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失落

空中花園乃是帝國的勝景之一。

尤在黃昏之時,深藍色夜幕尚未拉下,燈光亮起了星星點點,映照着漫天的雲彩,帝都盡數收攬眼底。

茉莉、玫瑰、栀子、以及無數僅在吟游詩人吟唱中能窺得一見的奇異花卉——在塵封了數千年時光的空中花園,它們自豪地誇耀着僅有數日的生命。

空氣中漂浮着使人熏然欲醉的氣息。

到了頂層,伯爵千金便只顧驚嘆于眼前,而維拉蒂卡伯爵終于能喘口氣,便轉過觀望臺,靠着花牆的一側休息。

溶血杆菌的沉眠對他影響很大,不僅僅是體能方面。

還有時間。

靜止的時間沙漏,似乎又開始悄悄落下。

自己能感覺得到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在他身上所發生的變化。

以前往往三四日就能愈合的傷口,如今即便痊愈,也在身體上留下了痕跡。

光嘆了口氣。

擔心,也很害怕,但因為亮所說的話,而不至于惶惶終日。

從小到大,他都沒有懷疑過皇帝陛下任何一句話。

即便現在他已是自己的愛人,也是一樣。

身後的夕陽漸漸沉下。

天幕上的星子仿若地上的燈火,一顆兩顆,漸漸多了起來。

與人類世界所見的星夜完全不同。

光仰着臉如是想着。

幾乎就在嘆氣的同時,身後風聲遽起。

完全是創傷後的應激反應,光下意識側頭閃避,同一秒鐘,一擦冰冷的東西貼着他臉上的肉劃了過去。

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發疼——

一把銀斧正朝着半秒前他所站立的地方使勁刨挖下去。

好險,他剛要慶幸,沒料到這麽一躲,腳下卻是被花壇沿邊一絆,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一個踉跄朝前跨去——

踩空!

已來不及。

猝不及防,維拉蒂卡伯爵一頭栽下第七層花壇。

所幸兩層花壇落差并不大,在空中停留不過幾分之一秒,維拉蒂卡伯爵便重重跌到了地面上。

背後偷襲者并沒有打算放過他。

幾乎眨眼的功夫,兩抹黑影落到了他的跟前。

昏黃的暮色下,閃着寒光的銀斧迎頭劈下。

光大駭,急急避讓,猛然間腰側一陣撕裂的劇痛,動作一滞的剎那,眼見着身首即将分家,只有徒勞地伸手去阻。

戒指上的寶石在暮光中灼灼燃燒。

砍下的銀斧在落下的軌跡中生生停住了,然後,目标轉變。

向着他右手奔去。

驟變只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但對于光,已是生死之間打了個來回。

右足使力,身體一晃,光往後疾退。

那兩抹黑影以人類無法企及的速度跟随而上。

仿佛暴雨點般落下的銀色刀刃眼看着就要跟上那身影,維拉蒂卡伯爵在劫難逃。

他卻在這時刻将什麽東西捋下,甩手一丢,扔進了繁茂的花叢中。

而本人,直直從第六層花壇上跳了下去。

這裏的露臺,離第五層花壇大約有十來丈,失卻溶血杆菌的維拉蒂卡伯爵就此跌下,絕無生還的可能。

而花壇頂上,這時才傳來伯爵千金的詢問聲,“伯爵大人??……維拉蒂卡伯爵閣下?……您在哪呢?!”

兩抹黑影對看一眼,便立即朝花叢去尋。

分開花叢一看,躺在那裏卻是一枚紅寶石的袖扣。

光現在知道有備無患是什麽意思了。

此刻他正懸在半空中,右手攀着凹出的青石花紋。

耳邊風聲淩厲。

這場景,還真是分外熟悉。

他合了一下眼,額頭滾落至眼睫的一滴冷汗,慢慢地順着鼻梁落下。

空中花園修築得很高,挂在外牆與挂在那座光禿禿的懸崖沒啥區別。

他的衣服在陣風中鼓起,而身體也随之左右搖擺。

與那次不同的就只有一點。

底下沒有安全網。

緩慢地轉着頭頸,光終于找到了一處落點,那是下方幾尺開外的,為了外牆最後的修飾而修葺的一條狹長的棧道。

只容得下一人轉身的空間。

光定了定神。

被自己藏進口袋的戒指燙得驚人。

手指松開。

整個人縱直落下。

一、二……

腳尖往壁沿凹起的紋飾側面重重一踢。

身體斜刺裏一探。

“哐——”

上半身直直砸在了棧道盡頭的防護欄杆上。

眼見着就要翻滾下去,光雙臂一抱。

手臂一麻,下墜的勢頭正正停住。

顫悠悠地,整個身體在棧道外晃了幾晃,終于不再動。

全身皮膚連着指尖,都是冰冷。

只有腰側是溫熱。

鐵紅色液體從那裏裂開了口子的傷口流下,染紅了纏繞數圈的紗布。

“這邊風景真是不錯。”

抱着欄杆只顧喘氣的光訝異地擡頭。

出現在棧道通向花壇內部通道的出口,另一個人正臉露微笑地看着他。

“很高興你還活着,伯爵大人。”

“那喀斯公爵?!”

