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探看
是夜,繁星漫天。
晚飯吃的是姬道和姜書客強烈建議的太平鍋,半鍋辣湯,半鍋更辣,涮着新鮮菜蔬和薄切的肉片,就着姬道去年釀的杏酒,在大冷天裏吃出一身熱汗,格外舒坦。
晚飯後,姜書客被姬道拖走,繼續鞏固白天學習的策論寫作技巧,他試圖向程梓求救,得到的卻是程梓無辜的笑臉和招財貓式揮手告別。
臨江仙擡頭看了看天色,回頭望向毫無危機感的程梓,眼裏閃過一絲笑意。
“時辰差不多了。”他彎腰撈起自家大橘,順手踮了踮重量,滿意點頭,“我們前往姬宅吧。”
“喵~”
程梓歡快地應了一聲,尾音蕩漾出期待的小波浪。
長風吹拂,掠過燈火通明的姬宅,吹動廊下花木間的燭火燈籠,光線時明時暗,營造出比不點燈更詭異的氛圍。
沙沙風聲在夜裏聽來空靈幽寂,忽遠忽近的,如同什麽看不見的人飄忽的步伐聲。
臨江仙抱着程梓穿過緊閉的大門,踏上遍地落葉的前庭,被一陣迎面而來的陰風撲了個正着。
程梓原本正好奇地探頭探腦,四處張望,但被這陰風一吹,吓得直接縮回臨江仙懷抱,只露出一對尖耳朵和一雙眼睛,眼珠子轉來轉去地打量,背上的毛發微微炸開。
“喵、喵……”
你不是說不吓人嗎?
程梓小聲咕哝着,小爪子揪住臨江仙的衣袖,把雙眼又往下藏了藏。
又菜又慫,但是愛玩。
“不用怕,這裏确實沒有什麽吓人的存在。”臨江仙輕輕按揉他的後頸,一邊安撫一邊走上前方的回廊,語氣溫和,眼中卻閃出一點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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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
真的嗎?
出于對臨江仙的信任,程梓小心翼翼又把腦袋支了起來,朝長廊外看出去。
姬宅的原身是皇商家宅,處處透露着姬家人難以理解和承受的奢靡華麗,尤其是那些名貴的花草異樹,在沒有得到妥善的照料之後,或枯死,或瘋長肆虐,在回廊周遭構造出一片深邃死寂的陰影。
程梓看見那片陰影,總感覺裏面會突然跳出什麽東西吓唬自己,趕緊別開目光。
“吱……呀……”
頭頂懸挂的燈籠被吹得左右晃動,燭光也跟着明滅閃爍。
程梓再次縮回腦袋。
這時,臨江仙穿過回廊,從月亮門後進入左邊第一間小院,四周倏然陷入黑暗。
程梓把爪子搭在他手臂上,小心翼翼伸頭看向前方的屋子。
檐上的琉璃瓦反射着不知從何而來的紅光,如同一只只猩紅的眼瞳,正冷冰冰地盯着進入院子的人。
屋門虛掩着,透出一丈暖紅色的燭光,裏面燒的應該是紅燭。
程梓盯着門窗看了一會兒,門上忽然出現一道身影,纖細窈窕,是女子的剪影,但隐約有哪裏不協調。
“官人,夜已深了,還不睡嗎?”
她手中掌着一盞燈,蓮步輕移,走向床榻的方向,聲音溫婉柔和地響起。
屋裏沒人回答,看她的反應,估計是她的“官人”拒絕了。
“唉。”
女子輕輕嘆息,那語氣中的哀婉愁怨,聽得程梓一只貓都不禁心生憐惜。
“官人成日這般熬到深夜,萬一熬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女子又往前走了幾步,堕馬髻上的步搖微微搖晃,步搖影子與肩膀的輪廓相連,幾乎融為一個整體。
驀地,程梓瞪大眼睛。
他知道了!他終于知道不協調在哪兒了!
這個影子的頭明明朝着前方,肩膀和後背卻是往反面扭,頭顱和身體的結合完全呈相反的方向交錯,就像……
她的頭被人生生扭了一百八十度一樣!
