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真一滿肚子的愁緒、困惑、還有說不清的遲疑不安都被這句話打得七零八落。

一時間,竟不知用什麽表情面對盛景玚。

她欣喜自己在這個世界存在過的痕跡沒有完全被抹去,為再次見到曾經喜歡的男人而開心,但短暫的欣喜後,現實給她澆了盆冷水。

理智不得不拼命跟這些要不得的情緒來回撕扯拔河。

在見到盛景玚前,她很想跳起來撕他臉皮,質問他有沒有忘記她,有沒有老婆孩子熱炕頭。但真見到了人,得知盛景玚一直沒忘記自個兒,真一反倒害怕氣短。

怕他因為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想到這兒,真一眼神開始躲閃不定,也沒心思計較盛景玚取笑她矮的話,而是小臉肅然,話頭一轉:“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你的失言了。我還有正事要辦,先走一步。”

說罷,她不再看盛景玚的臉,徑自從他眼前飄過。

她下巴擡得高高的,目不斜視,一副“咱倆不熟,你別多事”的姿态,差點把盛景玚氣笑。

難不成剛才的歡喜都是假的?

小丫頭片子臉色變得真快。

眼瞧着她朝懸崖峭壁那邊走去,盛景玚趕忙叫住她:“祈真一。”

真一動作微頓,沒回頭,用惡聲惡氣掩飾她的心緒難平:“你又幹嘛?人鬼殊途知不知道,沒事別跟我說話,靠鬼太近你會倒大黴的。”

盛景玚牽了牽嘴角,說:“上山的馬路最近修通了,如今要到紅頂寨裏已經不用爬懸崖了。”

“……”

真一嘴角抽搐,死鴨子嘴硬:“我就愛爬山。”

“你就不好奇這條路是誰牽頭修的嗎?你回家是為了祁珍對不對?你變成這樣是被她害的,對嗎?”

盛景玚每問一句,便朝真一越來越靠近。

“你想問他們什麽?”

“如果是祁珍的消息,我建議你不要回去問你爹娘,他們未必會站在你這邊。”

話音落下,真一猛地回頭,惡狠狠地瞪他。

漂亮的杏眸空洞黝黑,泛着水光,很是惱羞成怒:“不用你管。”

人就是這樣。

受過的委屈藏在心裏,起初會酸澀難忍,覺得痛得不想活了。

緩過這股勁兒後挖個坑,埋點土,時間長了就可以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但被別人捅破,哪怕撕掉傷口血痂的動作再輕再不經意,就會發現自以為愈合的傷口其實早就流膿腐爛。

随便一戳就疼得人撕心裂肺。

還覺得難堪。

少女倔強地睜大眼,生怕眨一下眼,所有的傷心惱怒都傾瀉而出,給別人看笑話。

盛景玚心疼她,但還是面不改色道:“這條山路是淩天奇,也就是祁珍的男人倡議修建,縣裏雖然沒有撥款,但把紅頂寨和餘家壩聯合起來修路的是淩家。”

他稍稍停頓:“路剛修通,淩家就大張旗鼓就成立了村辦廠子,專門處理山貨和幹魚。祈真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你不會不明白,餘家壩靠紅溪河發家,紅頂寨則家家會采蘑菇木耳,這些東西送到縣裏鎮上賣不了幾個錢,還有可能被舉報成投機倒把。但賣給廠子卻是合法的,每家就有了固定收入。

賺得多不多暫且不說,但大夥兒心裏踏實。

你說,這個廠子是不是兩個村的搖錢樹?

淩敦義是官,不便插手,但廠子的一把手二把手都跟淩家沾親帶故,祁珍作為紅頂寨嫁到餘家壩的媳婦,自然而然成了連接兩個村子關系的紐帶之一,祈家也因為這門親獲利匪淺。

你想想,他們會把祁珍的事告訴給你嗎?”

真一知道,但她不甘心。

或許,質問祁珍的消息不過是借口,她只是想宣洩心裏的憋屈。

問問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她,她到底做錯了什麽?是不是曾經的她太過沒用,惹了爹娘不高興,還是無意間得罪了兄弟姊妹?

