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交談

臨江仙立身凜冽的風中,指尖纏繞着一縷藍光,上面攜帶程梓的氣息,以及絞碎蝴蝶時沾染的磷粉。

他彈掉後者,僅留下那抹淡淡的氣息萦繞身側,唇角揚起一點笑意。

“原來,你也進來了……”

話音未落,臨江仙耳邊突然有一道聲線如驚雷般炸響:

“山神大人!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去收拾白骨藤妖啊!我已經等不及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揉揉發麻的耳朵,臨江仙回過身去,見一名半大少年正站在不遠處,銀發碧瞳,活力十足,正叉腰大笑着。

他的身旁有一口青銅大鍋,鍋底下是熊熊燃燒的烈火,鍋裏則熬制着青黑色的藥湯。

藥湯沸騰、翻滾,漫溢出濃烈的草藥腥氣,內裏夾雜着一縷不易察覺的花香,但與腥氣混合後更顯怪異。

少年就站在青銅鍋旁,揮舞着用來攪拌藥湯的大木勺,笑完便舀起一勺藥湯灌進肚裏,動作潇灑如名士飲酒,滿臉的躍躍欲試。

在他腳邊,一群剛飲下藥湯的小動物橫七豎八地躺倒,表情與他差不多——yueyue欲逝。

“銀魚,你……”

臨江仙以杖拄地,緩緩走到少年身前,擡起藤杖輕敲他腦袋:“不要浪費我的草藥湯。”

“……哦。”

稷山山神特制草藥湯,可以防時疫、解隐疾、補身體,無病不治,無所不能,誰人喝了都說好。

除了味道實在太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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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也就臨江仙面前這位魚卵時就被他養在周圍種滿草藥的水池裏,幾乎可說是泡着草藥湯長大的銀魚少年,可以拿他熬制的藥湯當水喝。

只可惜,草藥湯的功效偏偏對他無用。

被敲了腦袋,銀魚老實下來,一碗一碗地盛着藥湯,等下一批小動物們前來排隊領取。

稷山外接現世,內承接月天闕靈脈,受天地所鐘愛,陰陽流轉,靈氣充沛,生生不息,因而山上的生靈大多成了精。

奈何修行界近日因天外魔族作亂而疫病橫生,普通百姓和它們這些弱小精怪自然首當其沖,受難最重。

臨江仙身為山神,庇護一方,不得不定時定量地為它們熬藥,預防和治療時疫,還要盯着它們喝下,可謂是當爹又當媽。

所幸接月天闕受到的影響比現世小,在天闕裏,他的工作量相對少了一些。

“銀魚,我出去一趟,你守好稷山的門戶,白骨藤妖的事待我回來再說。”

看銀魚分發藥湯有模有樣,臨江仙略做思忖後,還是決定去見程梓一面。

“您要去哪兒啊?”銀魚歪了歪頭,額前的呆毛翹起,正好是個疑惑的弧度。

“慕幽林。”臨江仙說着,揚手從青銅鍋裏挑出一道水流,将其凝固成一粒一粒的草藥丸,“去看看慕幽族女王是否還活着,若是活着,她的藥丸也該用盡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銀魚大笑出聲,一邊笑一邊說:“那位女王陛下簡直是拿命在打理慕幽族,您好不容易進來一趟,是該去看看!”

臨江仙斜他一眼,雖然無奈,但眼裏也有笑意。

持杖下山,臨江仙離開稷山之前,随意一揮手,無形的屏障便如簾幕垂落,籠罩住整座山。

就在他出發往慕幽林的方向去時,程梓已經被金翼使抱回慕幽族栖身的樹屋。

程梓窩在金翼使懷裏,仰頭看着身前這座高聳入雲、廣闊無邊的巨大樹屋,知道自己對這片林子和慕幽族的預估産生了難以修正的偏差。

樹屋并非蜂巢狀,反而更像林茂河深的山峰,外面鑿開一個個入口,內裏則線路縱橫,比迷宮還複雜。

随着金翼使的行走……準确來說是跳躍和飛行,這座龐大迷宮的一角在程梓眼前逐漸清晰。

他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卻也只能打量,因為根本記不住。

眨眼間,女王陛下的寝殿到了,就位于樹屋的中心處,被無數兵士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唯獨門前沒有安排人守衛。

據說這是女王的命令。她處理事務時不喜歡附近有人,而她幾乎每時每刻都在處理事務。

什麽修行界絕代卷王!

