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相見

在山頂逛了一圈,臨江仙得出結論——南山已經徹底被神血污染,這種污染深入山體的方方面面,其中水源是重災區。

因為坑裏看似幹涸的水漬,實則全部滲入水脈,将這裏徹底化作一片無生命之地。

“喵嗚喵嗚……”

我的世外桃源……啪!沒了!

程梓惆悵地甩動尾巴,有一下沒一下拍着臨江仙的手臂。

臨江仙揉着他的毛發,故作不經意地提及某處:“其實稷山風景獨美,精怪雖多卻也相處融洽,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喵……喵?”

我不是那個意思……嗯?

程梓的尾音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彎,仿佛發現什麽大秘密,斜着眼看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喵嗚喵哇?”

你是不是想把我拐回山上去?是不是是不是?

程梓一邊問,一邊用爪子刨着臨江仙的臉,沒伸爪子,只是蹭上去不少毛。

臨江仙微微一笑,并未說話,而是抱着他親親親……

“喵喵喵!”

住手你這只該死的啄木鳥!我真的要禿啦!

程梓抱頭大叫,尾巴卷上他脖頸,給他一記愛的鎖喉。

兩人就這麽在神血坑邊上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起來,仿佛全然沒有發現坑底的血漬流動彙聚成了瞳仁狀,整個圓坑也變成一只睜大的眼睛,靜靜注視着他們。

南山之外,南海海面上的風浪不知何時消停下來,在陽光照耀下漾起淺淺波紋,紋路攜帶光線向下延伸,深入海底,照亮深海之中的溝壑。

溝壑中間,一顆頭顱睜開眼,眺望遠處。

“神靈竟與貓妖相戀……”頭顱嘴角一揚,笑得邪魅狂狷,“放在神話時代,可是要被挂起來嘲笑百千年的。”

話音剛落,他的左眼忽然痛了一下,程度不是很重。

“嗯?”頭顱眯了眯眼,“那只貓……”

南山上,與臨江仙“互相傷害”完的程梓從他懷裏跳下,繞着圓坑跑了一圈,伸出戴着藤杖化成的镯子的右爪,拿頂部的葉子尖尖去紮坑沿。

圓坑冷不防收縮成半圓,又很快舒展,如同眼睛被睫毛紮到的條件反射。

程梓被吓得一個後跳,耳朵和尾巴都豎得高高的,爪子都從肉墊裏彈了出來。

但他很快就恢複了冷靜,不止冷靜,甚至滿心驚喜地跑回坑邊。

程梓指着圓坑:“喵!喵喵喵!”

這是一只眼睛!是眼睛耶!

臨江仙看出他想使壞,憋着笑點頭:“對,是眼睛。”

程梓笑彎了眼,立起身,搓着兩只小爪子躍躍欲試。

“喵嗚喵嗚!”

好可憐的眼睛,連眼皮和眼睫毛都沒有,不如我們來給它加上吧!

臨江仙抿着嘴,漏出一點笑意:“好,你畫吧,我看着你畫。”

程梓用力點頭,邁着小步子忙前忙後,又是拿腳劃拉土地割雙眼皮,又是剪樹枝充當睫毛,不一會兒,地上那只圓眼睛就模樣大變,多了漂亮的大雙眼皮,長長的睫毛,以及眼角處一滴淚痣。

做完這些,他抖掉爪爪上的塵土,興奮地問:“喵喵喵喵喵?”

好不好看?你就說好不好看?

“好看。”

為了哄貓,臨江仙将良心踩在腳下,微笑着彎腰将他抱起,再不動聲色地遠離圓坑。

與此同時,海裏的頭顱咬緊後槽牙:“……”

臭貓,你等我解除了封印再出去把你的毛撸光!

“喲,你們走得挺快啊。”小鳳凰從山下上來,一眼瞧見這倆缺德玩意兒,然後才看到他們面前的大眼珠子,“媽耶!這誰畫的眼睛這麽——”

臨江仙看了程梓一眼,程梓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沉魚落雁美若天仙?世上怎會有如此出塵絕豔之大眼珠子?”小鳳凰面不改色地誇獎道。

“喵嗚喵嗚!”

是吧是吧!我也覺得我畫的特別好!