“喵!”
程梓吓得尖叫一聲,瞬間炸成一只刺猬毛團,腦袋和爪子猛地縮進肚皮底下,即便就待在臨江仙懷裏,也在他胸口處重重撞了一下!
“喵嗚喵嗚……喵嗚喵嗚……”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程梓團成一團,緊緊貼在臨江仙胸前,瑟瑟發抖。
“別怕,她看不到我們。”臨江仙唇角微揚,溫柔撫摸着懷裏的大肉團子,抱起他湊到唇邊親了親。
程梓扭身抱住他的脖頸,把頭埋在他肩窩裏,不敢再往外看。
“要離開嗎?”臨江仙用手包住他的腦袋慢慢按揉。
程梓還是怕,怕得一動不敢動,但還是搖了搖頭。
又菜又慫又愛玩2.0。
臨江仙抱緊他,淡淡說道:“好,那我們進屋子裏,看她到底想做什麽。”
“……喵。”
程梓顫巍巍地答應。
臨江仙腳下一閃,人已進了房間,恰好與那身着紅衣,頭梳堕馬髻,步履款款的女子擦肩而過。
程梓不經意地一擡眼,頓時被這近距離的震撼吓到二次炸毛,用爪子死死捂住嘴巴才沒發出聲音。
女子美豔的面容上挂着溫柔笑意,脖子前傾,腳跟向前,拖着身軀往前走。
在她對面的床上,躺着程梓早上才見過的姬昶,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嘴唇也變成中.毒.一樣的青紫色,只有一口氣在吊着命。
女子走上前,把燈盞放下,又拿起一只碗,然後擡手揪住頭發,生生将自己的腦袋拔了下來,讓血液順着一截森白的脊骨流入碗中。
程梓頭皮發麻,身體抖得像上輩子在學校圖書館摸魚時如同在踩縫紉機的腳。
“官人休息之前,先把妾為你熬的參湯喝了,補補身子吧。”
女子倒滿一碗血,若無其事地将頭顱安了回去,這次還是安在後背的方向,然後伸出手,扶起了姬昶,喂他喝下了那碗……準确來說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液體。
她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婉約,一舉一動卻如此驚懼可怖,令人膽寒。
程梓不敢再看,哆哆嗦嗦地移開目光,觀察床四面挂着的東西。
佛珠、長生燈、道家法器……
一堆零零碎碎的玄學物品,新得好像上周才出廠,卻沒有哪怕一樣起了作用。
女子對它們視若無睹。
“姬家人為姬昶尋了很多名醫,很多大師,這些就是他們的努力之一。”仿佛聽到程梓的疑惑,臨江仙在幾乎和女子貼臉的情況下,輕聲為他解答,“但他們的努力也到此為止。入夜之後,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留下照顧他。”
“喵……”
明哲保身,人之常情。
程梓強忍着害怕應道,雖然他也覺得這事兒有點滑稽和諷刺。
他緩了一會兒,沒有去看女鬼的下一步行動,擡頭貼到臨江仙耳邊,小貓嘴巴蹭着他玉白的耳朵問:“喵哇嗚?”
這個女鬼為什麽會找上姬昶?她會殺了他嗎?
“她不是普通的女鬼,是怨鬼。生前冤屈在她死後催生了濃重的怨氣,因果未絕,怨氣不散,連天道也不會阻止她結束這份怨念因果,所以被怨鬼盯上的人,基本上可以算是沒救了。”
臨江仙平淡地解釋道。
程梓一愣:“喵嗚?”
所以她有至今無解的冤屈?
“是。”臨江仙的耳朵漸漸發熱,從耳根處開始泛紅,面上卻無波無瀾,“但她找錯人了,姬昶并非她真正的複仇對象,而是害死她之人抛出來的擋箭牌。”
“喵?”
驚訝讓程梓忘記了害怕,他猛地扭頭看向床上,見女子眯着眼,嘴角咧到耳上,露出一個怪異恐怖的笑,又被吓得貼回原位。
“姬昶身上有那個人轉移過去的怨鬼因果,他若死,這段因果會被斬除,怨鬼也會消散——天道不管怨鬼複仇,但複仇途中,怨鬼若是傷害了無辜者,就會失去轉世的機會。”
臨江仙紅着耳朵繼續說:“橙子,你希望這件事到此結束嗎?”