程梓暗暗咋舌。

門扉沒有關緊,金翼使也并不敲門,而是直接推門進入。

在進去之前,程梓腦海中關于慕幽族女王陛下的形象還貼着傳統又經典的雍容華貴、國色天香和高傲慵懶三個标簽。

但現實總是令人猝不及防,映入他眼簾的女王模樣狠狠抽了他一個大嘴巴子。

殿宇金碧輝煌,陳設裝點富麗堂皇,比程梓見過最華美的宮殿都要華麗。

但正如蒜頭擠進橘子也只是橘外人,那位女王陛下就像硬往橘子裏擠的蒜頭,穿着精美貴重的衣裳,卻披頭散發、兩眼青黑地癱坐在地上。

她一只手懸在一缸金黃的蜜漿上對其進行深加工,從漿液裏提煉出的晶體碎塊自發落入缸邊的玉盆,這就是維系慕幽族人生命的食糧。

另一只手則翻閱着近日的戰報,研究其中戰役的不妥之處,再寫下改正的批注,交由負責戰鬥的蜜官。

慕幽族與嶙峋花海幾乎每天都會爆發數場戰鬥,她身邊的戰報有高高一摞,手中這份還是兩個月前的。

所以她忙到即使聽見有人進來,都沒能立刻擡頭。

“金翼使,我都說了進來記得……哪兒來的貓?”

女王揚起頭,語氣懶散又熟練地想要數落金翼使日常進門不通禀的行為,卻在看見他懷裏的橘貓時收住話頭。

那只貓此時正用一種震撼中夾雜着荒謬的眼神望着自己,垂在身下的尾巴彎起一個勾,完全僵硬在半空。

而在看到他脖頸上的小錦囊後,女王也和他的尾巴一起僵住了。

“姜家的貓?!”

程梓那邊正震驚着,突然被女王陛下一嗓子吼回神了,尾巴甩了甩,卷到身側,驚訝褪去後就只剩下敬佩和哭笑不得。

敬佩于她的敬業,哭笑不得于她對自己身份的反應。

姜家人,姜家人。

提起這三個字的人越多,程梓就越覺得這三個字魔幻,有一種大魔王避世隐居後人生經歷被當成傳說反複流傳,又在世人的恐懼印象加深之後,被他們把這個印象套在一切與之相關的人事物身上的感覺。

程梓就是被套的那一方。

女王可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本能地對與姜家有關的存在感到忌憚,雙眉緊緊皺在一處,但襯上眼下那兩個大黑眼圈,沒什麽威嚴,只讓人覺得滑稽。

“陛下,請冷靜。”金翼使微微躬身,沉着冷淡的語調帶着強烈的安撫意味。

“……”

女王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你……你打哪兒遇着的?”

金翼使低着頭,将方才的事,連同自己對程梓的試探和他的回答一并和盤托出,說得簡潔而細致。

女王聆聽時,手上提取蜜漿結晶的動作沒停,不時還抽空往戰報上添兩個字。

等他講述完畢,一缸蜜漿提取完了,只剩缸底一層薄薄的殘渣,而女王本人也已恢複冷靜。

“原來如此——你這小貓挺聰明的,是姜家人的風格。”

合上戰報,女王換了缸蜜漿繼續提取,臉上卻沒有喜色:“你說的這個方法可行,但實現起來需要時間和機遇。”

程梓眨眨眼:“喵?”

需要時間他理解,需要機遇是什麽意思?