否則,談了不到一個禮拜的對象都能察覺到古怪,與她朝夕相處了快二十年的他們當真就沒懷疑過嗎?

這個問題已經成了真一的心病。

“……我只想死個明白。”

她別開臉,聲音甕甕的,好似失去了養分瞬間枯萎的花草,焉焉叭叭的。

不複往日那般清脆活潑。

盛景玚下意識想擡手環住她的肩膀,再次落了空。

他閉上眼睛,将盈滿胸腔的暴戾晦暗壓下去,關起來。

盡量平靜地開解真一:“知道他們的想法後呢,知道他們念着你,但還是接納了祁珍,然後呢,你要做什麽?你會殺了他們嗎?報複他們,讓他們變得一無所有,和從前一樣窮困潦倒?還是認了命,趴在他們身邊痛哭一場,接受他們的無可奈何,笑笑着,大度地讓祁珍安心用你的身體?”

“不可能!”

真一擡頭,滿面怒容,咬牙切齒道:“我不會放過祁珍。”

對祈家人絕口不提,盛景玚早猜到她是這樣的态度。

心念微動,語氣愈發緩和:“要想抓到祁珍的漏洞,就不能打草驚蛇。你家兄弟姊妹足足六個,平時開銷大,你爹娘興許念着你,願意為了你站到祁珍的對立面;但你那幾個嫂子呢,她們跟你想必感情不深吧,會願意為了不親近的小姑子,一家子過苦日子嗎?”

真一不吭聲,面色變了幾轉,有所意動。

盛景玚卻話鋒一轉:“或許是我小人之心胡亂猜測了。沒準你爹娘跟祁珍只是虛與委蛇忍辱負重,也在想辦法讓你回來,見到你他們肯定很高興。”

他越說,真一臉越黑。

盛景玚替祈興國兩口子開脫,把他們說得左右為難,深謀遠慮,真一反倒硬起心腸,不像剛才那樣刻意避過他們。

原本蛛絲細碎的黑氣漸漸蓋住整張臉。

她憋着氣,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沒有——”

他們沒有高興。

爹甚至趕她。

盛景玚微怔,似是沒明白這個“沒有”指的什麽:“嗯?”

真一憤然,仿佛找到了可以承接她難過情緒的人,也顧不得先前兩人保持距離的想法。

小嘴叭叭沒完,将第一天回家時的情形說了。

聽得盛景玚太陽穴突突地疼,血管都暴起了。

只是真一不夠細心,才沒發現他飛速上漲的怒氣條。

說完,整個“人”顯得垂頭喪氣:“我知道,他們不想認我了。”随後又自嘲道:“也是,死人哪有活人重要。”

盛景玚見她身上竟出現了自我厭棄的情緒,皺眉說道:“你在我心裏很重要。”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樣的話。

真一詫異,還有些感動,心頓時軟成一片。

往日她一直沾沾自喜于敢伸爪子摘盛景玚這株曼陀羅。

盛景玚長得高大英俊,他不怎麽愛笑,能動手就絕不吵吵。

兩人初次見面便是英雄救美,挺俗氣的開場,但那一面确實讓她心髒砰砰跳,見了他就臉紅。

在別人眼裏他不是好相處的人,但真一就喜歡他的“英雄氣概”,最不喜歡那些動不動仗着自己有文化,罵人不帶髒字。

看誰都自帶瞧不起人氣息的文弱男知青。

所以,死之前她當真一顆心全挂在盛景玚身上了,連未來要生幾個娃都做過夢。

一想到他就忍不住吃吃發笑。

如果是之前聽到這話,真一一定心花怒放,蹬鼻子上臉要盛景玚抱抱她,再牽她手。

但現在——

“謝謝你。”

“我很高興,真的。”真一扯了扯嘴角,迅速眨了幾下眼睛:“你……”

她想問盛景玚是不是還在等她,但話咕嚕到嘴邊了卻又問不出口,似是近鄉情怯,害怕自己自作多情;也怕他肯定的回答,如果他還惦記着她,她又該怎麽回報他這份感情?

