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水中央(終)
一下了水,男人那講究的毛呢大衣立刻成了個有袖的秤砣。他狼狽地拽着行李箱、抻着脖子,手忙腳亂地撲騰,恨不能脖子再長一尺。
“林水仙……咳咳……呸……我哪對不起你?操了……你他媽到底要多少錢,你直說不行嗎?噗……賤/人……跟你媽一樣是賤/人……陳曦要是有點什麽事你等着……”
林水仙捂着肚子蜷在旁邊,手機飛了,她的目光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落似的,只好茫然地飄在男人頭頂。
她看着不像個活人。
風仿佛也聽不下去,突然嚴厲起來,被刁鑽的亂石擠成斷斷續續的哭聲,一剎那間,所有埋在這坑底的“水仙”們好像都醒了。
男人的污言穢語立刻和氣焰一起弱了下去,他閉了嘴,奮力地去扒岸邊。可是岸邊松軟的污泥不着力,他抓了幾次都脫手,一張嘴又“咕”地一聲灌了口水。
浸了水的行李箱越來越沉,陳文逸終于害怕了。
“水仙……咳……水仙,你聽、聽我說,我剛才是急了……動手是我不對,我不是東西。這麽多年的情分了,大家好……好聚好散好不好?再說陳曦跟這事也沒關系……呸……你倆不是挺好的嗎?啊?我肯定給你補償,你想要什麽都行,拉我一把,拉……哎!哎!你幹什麽?!”
林水仙聽了他的話,踉跄着站起來,走向了旁邊的一塊大石頭。
水裏的陳文逸大驚失色,兩條腿像瘸腿青蛙一樣在水下亂蹬,可那大箱子像定海神針似的綴着他,他怎麽掙紮都在原地打轉。眼看女孩搖搖晃晃地搬起石頭朝他走過來,陳文逸連嗆三口水,嘴裏的“你幹什麽”變了調子。
就見林水仙走到岸邊,微微彎腰——
一瞬間,陳文逸覺得她手裏那塊巨石要落到自己腦袋上了!
情急之下,他松開了拽着行李箱的手,慌不擇路地往遠處撲騰。
行李箱不防水,這會兒箱子裏面已經被水浸透了,陳文逸一松手,它很快就忽忽悠悠地沉了下去,水面只剩下一串氣泡。
岸邊的林水仙腰彎了一半,懷裏的大石将放未放,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他扔下箱子游走,一時像是愣在那了。
她盯着箱子沉下去的地方那密集的氣泡,像是剛從一場颠倒破碎的亂夢裏掙脫,神色有些恍惚,又好像有些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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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就像機器人充上了電,那雙玻璃珠似的眼聚了焦,她的眼神突然變了——猛地往後一仰,林水仙奮力将大石頭朝陳文逸砸了過去!
與此同時,“瀕危水鬼保護組織”的群裏也有人意識到了不對。
【雲朵棉花糖】:各位先等等,@小龍女你還在嗎?你想看什麽我們都陪你說,但你能不能偶爾随便打點什麽回應?一個句號也行,你一聲不吭我有點害怕。
【雲朵棉花糖】:@小龍女
【雲朵棉花糖】:還在嗎?
沒有回音,一個句號也沒有。
網絡好像就是這樣,有時候無處不在,人人都在觸手可及處;有時候又這樣無力,你永遠也不知道剛和你說話的人何時離開,還會不會再回來。
缪妙幾乎已經站不住了,恨不能自己踩塊筋鬥雲翻過去:“Y省那邊還沒找到人嗎?”
“在問!在問了!”
“缪隊!”突然,民警老王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你說對了!古城那邊果然還有線索!”
“什麽?”
“有人見過她們!”
“今天中午,目擊者臨時替別人看攤,攤位在街邊一個胡同裏,等攤主的時候,看見兩個女孩在‘古城西路’和‘通達路’交彙的十字路口過馬路,從南往北方走的。目擊者說倆人一個背着書包,另一個拉一個出遠門用的那種大行李箱。他印象很深,因為其中一個女孩穿了一身平安二中的校服,藍白相間,中午走大街上挺顯眼——目擊者本人是剛從二中畢業的,當時還抓拍了個背影發給朋友自嘲,說‘好學校的人在準備一模,次學校的在大街上溜’。照片在這!”
缪妙一把奪過手機:“叫蔡人美過來認人!”
蔡人美只看了一眼,表情就沒繃住,一把捂住嘴,她拼命點頭:是陳曦!
“她倆過馬路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左右……但是為什麽要過馬路?陳文逸工作室和林水仙以前的住址都不是這個方向……”缪妙語速飛快,“通達路往北走有什麽地方?給我查一下地圖……”
“是水、水晶宮大酒店!”蔡人美帶着哭腔說,“通達路十六號,水晶宮大酒店!我們之前一直給曦曦過生日的地方!”
