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書簡【二更】

寇辛渾然未覺,琢磨了一下,悶聲道:“還是小生子懂事。”

喻譽瞬時回神,伸出根手指将寇辛挪開,“別膩歪我了,夫子來了。”

今日授課的是一位老教傅,須長面白,看着極為和善,寇辛認得他,這位李教傅面和心黑,平日笑眯眯的,但國子監裏獨他出的策論最是繞人。

李教傅去國子學講過一次策論,對全程伏在案桌上睡得不知昏天黑地的寇辛印象極為深刻,他聽聞寇辛轉入太學,不經意地看了看角落裏新添的兩個位置,卻瞧見寇辛一改先前懶散,端正坐在案桌前,默讀着手中書簡。

瞧着認真,書卻翻得極快,一目十行,怕是記不下些什麽。

李教傅搖了搖首,像往日一樣講授經術,今日講的是《六國論》。

寇辛翻完了書簡,便有些無聊地聽着李教傅講解,背挺得可直。

既然已經立了志,便不能再憊懶了。

若是往常,剛上完射課的寇辛現下已經睡下了,喻譽不免多看了幾眼,就連李教傅都有些新奇。

除此之外,端王世子也被李教傅頻頻投過去的目光引得回頭看了眼,一人帶了頭,好幾人也都回頭望去。

寇辛:“……”

寇辛挺直的背松了下來。

喻譽瞥見他耳尖快紅透了,樂了下。

寇辛緩緩低下了頭,攥緊了小拳頭。

喻譽樂出了聲。

下一瞬,李教傅“慈善”地視線射了過來,“喻小侯爺可有什麽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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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譽:“……”

這一下,所有人的視線都看了過來,話題的中心者喻譽得到了一衆的忽視,反而是坐在一旁,低頭看着書簡的寇辛成了視線中心。

寇辛早就習慣了衆星捧月的滋味,但這次他是真真招架不住,迎着那些或驚奇或不敢置信的視線。

寇辛隐隐有一種危機感。

他營造了這麽多年的印象将在此刻徹底崩塌。

寇小世子方才換了身白衫,發間露出了兩個紅透的耳尖,烏發雪膚,此時乖乖捧着書簡,垂着眼睑看的模樣,一點都不像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

反而還有些乖書生的樣子。

一同決定疏遠寇辛的宗室子弟們心裏隐隐有些後悔,又逼迫自己趕緊清醒,別被這個混世魔王給騙了。

燕京涵也在看他,寇辛天生就适合衆星捧月,他輕而易舉就能吸引衆人的目光。

他看寇辛,很正常。

燕京涵看得很清楚。

他只是看着乖罷了,裏頭可全是刺骨。

喻譽此時站起了身,準備回話。

寇辛卻偷偷放下了書簡,把頭埋進了臂彎裏,裝作自己困了,看小玉玉去啊!看他作甚!

才逼着自己不要被寇辛的假面具蠱惑的宗室子弟們:“……”

自欺欺人的寇小世子也太好玩了。

在喻譽回話前,回頭看的人又規矩地轉了回去,喻譽理直氣壯,“并無。”

李教傅卻道:“寇小世子呢?”

寇辛嗓音壓低着,好似極其不耐:“睡着了。”

喻譽禁不住又樂了。

李教傅也不氣,笑眯眯地勸誡兩句,繼續講那六國論。

喻譽一坐下就去逗弄寇辛,“我倒是頭一天發覺你臉皮這麽薄。”

寇辛聲音很小,支支吾吾地說了些什麽。

聽不清。

燕京涵垂眼看着書簡,他聽不見寇辛說得話,全被喻譽帶笑的嗓音壓了過去,皺了下眉,又快速舒展開。

真吵。

太學同國子學一般,午時散學。

等人走光了,寇辛還埋着臉。

喻譽喊他,“該醒了。”

寇辛朦胧着一雙眼,渾渾噩噩地擡起頭,若是一開始是裝的,後面寇辛就是真的睡了。

寇辛打了個哈欠,見殿內已人去樓空,只剩下他和喻譽二人,背又挺了起來,“小生子。”

小生子趕忙奔了進來,“世子爺,您是回府還是在太學裏歇着?”

寇辛:“嗯?”

小生子便解釋道:“每位爺都有歇腳的院子,祭酒大人為您選的寝殿這兩日已打掃幹淨了。”

寇辛蹙眉,“其餘人呢?”

小生子道:“宮中不比國子學方便,一來一回恐怕得要一個多時辰,主子們一般都歇在宮內,只不過……”

寇辛問,“只不過什麽?”