程梓高興地附和,還努力從臨江仙懷裏探出去,伸爪跟他對掌。

臨江仙笑而不語。

一番插科打诨之後,兩人一貓在圓坑百米外的空地上坐下,臨江仙先搓一個防護術法,小鳳凰将鳳凰焰附着上去,确定疊的甲夠厚,才安心開始交談。

小鳳凰從衣袖裏掏出張紙條:“這是臨行前姜二給我的錦囊裏的東西,說是遇到問題就拿出來看——我剛出姜家門就把錦囊拆了,不慣他那神神叨叨的毛病。”

程梓咧嘴一笑,從臨江仙腿上跳到小鳳凰腿上,把紙條扒拉過來看。

上面就一句話: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就是當代姜家神算子嗎?愛了愛了!

他明明可以用嘴說,卻還是寫了張紙條敷衍人。他真的,我哭死。

程梓哭笑不得。

臨江仙一看程梓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微微笑道:“不要覺得這是廢話,事實上我們這一路走來,的确應了他的這句提醒。”

在北荒,水脈因外來者的觊觎而被藏起,原本是無從查找的局面,卻因一位相聲大師……不是,一頭駱駝而順利找到目的地。

在東海,布陣需要的反骨島本來屬鲛人宮所有,後被明山釣上岸,一番周折但周折得不多後也拿到了使用權。

現在在南山,又是同樣的無解之局,但其實只要順着正常思路去想,破局并不難。

“那正常的思路是什麽?”小鳳凰托着下巴,毫不掩飾自己沒有悟性的特點,“姜二說布陣的位置是南山上鐘靈毓秀之地,可你看看這座被蛀空了的山,哪有鐘靈毓秀的影子?”

“喵。”

那兒。

程梓靈光一閃,毫不猶豫地指向被自己畫得“國色天香”的圓坑。

這可是共工神血腐蝕出來的坑洞,你看它又圓……又圓的,長得像只眼睛,還有幹涸的神血殘餘,不夠鐘靈毓秀嗎?

反向鐘靈毓秀也是鐘靈毓秀!

“……”

小鳳凰的表情有一瞬間極其複雜。他複雜就複雜在這套理論就像巴掌掄圓了最後一定能抽回自己臉上因為世界是圓的一樣看似狗屁不通,實則嚴絲合縫,而且很符合姜二的腦回路。

嗯,至少很符合他關于“順其自然”的定義。

離譜,但是合理。

小鳳凰咬咬牙,看向臨江仙:“那……試試?”

臨江仙取出布陣材料,淡定點頭。

程梓咬住尾巴,一臉期待地看着自家戀人走向圓坑,作勢将材料扔進去。

海底的頭顱:“!!!”

在臨江仙走近的剎那,圓坑驀然合攏,只留下一道縫隙。

與此同時,山體內部傳出接連不斷的斷裂聲響,仿佛千萬棵樹齊齊折斷,混雜着布帛、紙張撕裂般的銳響,震耳欲聾。

聽上去,好像南山要塌了。

但臨江仙不緊張,小鳳凰不緊張,甚至程梓都不緊張。

大橘貓雙爪捂臉,做出一個非常浮誇的驚恐表情:“喵喵喵喵喵喵喵——”

啊啊啊啊山要塌啦——所以我們要換個角度順其自然了!

臨江仙按住他的腦袋,小鳳凰捏住他的嘴巴。

“好了好了,不要再拱火。”臨江仙無奈地道,“走吧,我們下海裏,問問那位始作俑者為何要對南山下手。”

程梓用力甩頭彈開小鳳凰的手,揪着臨江仙衣服爬到他肩頭,在搖搖欲墜的山頂說出抵達南山的最後一句:“喵嗚喵嗚哇!”