“喵嗚!”
不要!
程梓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在另一個選項裏多猶豫一秒,都是對他良心的不尊重!
臨江仙垂下眼簾:“你想撥亂反正,讓她找到真正的仇人,哪怕會因此死很多……雖然不清白,但也罪不至死的人?”
“喵……喵喵喵。”
不對,話不是這樣說的。
程梓思索了片刻,認真地搖頭,靠着他的耳朵低聲喵了一段。
這個世界的天道不保護惡人,所以允許怨鬼這類存在複仇,同時也為這個複仇制度進行限制,以及制定了懲罰機制。
現在有人鑽天道的空子,試圖用移花接木的方式利用無辜者替自己擋災,保下自己和一系列與怨鬼有關的惡人的性命,這原本就是需要糾正的事。
程梓無法決定誰該死誰不該死,也無法判斷那些惡人以後會行善贖罪,還是繼續為惡人間。
他只想讓事情回到原本的軌道,讓有冤者申冤,有仇者報仇,犯下罪孽的人付出代價。
不必把事情想得太複雜。既然這是天道的慈悲與公正,那就把一切交給天意吧。
臨江仙聽完沉默了很久,坐在床邊的女子也看着出氣多進氣少的姬昶發了很久的呆,臉上依舊笑着,卻看不出一點笑意,更完全沒有解脫之感。
“好。”臨江仙輕吐一口氣,捏着程梓的耳朵搓了搓,“如你所說,讓一切回到正軌,交給天意。”
程梓點點頭,忽然眼神一凝。
他看到臨江仙不知為何變得通紅的耳朵,好奇地伸出爪子碰了碰,又捏了捏。
“……”
臨江仙攥住他不安分的小爪爪,耳朵更紅了。
……
遠在春城百裏之外的官道上走來一支車隊,今年秋闱的榜眼外放到更遠的冬寸城擔任府主之職,車隊裏除了他與家眷,就是負責護衛他的士兵。
車隊來到分岔路口前停下。
其實這兩條路都可以去到冬寸城,但左邊這條中途會繞一點路,經過春城。
負責護送榜眼赴職的趙将軍調轉馬頭,到榜眼所在的馬車旁詢問他想走哪條路。
馬車裏安靜了片刻,傳出一道溫潤如玉的聲線:“走左邊的路吧。離赴職日還早,我想到春城去祭奠一位故人,也順路拜訪姬家的朋友。”
“是。”
趙将軍擡頭看了看天色,又說:“現在往春城,大約半個時辰就能到。我們正好可以休整兩天,補充一些吃食酒水再出發,不會耽誤什麽。”
“咳、咳咳……但憑将軍安排。”榜眼輕輕咳嗽着,聲音裏透出一絲虛弱。
“相公,來,喝口水……你的病還沒好便這麽長途跋涉,要多多休息才好。”
“娘子,多謝你……”
趙将軍聽着裏面的夫妻兩人好像要開始說體己話了,便識趣地策馬離開。
萬千星辰閃爍于曠野之上,但無人發現有一顆格外明亮,格外熾盛,仿佛已經燃燒到最盛之時,即将墜落。
與此同時。
“阿嚏——”
姬道倚在窗前,冷不防打了個噴嚏,吓得正在練習策論破題的姜書客手一抖,把一個快要寫好的字錯了筆畫。
“怎麽了先生?”他郁悶地問。
“沒事兒。”姬道捏着鬓角一縷碎發搓了兩下,臉上泛起愉悅的笑意,“就是想到有些牲口要倒黴了,心裏高興,忍不住就想噴嚏。”
“高興就想打噴嚏?”姜書客咬着筆頭痛苦地想下一句該怎麽寫,随口問道:“您什麽毛病?”
姬道揉揉鼻頭,懶散地笑道:“我不姬道啊。”
“哈哈哈……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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