小生子:“主子們吃不慣宮中的膳食,都是吩咐家中送了食盒過來。”

寇辛懂了方才小生子的遲疑,他第一天入太學,還不受人待見,沒人同他跟喻譽講這些規矩。

寇辛不知道,沒吩咐,小生子自然沒收到長公主府的食盒,他起身,“無礙,我來宮中這麽多回了,早就吃慣了。”

他又看喻譽。

喻譽笑:“我自然是同你一起的。”

黃門太監領二人去了學子們用膳的膳殿,小生子候在門外,吩咐人給兩位主子提午膳過來。

寇辛一踏進門,腳步就頓了下,按照小生子的說法,現在其餘人應當都在自己的院子,用着家中送來的吃食。

可偏生裏頭還坐了一個人。

小淮親王。

燕京涵聽到動靜,擡眸看見寇辛時,眼神閃了閃。寇辛笑了下,這可真是巧,他還想找個時機整治燕京涵呢,誰料這人直接撞到他面前了。

殿內的案桌對半而立,中間隔出一條長道,四處皆有屏風相擋,不知為何,燕京涵座前簾紗沒被放下,才叫寇辛一眼瞧見。

寇辛徑直向燕京涵的案桌前走去,打眼一瞧,清粥小菜,半點肉腥都無,“西域人不是喜肉食嗎?小淮親王怎麽吃的這般寡淡。”

燕京涵動筷的手一頓。

寇辛在燕京涵的案桌對面跪坐下來。

燕京涵嘴唇嗡動,又閉上了嘴。

寇辛撐着案桌,“該不會是奴大欺主,故意克扣了淮親王的份例吧?”

燕京涵鋒利的眉眼忍無可忍地擡起,嗤笑一聲,“你有嘲笑我的功夫,不若低頭看看自身。”

寇辛不由低頭一看,臉色霎時一沉。

他今日穿的是白衣,跪坐下來後,衣擺盛在地上。

地面本該被清掃的一塵不染,但寇辛的衣擺上如今全是灰塵,髒兮兮的,寇辛霎時站起身,忍不住用指尖按了按自己剛才跪坐的坐墊。

寇辛臉色更難看了。

這個也是髒的。

他只按了一下,指尖就成黑炭了!

寇辛忍了又忍,一腳将那坐墊踹了開來,瞪向燕京涵,“你方才——”

燕京涵方才的确想說,但他更想看寇辛吃癟,今晨寇辛換了三件衣裳,來時一件藍袍,射課上是一件玄色騎裝,而後便是如今這件白衣。

他一定很愛幹淨。

燕京涵想,若是全身都髒了,說不定會氣得哭出來。

燕京涵猜得沒錯,寇辛現在當真要氣瘋了,就在此時,小生子提了兩份食盒上來。

小生子見寇辛立在小淮親王案桌前,便自覺将食盒放在燕京涵的桌上,準備将食盒打開。

這麽一打岔,寇辛的氣哽在口中,喻譽按住寇辛的手,想說些什麽,看見兩份食盒裏的吃食後霎時陰沉了面色。

同小淮親王案桌上的一模一樣,清粥小菜,沒有半點肉腥。

寇辛擡腳就踹了過去,“放肆!”

案桌猛然被掀翻。

燕京涵急急退去,衣擺上還是沾了湯汁。

小生子煞白着一張臉,“撲通”跪在了地上,“奴,奴該死!”

寇辛氣得手抖,“好,好!真真是奴大欺主,竟欺到了我頭上!”

喻譽緊緊攥住寇辛的手,“莫氣,我來處理。”

喻譽一向不正經的神情全然褪去,冷着張臉給寇辛解髒污的外袍,沉聲讓小生子去喊膳房的那幾個奴才跟平日清掃膳殿的宮娥過來,又讓人去取寇辛的裘衣過來。

寇辛白色的外袍被扔到了地上,披上了整潔的裘衣後,臉色才好了許多。

誰料,殿外遠遠的一道尖細嗓音傳來,“小生子,你等下可得好好跟淮親王說道說道。”

“太學裏其餘主子們的吃食可都是從宮外送進來的,我們膳房每日給夫子們做吃食就忙得焦頭爛額了,還要騰出空來給淮親王獨獨做這一份。”

“今日更是過了,他一人怎麽要膳房給膳殿送三份食盒,這多不合規矩!現在喚我們過去,莫不是三份食盒都吃不飽?”

小生子一言不發,一到正殿門口,便垂首跪在了地上,那膳房太監總算琢磨出不對,還想同小生子打聽。

喻譽冷聲道:“滾進來!”