缪妙愣了。
數百公裏外的野坑邊,林水仙第一塊砸下去的石頭失了準頭,擦着陳文逸落了水。女孩臉上泛着病态的紅暈,轉身去找別的石頭。
陳文逸鞋都蹬掉了:“別!別!有話好好說……水仙啊……寶寶你冷靜,我上岸給你打好不好?不是鬧着玩的……你不是一直喜歡那個水晶宮嗎?答應你好幾年都沒機會給你過一次生日,咱們今年去……咱們包場,包全部的……操!你真砸!”
一把石子砸中了陳文逸的後背和腦袋,他整個人好像懵了一下,随後怒不可遏,猛吸一口氣往水下紮去,陳文逸一把扒掉了外套,從衣服底下鑽了過去。
衣服和水花遮住了林水仙的視線,她一時找不到目标在哪,突然,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從水裏伸出來,鬼爪似的,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腿!
林水仙腳下一滑被那手帶倒,整個人給拖着往水裏滑,然而這一次,她沒再叫“媽媽”,沒再喊“我聽話”,沒有跑,也沒有瑟瑟發抖地往被子裏躲,哭着挨着等天亮。
她把方才沒來得及扔出去的石頭狠狠砸向了那只手。
一下、兩下……
陳文逸猛地把手縮了回去,整個人從水裏冒出來,雙眼充血,不管不顧地往岸上爬,手在岸上亂抓。掙紮間,林水仙一條腿已經被他拖進了水裏,沒有石頭了,她就掄起細細的胳膊捶陳文逸的頭。
可惜她無聲的憤怒有那麽多、那麽洶湧,這具被修剪得纖細脆弱的身體竟不能承載萬分之一。
怒吼聲響起來,林水仙整個人猛地往水中墜去,就在這時,一只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衣服。
“在這!找到了!快快快,拉我一把!”
喧嘩的人聲原來是從岸上傳來的……
林水仙被幾個陌生的民警七手八腳地拎走時,心裏這樣想着。
有個胖乎乎的女警拿着件大棉衣,緊緊地裹着她,把她往遠離水坑的地方拖。女警身上沒有香味,倒是有點飯味,中午可能剛吃過韭菜餡的包子……
“有點臭。”林水仙心裏想,抽搐的四肢卻漸漸安靜下來,她聽見那女警急促的心跳,感覺自己被韭菜味的棉衣壓成了一張薄薄的紙。
被人撈上來的陳文逸大聲嚎着:“她是殺人犯!你們快把那個殺人犯抓起來!我女兒被她綁架塞進行李箱推水裏了!她還要殺我,你們都看見了!”
民警們臉色變了,幾個人連忙脫衣服往水裏跳,下去撈箱子。
“我要讓她償命!瘋女人!精神病!我倒了八輩子血黴沾上她……滿嘴謊話!人怎麽可以壞成這樣……曦曦!曦曦!”
一個守在岸上的民警生怕他一激動再栽進坑裏,正心驚膽戰地攥着他的衣服,手機忽然響了。民警立刻接通:“人找到了,男的和其中一個女孩,說是還有一個女孩現在……啊?什麽?”
他表情變了幾次,緩緩松開了拽着陳文逸的手——
“我們這個童話公主主題服務有好幾個檔,可以包主題宴會廳、花園,最便宜的是套房服務,贈送五人份的蛋糕飲料和小食……今天中午突然有兩個客人來,也沒預約,要包個最小的‘公主間’。我們說沒預約沒布置好,蛋糕都來不及出啊!她們非要,說得跟我們不服務,就給她倆落下終身遺憾似的,蛋糕都是從自助餐廳随便拿的……就兩個人,然後大概一點左右,其中一個客人拖着行李箱走了,挂了請勿打擾,我們保潔還以為另一位順便在套房裏休息了……”
領着民警上樓的酒店經理吓得臉煞白,拿房卡刷開了門:“誰知道另一個在行李箱裏……啊!”
充滿童話色彩的包間裏到處都是夢幻的擺件,八音盒的音樂還輕輕地響着,倉促端上來湊數的蛋糕被人切掉了一個小角,沙發上睡着一個有人開門都沒聽見的女孩。
有人臨走的時候給她蓋好了毯子,調好了空調溫度,還把過生日用的紙王冠放在了她頭上。
小桌上放着一張卡片:謝謝你,^_^。
Y省荒涼的野坑邊,幾個濕淋淋的民警“砰”地一下掀開了行李箱,面面相觑——
箱子裏有一盒骨灰和一些石頭,這些重物壓着無數張瘆人的黃色符紙,血一樣的朱砂寫滿了呓語似的文字。
“我對生活充滿感激。”
“我很好。”
“我相信一切都會變好。”
“我聽話。”
“我愛媽媽。”
……
圍着中間一張遺照似的黑白照片,是個沒在笑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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