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湯圓

門窗外,風雪大作,呼嘯席卷,漫天都是空幽的聲音。

屋內卻一片暖意融融。

姜二叔将托着鳳凰焰的梧桐枝插在三個花瓶裏,分別放到房間裏東南北三處方位。

橙紅的火焰靜靜燃燒,釋放出恰到好處的溫度,和暖氣差不多。

柳娘子直接熄了燒炕的火,摟着程梓坐到炕上打圍巾,一邊打一邊盯着姜書客為之後三天的考核做最後的沖刺複習。

程梓蜷成一團,把爪子揣到肚皮底下,如同一只圓滾滾的炸肉丸子,誰看了都想上手揉一揉。

姜二叔放好鳳凰焰,回頭看見懶洋洋打盹的程梓,微笑着上前揉搓他的腦袋。

“喵……”

程梓仰頭發出一聲軟軟的聲音,沒有什麽意義,就是撒嬌。

姜二叔順勢坐下,從袖子裏摸出一枚快要盤出包漿的銅錢,拈在指尖一抛,然後攥住,拳頭伸到程梓面前:

“你啊你……其實我原本還以為你們這一世不會遇上,誰知你這小貓本事居然這麽大,斷了的緣分都能給你續上。來,猜猜正反。”

程梓歪了歪頭,不明白姜二叔話裏的意思。

這一世是什麽意思?姜二叔知道他是穿越者了?

斷了又續的緣分又是啥?莫非他還有個異父異母的親情人?

程梓擡起爪子撓撓耳朵,将另一只爪子伸出去,翻到肉墊那一側——正面。

“正面,一樣的選擇。”姜二叔輕笑一聲,依舊說着謎語人臺詞,張開五指,掌心的銅板确實是正面,“好,希望這次有不同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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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銅板一轉,塞進了程梓胸前的小錦囊,順勢揉搓他脖頸下厚厚的長毛。

“喵嗚……”

謎語人真讨厭……

程梓不滿地咕哝,被揉得翻過去,四爪抱住姜二叔的手腕蹬了蹬。

姜書客咬着筆頭,一臉羨慕地看着一貓一人互動。

啊!他也想躺在炕上撸貓!

“趕緊把不熟的這段背了!”柳娘子毫無感情的聲音戳上了他的後腦勺。

“……哦。”

金色的火光籠罩下,幸運濃度激增。

姜書客溫書的效率莫名比平常提升了很多,腦子也不再像堵住的水溝,思緒順暢無比。

所以說玄學還是有用的,前提是找對了方向!

“叩叩叩——”

驀地,空靈的風雪聲有人敲門,很有節奏的三聲一頓,敲了三次。

柳娘子手上的動作一頓,有些緊張地看向姜二叔。

姜二叔卻很平靜,在程梓額前輕輕敲了一下之後,便帶着滿身貓毛過去開門。

門開了條能容人側身穿過的縫,驟然湧入的風吹得鳳凰焰一陣晃動,屋裏的火光也跟着閃了閃。

門外站着一名紅衣少年,身上不沾風雪。他比姜二叔矮半個頭,除了顏色其餘地方都很樸素的紅衣勾勒得他身形清瘦,腳下的影子卻是一大塊張牙舞爪的無規則陰影,若不細看,就像一蓬黑色的火焰。

少年相貌精致而英氣,一雙鳳眼,挺鼻薄唇,眉心點着一朵奇異的紅花,襯得膚色雪白。烏黑的發紮成高馬尾,只有兩绺編成細細的長辮垂在鬓邊,發尾裏雜糅着點熾烈的紅。

他微微側頭,目光透過門縫看見了屋裏的三朵鳳凰焰,天然上揚的唇角往一側撇了撇,想笑又只能無奈地憋住。

“姜二,你這都不管管?”他擡了下圓潤的下巴,好笑又好氣地問。

“叫我阿業。”姜二叔板着臉,一本正經地開玩笑。

“少占我便宜!”少年一腳踹在他的小腿上,并未用力,“我叫你阿爺,你得喊我祖宗。”

姜二叔笑了一聲,側身讓開:“先進來吧。”

炕上,程梓盯着門的方向,一直在聽姜二叔與門外的人的交談,好奇那到底是誰。

過了一會兒,他就看到姜二叔讓開身,一個少年立刻從門縫裏閃進來,反手把門帶上。

程梓把少年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分明陌生,心裏卻無端地生出一股熟悉感。

熟悉在哪兒?