一人一鬼能有什麽結果呢?

只會平白耽誤了他。

思及此處,真一定了定神,勸自己不能太自私。

得對這個世上唯一惦記自己的人好一點。

她彎起眼睫,燦笑道:“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瞧我,問了句廢話。你都戴上手表了,日子還能過得不好啊?盛景玚,我真的謝謝你願意幫我,告訴我祁珍有關的事。

也謝謝你曾經……還念着我。

如果你有了喜歡的人千萬別有心理包袱,我的事其實跟你沒關系,也別難受。你看,我做了鬼也是個快活鬼,不用餓肚子不用幹活兒,不愁吃不愁穿,真的,這感覺特別好。”

“曾經”後面未竟之語是什麽,兩人心知肚明。

盛景玚沉默。

氣氛頓時有些尴尬,真一眼神飄往別處,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她嘴上說得輕松,心裏還是難過的。

主動撇開兩人的關系,她也不好受,總覺得遺憾。

這種感覺酸酸澀澀的,帶着無盡的悵惘,就像你精心培育了一株昙花,心心念念守着盼着,在即将開花之際卻突然失去它,心被挖空了一樣。

她側着臉,垂着頭,月光下,只能瞧見她小巧的下巴。

明明是她放話不要他了,話裏話外将那段短暫的感情掩過不提,卻又難過得讓盛景玚沒法苛責她。

他無聲嘆息。

算了,誰比誰傷心呢?

七年都等了,難道就是為了等她回來跟她吵架嗎?

“聽你這樣說,我竟也有些向往當鬼的生活了。”

他不按牌理出牌,真一一臉懵。

怕他當真,正要開口叫他別這樣想,就聽盛景玚不動聲色轉移話題:“我跟你說說你走後祈家發生的事吧。”

“嗯。”真一注意力立馬被轉移。

盛景玚将這幾年的事娓娓道來。

當初他和真一談對象的時間不長,祈家沒有人知道真一跟他的關系。

而那冒牌貨不知出于什麽緣故也沒将這件事說出去。

……看完電影那天,他和祈真一約好了下次趕集日到武家莊摘梅子。他看得出來,她很高興。

因為,一到沒人的地方她便偷偷碰他胳膊,手有意無意碰到他的,碰一下她就擡眸觑他。

以為他沒發現,偷着笑了好幾次。

每當他順勢牽她時她又會羞紅了臉,慫巴巴的,怎麽也不敢瞧他。

盛景玚存了逗她的心,明知小姑娘喜歡他的親近,還故意一板一眼。

說來有些遺憾。

遺憾兩人最後一次見面,祈真一是帶着失落回家的。

因為他的故作冷淡,祈真一兇狠地在他嘴角啃了一口,慫慫地放狠話,說她已經蓋好章了,他以後就是她的人,不許他跟別的小姑娘看電影。

沒等到他的回應,她耷拉着嘴角回家了。

那時他想的是怎麽才能不動聲色地咬回來。

沒想到,到了約好的那天,祈真一失約了。

他以為祈真一出了什麽事,便到紅頂寨尋她。

誰料,祈真一見了他就渾身發抖,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見到了屠夫劊子手,又像是看到了什麽寶物,礙于周邊的荊棘,想拿又不敢拿。

眼神中摻雜了太多的衡量和算計,這樣的眼神絕對不該出現在祈真一臉上。

而後更誇張,她一口一個不合适要分手。

尤其是那句“感情的事不能強求,不合适就不要将就,反正才戀愛一星期,誰也沒耽誤誰。”

戀愛、星期……

這不是村裏人慣用的口頭語。

盛景玚當即察覺到了不對勁:“我特地觀察了她的食指,你被鐮刀割到的傷口還在,我開始懷疑她。”

真一聽到這兒已經開始星星眼了,崇拜地看着盛景玚:“你好厲害!”

盛景玚:“……”

作者有話要說:

盛景玚:……雖然被誇獎了,但是一點沒覺得開心。

我媳婦兒情緒像風一樣,算了,傻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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