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八年前。

一個尋常的周六。

周椋将書包背好,坐在板凳上穿鞋,米白色的匡白一層不染,鞋帶系得錯落有致,系結的時候他想到了自己的騷包同桌。

校服褲子永遠是卷起來,無論風雨再冷腳踝一定要露出來,鞋帶也總是花式系法,同樣的匡威,對方會把結繞到後腳跟系。

除了學習,什麽歪門邪道都精通。

正要推門,母親迎了過來,将手裏的便當袋硬塞到他的手裏,“課間的時候把這下午茶吃了,多做了一些,記得和同學們分享。”

周椋推了一下,拗不過母親眼底的關切,只得帶上。

司機早就迎在門口,見他出來,熱情伸手要幫他提袋子,卻被周椋躲開,“董叔,我今天自己去補習班,不用送了。”

說完,他便戴上耳機,徑直推開院子的鐵門離開。

耳機裏正在随機播放英文廣播。

是一篇關于國外航海運輸的文章,通篇不乏ship這個單詞。

補習班在學校附近,他坐上去往公交車,同時搜索「游輪」怎麽說。

A cruise ship;

那泰坦尼克號又該怎麽說,他不禁思索。

公交車一個猛剎車,他連忙抓緊扶手,腦袋也瞬間清醒。

莫名其妙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這個,強迫自己的繼續聽廣播,卻發現聽不懂了,原來已經錯過了一大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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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後。

他站在電影院前,鼻尖充斥着爆米花的香甜,無語地蹙眉。

搞不懂本來要去補習班的他,怎麽會來到這裏。

他很快給自己找到理由,他是來拒絕許灼的。

沒錯,他要明确告訴對方倆人不可能,讓其徹底死了這條心,他這個人愛憎分明,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從不拖泥帶水。

看了眼手機時間,12:49。

電影是下午一點的,許灼應該快到了。

直到12:58。

排隊進場的人都走了個幹淨,周椋還是沒看到許灼。

有沒有搞錯,明明是他主動約的人,自己不出現是什麽意思。

周椋覺得正兒八經等待的自己也極為搞笑,搖搖頭,轉身就走。

“周椋?!”

剛走了一步的周椋猛地頓住腳,循聲回來。

一看就是八百裏加急跑來的許灼此時撐着膝蓋,氣喘籲籲,兩頰也因為運動而紅潤。

關鍵是,他穿着件不知道是誰哪裏扒來的寬大方肩黑色天鵝絨面料西裝,裏面穿着紫色的燈芯絨襯衣,脖子還有個姜黃絲巾打了個領結,頭發用發蠟往後梳得一絲不茍,還帶了個裝模作樣的墨鏡。

活像一個花蝴蝶。

周椋:“……”

他好似沒看見般,視線穿透他。

許灼舉手在他面前拼命晃:“嘿!”

周椋心想:別叫我,我不認識你。

眼看着周圍人都用奇異目光打量着他們。

周椋只想趕快走人,但許灼哪會給他機會,拽着他的衣服,“你也是來看電影的吧。”

生怕他誤會,周椋忙說:“我不看,我一點半還要上補習班。”

“哦。”

平時學,周末還學,這人真是沒勁透頂。

許灼心裏吐槽,視線在電影院的大廳掃過,已經一點了,但沒看到徐子立的身影。

周椋心裏彎彎繞繞,拒絕他看電影,是不是就表達得很明顯對他沒那個意思了?

許灼在他面前轉了個圈,“我今天好看嗎?”

剛才跑步還沒緩過氣來,現下呼吸仍舊急促。

為了這人生的第一場約會,他可是殚精竭慮地打扮了一早晨,差點遲到。

周椋的嘴角抽了抽,“你自己說說這好看麽。”

許灼聽出他嘲諷的意味,不服氣道:“我這一身都是ga今年最新的走秀款好嘛!多時髦啊!你個土娃你不懂。”

周椋的嘴唇翕動兩下,破天荒沒有繼續吐槽。

衣服是好看,也要看合不合身,适不适合自己。

但人家為了見自己,靜心打扮,他要是還說難聽話也太不知好歹了。

看上去許灼真的很喜歡自己,如此用心。

他有些頭疼,如果按照原計劃直接拒絕,會不會太殘忍。

跑得嘴都渴了,許灼舔了舔嘴唇。

他看向影院前臺售賣處,買爆米花和飲品的人排了老長的隊,他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便放棄買飲料的心。

