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烤魚

雨還在下,雲卷如墨,雷電森寒。

程梓趴在姜二叔和柳娘子中間,在天然的背景音裏聽他們講那過去的故事。

像閑聊一樣,柳娘子擇着小白菜,慢悠悠地說:“沉江月過去幹了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手上……也有幾樁大案,雖然不算什麽好人,卻很坦蕩。這會子老了,竟也跟我們似的一頭紮進這小鎮子裏來躲清靜,可見性格變了很多。”

程梓甩甩尾巴。

他知道姜家人不是隐遇鎮的原住民,是姜書客出生後才搬過來的。

但聽柳娘子的用詞,鎮子上的居民恐怕有不少都來自其他地方,而理由,大概就是她口中的“躲清靜”。

程梓若有所思。

他們總說那個男人老了老了,也不知道他今年究竟幾歲。看他的模樣,最多三四十歲,考慮到古代人的平均壽命,誤差應該不會太離譜。

不過,他真看不出來這人以前還是個狠角色。柳娘子說話一向實事求是,她所說的驚天動地……可是寫實派的。

“沉江月今年六十了吧?”

程梓想得正入神,旁邊柳娘子忽然輕飄飄來了這麽一句,驚得他瞪大貓眼,嘴巴微張,露出一個标準的貓貓震驚表情。

什麽?六十了?!

“不止。”姜二叔又為他的震驚添了把柴火,“過了年,他就七十了。要不是實在心力不濟,加上厭倦了紛紛擾擾,以他從前的性子,絕不會選擇退隐。”

柳娘子心有戚戚,嘆了口氣道:“說的也是。”

程梓:“……”

他盯着自己兩只山竹狀的前爪,爪墊張開、合攏,再張開、再合攏,仿佛在計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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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他果斷放棄思考。

算不明白!他算不明白沉江月這個年紀了!

他們說七十就七十吧!

程梓趴回去,再度癱成餅狀。

柳娘子見狀,忍不住上手搓了搓他的貓貓頭,又嘆道:“雖說他現在脾氣稍好,但仍然有些陰晴不定,他在這裏生活,我真怕有人會不小心惹到他,被‘教訓’一頓。”

姜二叔無奈一笑:“被他教訓,那可是要傷筋動骨的。等書客下學,一定記得叮囑他謹言慎行,別去招惹這位。”

柳娘子贊同地點頭。

兩人的用詞雖然克制而隐晦,程梓卻能聽出他們的言外之意——

不出意外的話,沉江月的精神狀态應該是出意外了。

聽聽他們的形容。

不算好人、脾氣稍好、陰晴不定,手上還有幾樁大案……

怎麽品都像是精神不穩定、亦正亦邪的反派設定。

程梓回憶了一下先前與沉江月的短暫相處,從細節裏扒拉出他那幾次被自己忽略掉的情緒大幅轉變,以及最後讓自己脊背發麻的注視,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

這個老年人,絕對有心理問題!

“橙子。”

“喵?”

柳娘子忽然喚了程梓一聲,而認真思索的他也下意識地擡頭回應。

這時,柳娘子的指尖點點他的鼻子,語重心長地囑咐道:“沉先生那邊,你少點靠近。尤其不能像今天這樣大喇喇跑進他家裏去,萬一惹惱了他……你就要變成他鍋裏的晚飯了。”

聞言,剛剛判斷出沉江月有心理問題的程梓一整個炸成了橘色的毛團。

什麽?!他還吃貓!?

程梓:貓貓害怕.jpg

看到他吓成這樣,姜二叔噴笑一聲,又趕忙收起笑意,揉搓着他身上炸成刺猬的毛發權做安撫。

“好了柳兒,別吓它。”姜二叔輕輕拍柳娘子一下,“不用太緊張,平日躲着點走就行。”

“嗚喵……”

程梓弱弱地叫一聲,蜷起身子,把四只爪爪藏在身下,耳朵耷拉下來。

躲着走!以後一定躲着走!

……

傍晚,學堂下學的時候,下了大半日的雨也跟着停了。

晚霞彌漫的天際架起一道虹橋,彩光恢宏,凝實得幾乎要化為實質。

程梓趴廊下看了一會兒,起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一溜小跑出門,經過廚房時頭也不回地喊了聲。

“喵嗚!”

廚房裏适時傳出柳娘子的聲音:“去接書客是吧?路上小心。”

話音未落,程梓已經把她的聲音遠遠甩在身後。

從家裏出發,程梓踩着雨後濕濘的小路步伐輕快,沿途留下許多梅花狀的小腳印,與路旁被水洗淨的野花交相輝映,意趣可愛。

直路到盡頭,拐角處,一間竹屋的門開了。

程梓連忙收住腳步,險險一頭撞上去。

竹門內,一只通體銀白,沒有一根雜色毛發的半人高大狗狗踱步而出,步履輕巧而優雅。它的嘴角有自然揚起的弧度,神似薩摩耶,卻比薩摩耶看着更溫柔和聰明。

“喵嗚哇!”

