸包養了個情人,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帶個孩子,看着比她自己都小不了幾歲,也不知道哪來的。那孩子家教很差,陳文逸還為了她腆着臉來要我們孩子的入學名額’……曦曦聽多了,自然就開始讨厭那母女倆。最開始那幾年陳文逸老帶着那女孩,曦曦還會生氣……結果有一年突然就好了,回來跟我說什麽‘只要她也喜歡什麽……什麽人,反正是個演電視的明星,以後她倆就是姐妹’,還說那個女孩……林水仙是七月份生日,要是放暑假了,她也想去給林水仙過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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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年,林水仙沒過生日。

女孩把巨大的行李箱戳在旁邊,一下一下地踩着水:“那年其實我記得你說要來,但是像你那樣過生日要花好多錢,我不敢提。我本來想問問……能不能請你來吃蛋糕?或者如果你沒時間,我給你閃送一塊也行……可惜後來那個蛋糕不能吃了,都賴他。

“那天我媽不在,回老家了。他告訴我‘你姥爺一早沒了,她去奔喪了’。我當時好驚喜啊……你能想象嗎?比遇到秦老師還高興,我覺得懸在脖子上的鍘刀沒了,天都晴了。我再也不用在過年的時候拼命擦地幹活,生怕一不小心被送回去了。我的噩夢醒了,我想,這肯定是老天爺給我的禮物。”

她說着說着,扭過頭,對行李箱很甜蜜地笑了:“不過沒能請你吃蛋糕,我總覺得欠了你點什麽,所以其實第二年你過生日的時候,我本來是想把之前沒舍得給你的那個‘吧唧’送你的。可是你們居然點了酒,他不能喝酒的,一喝酒就不正常,粘人粘得厲害,一直拖着我,‘吧唧’都被他拽掉刮花了,我看你撿起來的時候也好心疼它,是吧?”

她膝頭的書包上挂了個很舊的徽章,圖案刮花了一點,被人很均勻地在上面塗了一層透明的指甲油。

她捏起徽章,仔細看了看:“你保護得好仔細啊,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呢。”

行李箱靜靜的,不回答她。

夕陽也靜靜的,照着靜谧荒涼的水坑,水裏有女孩的倒影。料峭的春風掃過水面,吹得倒影微微晃動,比別處更陰冷一些。

看了一眼表,她輕輕地抱怨道:“好慢啊。”

缪小蛙坐立不安地豎着耳朵,搜集着周圍的聲音。

“林紅霞父親X9夏天死了,之後她把她母親送到了鄉下的養老院,沒半年也跟着走了。”

“所以林水仙沒有別的親屬了?”

“林紅霞是出門打工,大着肚子回來的,現在也沒人知道這孩子生父是誰……近親好像還有個舅舅,是個賭棍,林紅霞接走林水仙以後不給錢了,他沒幾個月就犯事進去了。老家的遠親都太遠了,林紅霞父母覺得女兒丢人現眼,十七八年都不讓她回家了。”

“朋友呢?其他緊急聯系人呢?”

缪小蛙感覺民警們的目光向她射來,連忙低頭假裝沉迷手機。

“……朋友沒有靠譜的,都是這種網友……小孩,隔着屏幕……林水仙Y1年9月休學以後沒跟同學老師聯系過,年底母女倆就搬到了北倉。産業園那邊打輛車過去一百多,手機信號都是外省的,鬼城似的,一層樓連個鄰居都沒有……她沒怎麽出過門,偶爾去六院拿抗抑郁藥和安眠藥,家長不讓住院。”

“嘶……這孩子天煞孤星嗎?”

“産業園那邊的兄弟撬門進去了,說家裏打掃得可幹淨了,東西整整齊齊的,大部分日用品都在,除了人,一時半會兒看不出少了什麽。”

“陳文逸那孫子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一問三不知,再問就是‘你們什麽意思,怎麽還憑空污蔑’,聲稱自己跟林紅霞完全是正常雇傭關系,出于關照員工,可能偶爾趁周末去探望過幾次,一只手能數過來,不信查監控,然後就不耐煩地挂電話。”

“查了嗎?”