周椋指了指旁邊的販賣機,“有礦泉水。”

許灼搖頭,“我不愛喝白水,算了,我能忍。”

周椋給自己在心目中的專門記許灼缺點的小本本又添上一筆——挑食。

但面前的許灼都渴得開始咽口水了,周椋想到自己等會可能要讓對方傷心絕望,良心有些過不去,于是把手裏的便當袋拉開,遞到許灼面前。

許灼一眼就瞅見裏面透明瓶子裝的百香果茶,雙目一亮,但遲疑道:“給我喝嗎?”

周椋作勢要拉上拉鏈,許灼連忙把袋子搶過來,大口往嘴裏灌果茶。

解渴又清爽,一口全部喝完,許灼還意猶未盡,“周就,這茶哪裏買的,也忒忒忒好喝了吧!”

還想看袋子裏有沒有。

周椋深呼吸,“你再亂喊我名字試試……”

“哇,還有奧利奧麻薯,餅幹司康,黑椒粗薯條!”許灼饞得報菜名,但又不好意思開口,把袋子還給周椋的時候,眼睛還直勾勾挂在袋子上。

他經常懶得吃早餐,中午又花時間打扮去了,起床到現在一口東西沒吃。

周椋退後一步,生怕他把口水滴到自己鞋上似的,把袋子往他懷裏一塞,“快吃,一點不許剩。”

許灼當即找了個位置坐,開始大快朵頤。

吃人家的東西還不忘拿人家的東西做人情,剩最後一塊薯條,他忍痛割愛叉到周椋面前,“喏。”

周椋面無表情:“我媽做的,我每天都能吃到。”

許灼二話不說手瞬間拐彎,送到自己嘴裏,含糊地感嘆,“天啊這些原來都是阿姨做的,阿姨手藝太贊了啊!”

周椋在他身邊坐下,看他吃得嘴角都是醬,“煩死了。”

嫌棄地掏出紙巾扔他臉上。

但許灼是由衷的開心與滿足,這份情緒似乎會傳染,周椋嘴角也有些微微上翹,但很快被他強忍按下。

面前忽然走過兩個男人,本來平平無奇,但其中高的那個指腹撓了撓矮的那位的掌心,矮的那位慌張地左顧右盼,一臉羞澀地捶打高個的肩膀。

二人說着悄悄話,進了影廳。

他們做得很小心翼翼,但周椋和許灼坐着,恰好看得一清二楚。

周椋發現許灼盯着二人看,便沉吟片刻,道:“我覺得男生和男生在一起不會幸福。”

他覺得自己說得很直接了,許灼再笨也該聽懂了。

許灼聞言,回過頭,看着他。

倒是周椋先不好意思了,轉過頭。

“你試過嗎?”許灼突然出聲。

周椋下意識道:“當然沒……”

許灼哦了聲,“那你沒有發言權。”

周椋愣了愣。

許灼卻并不打算繼續和他聊這個,因為他發現便當袋裏還有幾顆糖紙包裝的東西,他拿起來一看,“咦,牛肉粒,也是阿姨做的嗎?”

“嗯。”

“我超級喜歡吃牛肉粒!”許灼迫不及待地剝開,送進嘴裏,享受地咀嚼,“好-好-吃!我好羨慕你。”

“你不會羨慕我的。”周椋似是自語,聲音很輕。

輕到許灼壓根沒聽清,“周鯨,你剛才說什麽?”

周椋已經懶得糾正他奇奇怪怪的取名了,“做法很簡單,有烤箱就可以,你可以自己做……”他覺得許灼不像是個會自己做的人,“或者讓你媽做。”

許灼又剝了一顆塞嘴裏,“我媽媽很忙,很少給我做飯,以前有阿姨,但我不喜歡陌生人在家裏,所以我基本都點外賣。”

周椋:“你爸爸呢。”

“在我五歲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

周椋默了瞬,“對不起。”

許灼意外地看着他。

周椋輕咳一下,“上次你讓我進你游戲的家族,我開玩笑說要做你……我收回。”

許灼沒太在意,“沒事,你當時又不知道,而且我爸爸走的時候,我還小,沒什麽印象就不會很難過。”