那喀斯将光從棧道上拖回了花壇的內部,在這裏可以通過一扇小門回到第五層花壇的露臺。

光的右手臂皮膚已有裂開的傷口,細小的血流彙聚成線,從指尖一連串地滴落地面。

“咳咳……”被粗魯而毫不憐惜地方式救起的維拉蒂卡伯爵因太大力的呼吸而吞進了口水,咳了起來。

下一刻,胸前被人大力一推,他整個人毫無防備,摔到在地。

“咳——你……”

光想撐起身體,右手卻被人捏在了掌心。

“呵……他把這個都給了你……”

慢慢取下無名指的戒指,那喀斯公爵的笑聲震動着耳膜。

寂靜的花壇,怪異的笑聲讓人心生恐懼。

突然意識到不對勁的光被一股猛力抵在了地上,在剛剛的生死追逐中已筋疲力盡的他現在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美麗的伯爵殿下,讓我看看你。”

話是這樣的柔情蜜意,可下手卻是截然相反的冷酷無情。

衣帛撕裂的聲音響起,驚心得很。

可光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的力氣。

“這具讓陛下留戀不已的身體……”

冰涼的指尖觸上了他裸露的胸膛。

光閉着眼睛只剩喘氣的份,看起來就要暈過去的模樣。

血液無止盡地流出體內,精神氣力統統被吸進了那無底的漩渦。

而羞辱才剛剛開始。

指尖滑過的地方,那喀斯低頭,輕輕吻了上去。

“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沉溺于自己的幻覺之中,那喀斯無意識地自言自語着,“被他親吻過很多次吧……”濕熱的舌尖觸摸着幻覺中出現的痕跡,虔誠地,仿佛親吻着聖跡的信徒。

但這些對于光而言,卻毫無意義。

血液快要流盡一般,身體開始變冷,而同樣流失的,還有他的意志。

那喀斯對身下這人的毫無反應感到不滿。

“啊——”

光的身體猛地一顫。

一陣劇痛将他從昏迷中激醒。

“……被陛下擁抱的感覺……是這樣的嗎……”

那個人在他耳邊吐露着灼熱而淫靡的氣息。

光的腳尖因劇痛而止不住地抽搐着。

血液在躺倒的身體下凝成了血窪,每一次摩擦,在皮膚留下黏稠而粘滞的感覺。

“放、放開……”

斷斷續續,痛苦地吐出的詞語,卻在下一瞬間,被苦澀的淚水所淹沒。

“啊…………”

“為什麽是你……”

可淩辱他的人,卻同樣吐出了苦澀的問句。

“為什麽……陛下會選擇你……”

意識被剝離肉體,光漸漸感覺不到來自外界的任何刺激。

而那個人的動作越發粗暴。

仿佛要從這具被撬開的身體中得到答案一般。

自始自終追求着的,那個答案。

“為什麽……陛下……”

“為什麽我們都不行……”

“為什麽……從來都沒有……讓我們接近……”

最後那喀斯公爵終于離開了那具瀕死的肉體。

垂落在腳邊的衣襟已經吸飽了紅褐色的液體。

被掰開的手指毫無生氣地垂落在血窪之中。

“呵呵……”

那喀斯公爵神經質地發出一陣冷笑。

他捂住嘴唇,但怎麽也止不住體內産生的惬意沖出喉嚨。

雖然破壞了計劃的一環,可——

“什————”

眼前的景色瞬間倒置。

那喀斯公爵甚至來不及吃驚,已摔倒在地。

“?!”

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用無可掙脫的力量壓制着他的人,是睜開眼睛打量着他的,維拉蒂卡伯爵。

無機質的目光正垂落在他的身上。

而後,打量着肉食對象的雙眼,像是新月那樣彎起。

與長生種無緣的恐懼頓時充斥着那喀斯公爵的胸膛——

會被殺掉!

與這個認知同時抵達腦部的,是頸部的劇痛!

“啊!!!!!!!!!”

鋒利的牙齒切割進血肉。

被釋放的血液頓時沖出了頸側!

那喀斯公爵絕不可能坐以待斃,但面對這股令人心生絕望的力量,一切求生的舉動都只是徒勞!

陷入“幹渴”的長生種有多可怕,只要目睹這一幕的人,這輩子都不會從腦海中将之淡忘。

瀕臨死亡的宿主激起了溶血杆菌最後的求生欲望,而掌控了全局。

如果說這一刻還有任何奇跡可言的話……

“光?!!”

也正是在那喀斯公爵快要絕望的最後一秒,仿佛神靈一般的聲音響起。

“你們在幹什麽?!”

緊随陛下進入花壇內部的謬勒公爵也是驚得心髒一陣狂跳。

莫名失蹤的愛孫,與那喀斯公爵正交頸纏綿。

而對方的頸部,更是存在着無法抹滅的證據——被咬破的皮膚下,流出了鮮血。

交換彼此誓言“你屬于我”的儀式,咬頸在貴族交往中是比交換婚戒更為重要的,等同于向那個人交出生命的宣誓。

正因為是面向那個人毫無顧忌地暴露出致命部位,一般的調情中是絕對不會出現這一幕的。

難道不僅僅是偷情?!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下一瞬間将目光投向了皇帝陛下本人。

而比這個場面更震撼的,則是那喀斯公爵突然發出的嘶叫。

“陛、陛下!!救、救命!”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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