可惜了沒帶顏料,不能在那只眼睛上再描一層眼影。

……

要在茫茫大海裏找到那顆頭顱其實并不困難,連頭顱自己也這麽覺得。

因為沒入海底的水波都攜着亮光,絲絲縷縷地延伸向那道幾乎将整片海域一裁兩斷的溝壑,光線盡頭便是頭顱。

他時常仰着,去眺望海面上的光明,甚至想要主動靠近。但周身兩圈交錯的銀色圓環卻像枷鎖一般牢牢将他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壞消息是,他被困住了。

好消息是,封印即将破除。

程梓頂着一身避水咒,穿過蔚藍寂靜的海水來到溝壑前,便看見了這顆由他創造的——準确地說是埋了伏筆的共工頭顱。

披着烏黑長發,一張英俊冷漠的臉,微妙地符合他心目中共工的形象,卻又全然沒有傳說中暴躁兇戾的共工氣場。

像,但不完全像。

仿佛一個經過二次加工的幻影。

程梓停下腳步,一只金色的貓漂浮在藍色的海水裏,自身便是光源,明亮又顯眼,一下把頭顱的目光吸引過去。

臨江仙稍遲半步,停在程梓身旁,神色有些古怪:“你是……”

“他不是。”小鳳凰的聲音隔着海水變得失真,“他不是真正的共工。”

聽到這句,程梓既驚訝又覺得果然如此。

可能是受古典神話影響太深,對他而言,真正的共工該是撞不周山時桀骜兇戾的樣子,暴烈的神力被最淩厲尖銳的人性缺陷催動,攪得天地不安,日月不寧。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這種淡漠又孤寂的模樣。

“我是世俗意義上的共工,但确實不是神話時期的共工。”

頭顱并不訝異于他們的出現,反而像寂寞多年找到可以交流的人,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交待了自己的底細。

“你們可以理解為,我是在世人對共工的幻想中誕生的幻影,擁有了部分共工的力量,但由于人們的想象力不夠豐富,思路不夠開闊,所以我與真正的共工之間起碼差着十萬八千裏。”

想象力不夠豐富。

思路不夠開闊。

日.哦!

膝蓋連中兩箭,程梓氣成河豚。

“貓兒,你再瞪大一點,眼睛就該掉下來了。”頭顱說完自己的情況,順嘴調侃了程梓一句。

抱住要沖過去與頭顱理論的大橘,臨江仙親他兩口把貓安撫下來,才說:“既然是幻影,你為何只剩個頭顱?”

頭顱轉向他:“因為在俗世傳說裏,共工的下場都是身死道消,而且一個版本死得比一個版本慘。但我不想死。”

“所以你掙脫了枷鎖?”小鳳凰接話。

頭顱晃了晃表示否認:“所以我掙脫了笨重的軀幹,只用聰明冷靜的頭顱活着。”

“……”

這話小鳳凰不想接。

“世人的幻想何其之多。”臨江仙抓住重點,“為何只有你脫為人胎,更獲得了共工的部分力量?”

程梓瞪住那顆頭顱,內心咆哮道:當然是因為我啊!因為我這個想象力不夠豐富思路又不夠開闊的蠢蛋啊!

上輩子造孽這輩子創世,早知道還要挨你一頓埋汰,我在這兒埋根胡蘿蔔也不創造你這個棒槌!

“……”

臨江仙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捏住程梓小臉扯了扯,提醒道:“不要胡思亂想。”

程梓沒明白他的另一層意思,因為過于信任,早把他能聽見自己心聲這事兒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大約是……因為南山上那滴已經幹涸的神血吧。”

頭顱不知道程梓內心的風起雲湧,雖然覺得這貓看着自己的眼神太過犀利,但因着他可愛的外表,頭顱選擇原諒。

“我不僅相貌英俊,實力不凡,就連運氣也是一等一的好,正好誕生于神血附近,吸納了血液裏殘存的神力。”

頭顱頓了頓,表情突然變得滄桑:“只是天不允我如此優秀的人物存在,便讓我在吸收完神力後遇上了一個人,他誤以為是我讓南山變成了如今的死地,二話不說拔劍削我。我不得已,只好壯士斷腕,棄了軀幹逃跑……戰略性撤退和隐匿,但最終還是沒能避開他,被他封印在了這裏。”

程梓看了看頭顱。

頭顱也靜靜看着他,眼中充滿了“我是共工放我出去我封你南海海神”的暗示。

半晌,程梓在臨江仙懷裏打了個滾,抻開四肢伸懶腰,攤成一張貓貓餅。

“喵。”

知道了,你退下吧。

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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