倒是周椋這直接的道歉,讓許灼心裏燙了下。

許灼手裏玩着牛肉幹的糖紙,周椋的性格,并不像會輕易說這三個字的人,可是他就是說了,還那麽真摯。

拿起手機,許灼看了眼時間,電影已經開始了十分鐘。

看來徐子立不會來了。

第一次主動追人,以慘烈的失敗告終,對方甚至都不出現,許灼雖說不是很在意,但低落還是有的。

他難受的不是他沒來,而是——

太丢面了。

他垂着腦袋想。

雖說他嘴裏說的沒事,但周椋看着他這幅提不起勁的樣子,心裏滑過一絲懊惱,你做什麽要問人家家裏的事。

你和他很熟麽,你為什麽要關心這些和你不相幹的事,你的補習班要開始上課了。

算了,今天不适合再說什麽拒絕的話,他決定以後再說。

周椋緩緩起身,“我走了。”

許灼:“哦。”

把空了的便當袋還給他。

周椋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許灼縮在板凳上,寬大不合身的西裝顯得人特別小,也特別可憐,手裏還緊握着兩張電影票。

五秒後,許灼面前停了雙匡威,他懵懵擡頭。

周椋摸了摸鼻子,“我突然也想看電影。”

周椋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逃課。

……

三小時後。

周椋看着身邊淚流不止嗚咽出聲的時髦ga男孩,覺得是老天因為他逃課給的懲罰。

他承認這個電影很感人,但一般男人有淚不輕彈,整個廳的男士雖然落淚的不少,但大多是都忍着。

只有許灼,從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就開始哭,電影放完了終于不用忍着了,可以放聲哭。

他是全場哭得最大聲的人。

散場了,很多觀衆路過他們的座位,被許灼的慘狀逗笑了。

周椋扶額,如果不是他坐在裏面不好出去,他恐怕早就走人了。

許灼哭得眼睛鼻子都紅了,瞅見周椋沒事人似的,哭罵:

“冷血。”

“無情。”

“你為什麽不哭。”

周椋:“這是重映,我以前在網上看過。”

許灼呆了呆,“看過你還看?你……特意陪我看的?”

周椋忙道:“我勸你多做點作業少做點夢。”

許灼仍在抽泣,似總算開始覺得丢人,拿紙巾捂住臉。

周椋被他徹底折服了,“至于這麽難受麽。”

許灼入戲太深,“我難過的是,人這一輩子是不是沒法只愛一個人。”

“什麽?”周椋以為他難過的是男主角的去世,沒想到卻是這麽奇怪的點。

許灼一臉感傷,“就是傑克用命換露絲活下來了嘛,露絲最後肯定和其他人成家了,不然開頭怎麽會有她孫女的敘述,我絕對沒有道德綁架的意思啊,畢竟傑克都不在了怎麽做都是她的自由,傑克也肯定希望她過得好。但是就是很難過,想到她和別人結婚生子就很惋惜。最難過的是,這電影有原型的,原型好像就是這樣。”

周椋沉默着,似在思索他的話。

片尾播放完畢,打掃衛生的阿姨進來了,在清場。

周椋随口安慰了句:

“不是,一個人一輩子可以只愛一個人。”

許灼仰頭看他,“真的麽。”

不待周椋回答,他又追加了句:

“那你做給我看。”

周椋哭笑不得,“我怎麽做。”

眼看着阿姨朝二人走來,周椋拽起哭得軟榻塌的許灼,“先出去再說。”

影廳出口是個長長的黑暗甬道,鋪着很厚的毛毯,腳踩在上面幾近無聲。

周椋耳邊卻傳來許灼的輕聲:

“我肯定做得到。”

他怔了怔,回頭看着許灼,光線很暗,對方的眸子卻閃着可見的光。

“周椋,下面的話,你給我聽過就忘掉。  我媽媽是華裔,從小在國外長大,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思想比較開放,嫁給我爸才來的國內。從我記事起,她就換過很過很多任男朋友,有高校的教授,也有經商的老板,有美國的說唱歌手,甚至還有英國的紳士作家。

我這一身衣服,就是她在家裏留給最新任男朋友穿的,是個時尚總監。

我應該遺傳的我爸爸吧,所以我肯定做得到。  這個家裏好像就只有我一個人記得爸爸了,但我記得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走出甬道,外面的光刺得周椋下意識拿手一檔。