“查了……是真的。Y1年底他們剛搬過去的時候陳文逸去得還算頻繁,幫忙搬家吧,Y2年全年,連車庫監控再大門口出入口,陳文逸可能也就去了幾次……Y1年以前他們在古城,那邊本來就亂,而且時間也太久遠了……”

缪小蛙愣愣地聽着,正好看見群裏的“雲朵棉花糖”說話。

【雲朵棉花糖】:還有一個水鬼部分的描寫我也很在意,就是翻“唐果”家的時候,她描述家裏有好多東西,但是男人的東西很少,而且都收在很裏面的地方。這裏很奇怪,我看前面描寫,她們應該是跟Z一起生活的吧,寫這個是什麽意思?

因為知道姐姐不講究,會翻她東西查她手機,而且密碼攔不住,缪小蛙保險起見,把自己兩個手機裏的群都退了,好友都删幹淨了,以至于這會兒她想找個人說話都沒地方去。她一直忍着不用姐姐的賬號說話,此時看見“雲朵”一句留言,缪小蛙終于憋不住了。

【黑貓警長】:“唐果”Y1年休學,年底她們就搬到了一個很偏的地方,Z不要她了。

她想象螃蟹——唐果的樣子,那應該是個幹癟、蜷縮的女孩,怯怯的,一點也不神氣。

唐果小的時候,沒有戶口,沒有姓名。她被寄養在老家,是老家的恥辱,大家都恨不能她不存在,她的生命好像懸在每個月寄來的彙款單上,遙遠的媽媽付夠了撫養費,她才能繼續呼吸,不“被水鬼抓去”。

她那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媽媽能把她接走吧?

媽媽是她賴以生存的空氣和土壤,又是她遙遠而美麗的夢。

十一歲的時候,這個夢想實現了。

有了“正經工作”的媽媽把她接到了一個想都想象不出的大城市,這裏的所謂“民工小學”也是她的樂園,生活幸福得不像真的。她必須謹小慎微,唯恐自己出一點差錯,唯恐媽媽不那麽喜歡她了,把她送回又濕又冷的水坑邊……畢竟她感覺得出,媽媽不怎麽愛她。

缪小蛙想:可能也愛,但只有一點點吧。

就像姐姐,缪小蛙能感覺到,姐姐有時候是排斥她黏過去的……姐姐自己都不知道。

姐姐只會在态度不好之後,更大方地給零花錢,把她偶然提到的昂貴禮物都買一遍……以至于缪小蛙連衣服文具這種純屬閑聊的話題都不敢說了,唯恐那些她都不舍得用的東西過幾天就出現在快遞櫃裏。

唐果的媽媽一定更讨厭她,這個女兒是吞噬了她青春的瘤子。

缪小蛙猜,唐果一定長得很瘦很小,因為不光是“薄荷媽”,“玫瑰媽”也不願意她長大……誰會想看到瘤子長大呢?

可是一不小心,唐果還是“飄”了,居然因為适應不了育才,就“不識好歹”地找外人李老師給家裏打電話,那一次,她一定受夠了“教育”,以至于回來以後不敢走錯一步、說錯一句。

十四歲的時候,唐果的“租賃使用費用”是一個月五千,她從窗明幾淨的平安湖畔搬到了古城,在那裏服役。付錢的和收錢的各有默契,各自當這筆交易只是“正常”補貼,沒有唐果什麽事。

媽媽病得那麽重。

“玫瑰媽媽”和“橘子媽媽”也達成了共識:這孩子怎麽有這樣可怕的想象啊?

可是身體還是不争氣地長大了。Y1年,唐果十六歲,可能是太“老”了,也可能是太枯萎了,一切好像有要結束的征兆,她們從城區搬到了荒無人煙的開發區,住進了更便宜的房子裏,相依為命的玫瑰媽媽病得越來越重。

薄荷媽媽來得越來越少……

【黑貓警長】:以及我好像知道她最後一年為什麽會寫錯日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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