程梓皺着眉琢磨了一下,最後将眼神定格在他眉心的那朵紅花上——對!他感覺熟悉的就是這朵花!

少年眉心的花叫鳳凰花,是他前世的家鄉最常見的觀賞植物,但這個世界并不存在這種花卉。

程梓以前不明白這是為何,畢竟兩個世界除了朝代和能夠修行這兩件事外,其他設定幾乎都一模一樣,包括知名歷史人物與他們的作品,更別說別的細碎的底層設定。

唯獨鳳凰花,就是沒有。

但現在,他覺得自己悟了。

鳳凰花開到了天地間最後一只鳳凰的眉心,自然也不必屈尊降落人世,淪為凡俗。

程梓這樣想着,一種沒來由的思念湧上心頭。

他覺得自己是想家了,于是一骨碌坐起身,踩着炕沿借力一躍,穩穩準準地跳進了少年懷裏。

少年下意識接住他,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懷中為何突然揣了只貓,就看到那只貓直立上身,努力伸長了爪子,把張開的小肉墊貼到自己額心那朵花上。

他頓時一愣。

微弱的暖意和柔軟從眉間湧入,仿佛丢入滾油的火星,剎那間在他心裏燒起一把熾烈的火。

在自己的思緒轉過彎來時,少年已經緊緊抱住程梓,把臉埋進他的毛肚子,生疏又溫柔地磨蹭兩下。

程梓條件反射地摟住少年腦袋,下巴搭在他發間,鼻腔裏霎時湧進他特別喜歡的那種草木清香。

“喵、喵……”

程梓抽抽鼻子,有些不知所措。

少年蹭夠了,心滿意足地擡起頭,臉上洋溢起明媚的笑意:“就是你這只大圓貓偷了我的火?”

“嗚喵……”

啊這,苦主找上門了?他就是那位鳳老大?

程梓眨眨眼,心虛吞沒了驚訝,不好意思地別開眼。

“偷火就算了,”少年笑吟吟地捧着他,揪住他不安分地掃來掃去的尾巴,卷在指尖打轉,“我放在湖邊的梧桐枝也被你們撈走了。那可是我用來做火把的,你好意思嗎?偷了火還拿我的柴?”

“嗚、嗚喵!”

那我們哪兒知道啊,偷火……不是,薅鳳凰焰的時候看見旁邊有現成的,就順手拿過來用了呗。

程梓心虛地提高了音量,卻在迎上他含着狡黠笑意的鳳眸時氣焰一弱,索性把腦袋紮進他懷裏,只露出一個圓乎乎的後腦勺。

“鳳、鳳老大……”

程梓繳械投降的下一秒,姜書客放下筆,小心翼翼地舉起手:“那什麽……火是我偷的,您要是不高興,就沖我來吧,別罵我家橙子。”

少年扭頭看他,鳳眼眯了眯,笑容變得意味深長:“沖你來是吧?行啊,那這次考完試,你到鳳凰林裏幫我種樹如何?”

“唔?”

程梓猛地擡頭,雙爪捧住他的下巴,一臉迷惑。

你林子裏的樹還不夠多嗎?再種,再種就要種到湖裏啦!

少年笑了笑,伸手捏住他頭皮,把他的尖耳朵立成兔子形狀再松開,如此重複幾次,玩得不亦樂乎。

“今年冬天,過年之前,鳳凰林的樹一大半都會倒。你們到時候記得去搬回那些倒下的梧桐樹,一家搬了多少,來年開春就為我種多少樹苗。”

姜書客愣愣地點頭,卻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柳娘子卻眼睛一亮,從炕上匆匆下來,抓着他的衣袖問他:“小鳳凰,你以後不長時間沉睡了?”