後知後覺,這個電影好像是有點感人,他眼底莫名有些酸意。

周椋想,他剛才沒有叫錯自己的名字。

——

高二。

周六稀裏糊塗地和周椋看過一次電影的許灼,覺得二人的友誼怎麽着也該深厚不少。

所以周一上數學課的時候,他又無法無天地跨越了“三八線。”

立志當一個畫家的激情逐漸在他連控筆都控不好的現狀中消磨殆盡,畫畫這件事還是看別人畫有意思。

畫畫還不如他的同桌有意思。

想到這裏,許灼把桌上的紙筆推開,下課鈴一響,他就要把這些東西統統拿到生活部給捐了!

老師在黑板上寫的猶如天書,許灼看了兩眼只覺頭暈,便撐着下巴,轉頭看向同桌周椋同學:

“喂,要不我和你考一個大學吧。”

周椋手裏的筆一頓。

許灼笑了,“是不是聽上去很贊?”

周椋繼續抄筆記,“麻煩你不要咒我高考失利。”

許灼:“……”

他猛地湊近,“我說真的,我好好學習,你多教教我,我不笨的,肯定能和你一起考上B大。”

挨得太近,他帶着溫度的呼吸灑在周椋的脖間,後者喉結滑了滑,把他越過線的紙筆和人都往回推,“那就是我笨,恕我無能。”

許灼還要再說話,講臺上的數學老師拿粉筆敲黑板,“許灼!!你再騷擾周椋,我告訴你們班主任去!你知不知道因為你,上周周考,他數學只考了全班第二名,退步了一分!!”

全班倒數第二名的許灼:“抱歉,我犯了大錯。”

全班哄笑。

怕數學老師告狀的許灼,哪還敢明面上說話,倒不是怕班主任訓斥,他從小皮慣了,有很多應對方式,怕的是班主任給他換位置。

那他的樂子可都沒了!

他只好翻找數學書,想裝模作樣聽一聽,結果沒在桌上找着,又去翻抽屜,由于抽屜太久沒清理又塞滿了東西,揉成一團的卷子、一支筆都沒有的筆袋、電影票的票根都因為他的動作掉到了地上。

他嘴裏還在念叨:“書呢……”

周椋無語:“蟑螂來了你的抽屜都得開導航。”

許灼斜了他一眼,這人的嘴是不是抹了敵敵畏,怎麽就這麽毒呢!

數學書始終沒找着,他扯了本地理書假裝做做樣子。

但私下他可勁兒地鬧騰,左腳伸過自己的課桌,小腿貼上周椋的小腿,蹭一下,在周椋皺眉中又收回來。

他面上不顯,還要一臉正直地問正用眼神警告自己周椋,“麻煩收回你崇敬的目光,不要打擾我學習。”

周椋無語回頭,剛寫一個字,下面熱烘烘地腿又貼過來了。

許灼得意洋洋地貼近又收回,反複幾次,跟練就武俠片裏絕世無影腿似的。

他周末的時候複盤過,覺得自己這位同桌,典型的嘴硬心軟。不然怎麽會逃課陪落單的他看電影呢,他還就不信自己收服不了這小子了!

又一次伸腿,他卻貼了個空。

并不慌張,許灼的腿在地上摩挲尋找,下一刻,一股重力踩在他的腳背上。

“我去——”他大吼一聲,倒吸口涼氣,顫巍巍地收回腳。

他咬牙切齒地盯着周椋,這家夥竟然下陰腳,敢踩他!

周椋用眼神幸災樂禍地朝講臺的方向瞟。

許灼這才意識到,全班寂靜地看着他,而數學老師的臉都氣紫了,“許灼你……”

而許灼當即從位置上站起來,呲得椅子摩擦地面發出刺耳聲響,“老師啊啊啊,有老鼠啊救命啊啊啊!”

周邊男同學女同學頓時吓壞了,整個課堂成了修羅場,大家都在驚呼老鼠在哪?!

周椋獨身冷眼看着瘋抱作一團的同學們,沒有動作。

不,他不是獨身。

功成身退的許灼就在他身邊,靠在椅子上沖周椋苦着一張臉,做假哭狀:

“嗚腳疼,要你下課陪我去上廁所才能好。”

周椋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這麽會演,不去當演員可惜了。”

許灼雙眸頓時一亮,“所以,B大有沒有表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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