那幾個膳房太監面色霎時一白,再看到殿內立着的寇世子跟喻小侯爺,差點沒腿軟跪在地上,他們連滾帶爬進了去,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那小生子怎麽沒說那兩份食盒是供給這二位爺的!

他們惶恐極了。

寇辛攥着裘衣,冷不丁地笑了,“是啊,三份食盒确實吃不飽,你們要不要親自去嘗嘗?”

幾個膳房太監看了眼地上混雜着灰塵的湯湯水水,把頭磕得砰砰響,“世子爺饒命!世子爺饒命!奴才并不知道是您——”

喻譽突地道,“算了。”

幾個膳房太監眼神一亮,往喻譽那膝行幾步,正想磕頭。

喻譽卻道,“幾個欺主的奴才罷了,費那麽些事作甚,拖下去廢其口舌,關在牢房裏餓死算了。”

膳房太監們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抖着身子磕得頭破血流,哀嚎道:“奴吃,奴吃!”

寇辛眼睜睜瞅着幾人血淚橫流,肥胖的身體不停抖動,伏在地上像幾頭野豬般,将地上的湯水及灰塵舔得幹幹淨淨。

寇辛眼前突地一暗。

喻譽的手遮住了寇辛的眼,“別看,髒。”

寇辛眉眼郁郁,“我要淨手。”

喻譽應下,“嗯,把那些宮娥處置了就帶你去。”

寇辛眨了眨眼,眼睑掃在喻譽的掌心,像一把小刷子,癢得不行,“我還要沐浴。”

喻譽再應,“好,我讓人去準備。”

寇辛想了想,“我餓了,我要吃金絲鴨。”

喻譽眉角抽了抽,“行。”

寇辛吧唧了下嘴,“燕離歸送你的那幾個越王頭也拿一個過來,我渴了。”

喻譽笑了,“寇辛,你別得寸進尺。”

寇辛:“……”

寇辛癟了癟嘴。

那幾個膳房太監以及偷工減料的宮娥一俱被人拖了下去打了二十脊杖,等寇辛沐浴完回來,膳殿已然煥然一新。

燕京涵還是坐在同樣的位置,他也換了身新衣,不過沒有寇辛那麽精致,看上去是舊衣。

經此,膳房不敢再随便唬弄,燕京涵頭一次得到了自己應有的份例,甚至更好。

喻譽嘴上說讓寇辛不要得寸進尺,但該有的一份沒少,他做的很是周全,連自己的份都算上了。

三道葷食,金絲鴨、絲鵝粉湯、燒裏脊、一道素食蓮蓬豆腐,一碗越王頭做的甜湯,還有一盤時令蔬果,燕京涵咽了口晶瑩剔透的大白米飯。

他在淮親王府恐怕都吃不上這麽好的吃食,這算什麽?寇辛想來整治他,卻讓他以後都不會被克扣份例。

長公主府沒有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寇辛吃了口金絲鴨,突然道,“小淮親王該如何謝我?”

寇辛與喻譽坐在一塊兒,位置在燕京涵對面的案桌,中間的屏風被寇辛撤了下去。

燕京涵碧眸幽深,“你想我如何謝你。”

燕京涵做足了寇辛獅子大開口的準備,反正金枝玉葉的寇小世子要的東西,他一個小小的淮親王,一定給不起。

寇辛從來不是好人,這麽好的機會,他自然得狹恩圖報,他想了想,“今日夫子講得《六國論》你可做了記要?”

燕京涵猜不透寇辛為何問這個,語氣猶疑,“做了。”

寇辛:“将你的書簡給我。”

燕京涵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要……我的書簡?”

寇辛挑眉,“你不肯給?”

燕京涵默了默,“不是,我放在了學舍裏。”

寇辛,“等用完膳,我們一道回去拿,你可別想賴賬。”

燕京涵:“一份書簡罷了。”

寇辛盤算着:“以後只要你在膳殿用一次膳,就得給我一份你做了記要的書簡。”

燕京涵讀不懂寇辛心裏所想,他沉吟半響,還是颔了下首。

寇辛計謀得逞,忍不住彎了彎眉眼。

他奪了燕京涵的書簡,将那些記要都拿來自己背下,這樣一來二去,學富五車的就是自己。

等燕京涵成了一個不學無術的廢物,看他背後的人還怎麽選他登帝。

還有那些今日詫異他變了性子的宗室子弟,等下次考校功課,他定要拿頭名讓他們好生瞧瞧!

作者有話要說:

小世子想得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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