看見這只銀白色的大狗,程梓的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原地彈跳兩下,兔子似的撲到它身上,把身子埋在它蓬松柔軟的厚毛裏使勁亂蹭,直把人家順滑的毛蹭成了亂糟糟的雞毛撣子。

人類吸貓,貓吸狗。

大狗金色的瞳孔裏閃過一絲無奈,任這只小胖貓在自己身上亂蹭,半晌,見他蹭滿足了,才擡起一只前爪,細心地抖掉爪墊上的塵灰,輕輕按了按他的腦袋。

“喵喵!”

程梓退後兩步,仰頭與大狗垂下的金眸對視,也伸爪拍拍它,表示哥倆好。

“嗷……嗚汪。”

大狗不太熟練地用叫聲回應,低頭與他互蹭腦袋。

一貓一狗正蹭得起勁,忽然感覺身旁投來了一束目光。

程梓背脊一僵,從大狗柔軟的皮毛裏支起腦袋,朝旁邊看去,不出意外地在不遠處的草叢裏看見一只灰白色的兔子。

兔子體态圓潤,除耳朵尖和尾巴尖是灰色的之外,其餘地方同樣是一塵不染的白,即便蹲在剛被雨水打濕的草叢裏,身上也沒有泥點或草屑,比被它抱在懷裏啃的胡蘿蔔都幹淨。

它豎起半邊耳朵,三瓣嘴不停咀嚼着,明明沒做什麽,卻無端給人一種賤兮兮的感覺,眼裏透着狡黠。

程梓抖抖耳朵,翻起死魚眼——

怎麽我每次吸狗都能看見你?

見他看過來,兔子歪歪頭,一爪抱着胡蘿蔔一爪擡起揮揮,同他打招呼。

程梓略顯敷衍地點點下巴,表示回應。

這只大狗叫雲雪,那邊的兔子叫踏雨,都是這家人養的寵物。不過和他們家經常走街串巷的寵物相比,主人們倒是深居簡出很多。

程梓在這兒待了兩年,也就只見過他們一次,在去年的元宵節。

他和雲雪感情不錯,主要是喜歡雲雪那一身雪白柔軟的皮毛。

一貓一狗常約着巡視小鎮,偶爾也會一起蹲守河邊的釣魚佬,雲雪負責打掩護,他負責撈東西。

至于踏雨。這家夥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十個時辰在睡覺,剩下兩個時辰在吃。若是有人透視它的身軀,看到的估計不是胡蘿蔔就是白菜葉,蔬菜裏面沒有一滴血。

除了吃和睡,程梓懷疑它兔生裏最大的消遣就是圍觀自己吸狗。

每逢他與雲雪相遇,這只兔子必定出現在十米之內的任何地方,比毒物十步內必有解藥定律都穩。

但即便如此,一貓一兔也從未有過具體的交流,最多見面互相點頭,就像今天這樣。

與踏雨打完招呼,程梓扭過頭,也不管雲雪能不能聽懂,用自己的“語言”習慣同它抑揚頓挫地喵了一陣。

大意是自己先去接姜書客下學,晚上再來找雲雪去河邊蹲夜釣的釣魚佬。

雲雪的性子安靜溫柔,微笑着聽他喵完後,輕輕颔首,側頭在他頭上蹭了蹭。

程梓一拍它的額頭,轉身跑過拐角,向學堂奔去。

一狗一兔目送他離開。

半晌,踏雨啃完最後一口胡蘿蔔,披着霞光惬意地眯起眼,冷不防口吐人言:“你是狗?”

雲雪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我是狼。”

……

程梓并不知道自己剛離開,大狗和兔子之間就發生了一件足以令他震驚一百年的奇事,抄小路來到學堂門口,跳上牆頭張望,便在庭前看見了姜書客被罰抄書的身影。

一位年逾半百的老先生提着戒尺站在他背後,神色慈和,目光溫柔——如果抛開他不時用戒尺敲打糾正姜書客書寫錯誤的動作,這副場景絕對稱得上師慈生勤。

程梓咧嘴一笑——你個皮孩也有今天!

姜書客跪坐于幾案前,腰背挺直,落筆穩而準,小臉繃得緊緊的,滿腦袋都是汗。

他抄寫得認真,臉色卻有苦色,以程梓對他的了解,此時把他肚子裏的腹诽倒出來,淹沒一座隐遇鎮綽綽有餘。

看來今天的下學時間要推遲很久了。

同樣是從寒窗苦讀的學牲時期過來的程梓露出了幸災樂禍……哦不是,是慈祥和藹的笑容,穩穩蹲坐下來。

這時,學堂對面突然飄來了一陣食物的鹹香。

味道像是烤魚,還刷了醬料,撒上了孜然與辣椒粉。

程梓猝不及防聞個正着,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

他小心翼翼地轉頭,想看看香味是從誰家傳出來的。豈料一扭頭,就迎上了對面杏樹下,早上柳娘子和姜二叔才警告過讓他不要靠近的七十歲老人沉江月的目光。

他手裏捧着個碗,裏面裝了好幾塊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烤魚,正沖程梓微微地笑。

“來。”沉江月向他招手,“嘗嘗我特地為你做的烤魚。”

程梓:“……”

我也知道應該躲開他。

可是他做的烤魚實在太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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