“原本……嗯,不睡了。這麽多年我也睡夠了,但逃避實在不是個好做法。”

少年把仍然懵圈的程梓放到她懷裏,指尖一點他額心,好笑地說:“接下來兩天不許再偷我的火,我那是要用來燒水造溫泉的,明白嗎?”

程梓一只爪捂住額頭,睜着一雙無辜的圓眼睛,再伸出另一只爪勾他的衣服,剛剛聽到的昵稱立馬用上:“喵哇喵哇!”

小鳳凰,你溫泉燒好了,我能去蹭蹭嗎?

“……”

小鳳凰挑起嘴角,皮笑肉不笑。

“可以啊,反正你在溫泉裏,就是我的玉米面蒸湯圓。”

……哎呀!

程梓氣鼓鼓地捶了他一拳。

……

接月天闕之事以雲上府主自請卸去府主之職為收尾,他的狐寵雖然什麽事也沒幹成,但也因為搞事未遂,被罰食素三年,此時正在痛不欲生中。

臨江仙從執法大殿出來,剛步下雲梯,迎面便遇見了一名披着長發的白衣青年。

青年背負長劍,白衣灑拓,高高束起的發髻上垂下兩條飄帶,碎發半掩耳廓,耳垂上長長地綴着銀色流蘇飾品。

他的相貌清絕豔絕,唇邊常噙着溫潤平和的笑意,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

但臨江仙看到他的第一反應卻是轉身要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山神大人何故見我就躲?”青年一閃身擋住臨江仙的去路,微微歪頭,不解又無辜地問:“莫非是見我相貌氣度不凡,因而自慚形穢?”

臨江仙舉起藤杖抵了抵額頭:“對于你超凡入聖的自信,我的确自慚形穢。”

說完,他猶豫着吐出一個名字:“渡梧。”

青年垂頭一笑,擡手捋了捋發帶:“多年無人如此喚我,我都快忘了自己還有這個名字了。山神還是喚我如今的道號,世塵吧。”

“矯情。”臨江仙冷漠地看着他,薄唇微啓,吐槽得毫不留情。

“哎呀,我這哪兒叫矯情,真正矯情的應該是那位雲上府主……哦我忘了,人家如今不是府主了,我該喚他假情仙君。”

世塵笑得溫柔,嘴裏卻滿是辛辣刺耳的話語:

“當年小殿下還沒有散魂的時候對他多好啊,他卻成日猜忌這個盤算那個,一邊因為殿下身邊的愛慕者太多而鬧別扭,一邊與自己的追求者暧昧相處,來者不拒,美其名曰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呵,我看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是他餐桌上的菜盤。哪個最能讓殿下在意他就點哪個,把盤裏的菜吃完便丢到一邊,還不給錢,吃霸王餐,被人問起就說我已經點了另一道獨一無二的菜了,這些菜都是它們自己跳到我的桌子上的,我沒有點,怎麽能付錢呢?”

“後來殿下散魂,他知道後悔了,費盡心血護住了那一具空軀殼,然後便開始扮深情,說他們之前感情有多深厚,說他有多珍惜殿下,全然忘了過往是怎麽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我要是殿下,散了魂,魂光照耀天地,唯獨就會避開他。即便化作甘霖降世,也要選他打了傘的時機。”

“……”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措辭,熟悉的讨厭雲上府主并把他往死裏損,熟悉的……

拿他臨江仙當垃圾桶。

臨江仙忍住一藤杖抽他臉上的沖動,将蠢蠢欲動的那只手背到身後:“說完了?我可以走了嗎?”

在這兒聽他吐槽,不如回稷山給橙子做冰糖葫蘆。

“诶,先別忙着走。我今日過來,是要請你和我一起去個地方。”

世塵再次攔住他。

臨江仙別開眼:“去哪兒?”

“去……”世塵頓了頓,身為執法大殿語言學家,他認真措辭後說:“如果用你喜歡的角度說的話——山神大人,我們一起去泡溫泉,吃玉米面蒸湯圓吧?”

“……”

臨江仙覺得自己被耍了。

他掄起了藤杖。

給爺死!

……

隐遇鎮內,挨着突然決定留宿姜家的小鳳凰睡覺的程梓身體一抖,忽然感到一陣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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