和金翼使一樣,女王陛下輕易理解了他叫聲中的含義,紅唇微揚:“接月天闕很少有外來者,這些外來者中又很少有能找到慕幽林來的,更遑論讓他們出去之後再度進到這裏替我們帶花種。這樣的機遇可遇不可求,我都當了幾百年的女王,也從沒遇到過。”

程梓恍然大悟,這才發現是自己想當然了。

确實,一般修仙小說裏的秘境要麽是一波流,要麽也和接月天闕是相同情況,屬于是小說照進現實了。

不過,走種子這條路行不通,那直接移植呢?

程梓探出兩只爪爪,搭在金翼使的手臂上,支着腦袋,目光灼灼地望向女王:“喵喵喵喵,喵嗚哇。”

在跟對手搶花粉時,想辦法挖一株成花回來栽培啊!只要根系完整,種活應該是不難的吧。

女王笑了笑,目光掃過他認真的表情,那圓臉圓眼睛都可愛得很,實在讓人不忍心叫他失望。

但女王還是實話實說道:“試過,但是很難種。慕幽林的地力幾乎都用來維系我身下這座木屋了,餘下的那些只能小規模種植,無法滿足糧食需求。”

“喵?”程梓疑惑地歪頭,尾巴像鐘擺一樣輕輕搖晃。

修行界能人那麽多,就找不出一個德魯伊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來解決這種事?

“德魯伊是什麽?”女王用難得空閑的手撓撓鼻尖。

“……喵。”

領會意思就好,領會意思就好。

程梓咽下一肚子的梗,把德魯伊換成擅長種植之事的修行者又問了一遍,得到的是女王苦澀的笑。

她嘆了口氣,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來一瓶酒咬掉瓶塞,仰頭灌了一大口,精致的臉蛋頓時皺成精致的包子。

苦酒入喉心作痛.jpg

“我們也想找,但是沒辦法,慕幽族不能離開慕幽林太遠,那些修行者又不會沒事兒跑過來,根本找不着人幫忙。”

女王喝着酒,皺着臉,眼神恍惚而迷茫,渾身上下都寫着一個“喪”字。

“同樣的,慕幽族除金翼使和我以外,其他族人都不能修行,偏偏提取蜜漿結晶這種事兒只能由修行者做。金翼使要外出與那幫花賊争奪花粉,我又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便只好獨自攬下這件事,忙活了幾百年,一天都沒休息過。”

“幸運的是,隔壁的花賊也只有倆修行者,不然我們慕幽族早被滅了。”

……好慘!

資本家聽了都要落淚。

程梓壓着耳朵,看向女王的眼神裏滿是同情,再看她的黑眼圈、蒼白臉色與淩亂披散的長發,也不覺得滑稽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地力這種事對于山神來說應該算專業對口吧?

“喵……”

程梓眼前浮現出臨江仙的身影,猶豫着提了一嘴自己認識一名山神的事。

女王知道他的想法,心裏對他千方百計為慕幽族找解決辦法的舉動有些觸動,卻也只能無奈搖頭。

“山神啊……我們接月天闕也有山神,可是遠在百裏之外,求不來,更請不動。至于外界的山神,除非他們運氣好,能進入接月天闕,否則也是幫不上忙的。”

這樣嗎?

程梓攤開前爪,爪墊相對碰了碰,做思考狀。

不知怎麽,他總覺得臨江仙會有辦法的。

這種想法與他莫名就想為慕幽族解決難處一樣,來得沒有原因且十分突兀。

可他對此毫無所覺,只是認真地想着要如何才能與臨江仙再見一面。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蜜官的通報聲:

“女王陛下,有一名自稱是稷山山神的人求見您。”

程梓:“?”

金翼使:“??”

女王陛下:“???”

程梓滿心莫名其妙。

他擡頭正要詢問,就見不久前披頭散發、黑眼圈比眼睛都大的女王此時已經長發高挽,環佩琳琅,黑眼圈變成冶豔的金色眼線,優雅而雍容地點頭應道:

“快快請他進來!——”

程梓:“……”

姐姐,破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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