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陳遇倒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只是低燒,沒有病到需要人照顧的地步,總不能每次做完都兩個人一塊兒膩在家裏頭。

但是孟廷川這個反應,讓他差點想問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好歹還有點理智,沒說出口。

他們在燕城,孟廷川是出差,要去的不是自己辦公室,是合作的公司。

孟律師走之前說了三次差不多的話:“睡醒再量一次體溫,不舒服就告訴我。”

陳遇那勉強壓下去的念頭又起來了,他笑着說:“孟par,你有沒有問過洛秘書他們這裏上班能不能帶家屬的,你把我帶上得了。”

他說這話有點試探的意思在,孟廷川還真接了:“你想去嗎?想去也可以,那邊有休息室。”

“算了。”陳遇搖搖頭,他真要過去,孟廷川不可能不看顧他,他們也不是只有這一天兩天的,沒有必要。

孟律師沒有勉強,又叮囑了一遍好好休息,踩着最後的時間才從酒店出去,中午打電話回來問他怎麽樣。

陳遇聽他問才想起來要量體溫。

還是低燒,不過比早上高了半度,他甩了甩溫度計:“沒事。”

“多少度?”

“三十七度……”陳遇不想他擔心,準備往低了報,但是孟律師那樣看着他,哪怕是隔着屏幕陳遇也知道被他看穿了,慢吞吞地又吐出個九來。

“快三十八了。”孟律師表情有些肅然,眉心聚攏,“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不用,其實沒什麽不舒服。”陳遇想了想,寬他的心,“以前也這樣過,可能有點累,休息好就沒事了。”

“那你好好休息,洛秘書說,明天去的那家公司附近有家糖葫蘆店,你退燒了我給你買糖葫蘆。”

“不退不給我買嗎?”

孟廷川不說也就算了,陳遇的口腹之欲并不重,以前也不愛吃糖,他這樣一說,陳遇還挺想嘗嘗的,尤其是和孟律師一起嘗嘗。

“不退送你去醫院。”他一副吓唬不聽話的小朋友的語氣。陳遇笑起來:“你跟芸芸也是這樣說話的嗎?”

孟律師說:“芸芸生病了自己會吃藥。”

陳遇說:“我也會吃藥。”

孟廷川也笑道:“藥給你買了,一會兒跟午餐一起送來,你記得用。”

“好。”

陳遇應得快,以為孟廷川說買了藥,應該是退燒藥或者消炎藥,沒想到還有外用的,他吃了消炎藥,糾結一會兒拿着藥膏去浴室了。

說起來有點好笑,他都三十多了,孟律師還給他畫這種乖乖養病,好了給你買糖吃的大餅,他還挺受用。

但是藥膏用了兩次,消炎藥吃了三頓,孟律師處理完工作,糖葫蘆都給他買回來了,陳遇還是在低燒。

陳遇自覺除了精神短、有點乏力之外一切都好,連腿都沒那麽酸了。窗邊有一把休閑椅,他盤腿坐在上面,在太陽底下吃冰糖葫蘆。

孟律師帶回來的就是最普通的糖葫蘆,裏面是山楂,外面是糖衣。

山楂都去了籽,個頭很大,也不那麽酸,糖衣薄薄的,在陽光底下晶瑩剔透,一口咬下去又甜又脆微微帶着酸。

陳遇很多年沒有吃糖葫蘆了。但他确定他當年吃過的糖葫蘆絕對不是這個味道,山楂又小又酸還有籽,糖衣厚得快咬不動。

山楂個頭大,陳老板吃得文雅,幾口一個地吃,也不慢,沒一會兒一串五個的糖葫蘆就剩兩個了。

他舉着竹簽問:“廷川,你吃嗎?”

孟廷川在看手機,聞言擡頭看過來,看見陳遇嘴角沾了點糖沫:“吃。”

陳遇把竹簽橫過來,往他的方向遞了遞,糖葫蘆就在孟廷川嘴邊。但是孟律師抓着他的手腕,輕輕推開了糖葫蘆,湊過來卷起他唇邊的糖渣,旋即起身:“吃過了,甜的。”

陳遇知道他偏愛甜口,沒再喊他吃山楂,繼續小口啃。

孟律師又在擺弄手機了,陳遇問他:“還有工作嗎?”

“不是工作,在聊天。”孟律師連聊天對象都主動交代了,“林鶴書。”

陳遇覺得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他是林老師的?”

“侄子。”孟廷川說,“他是大夫,找他問問。”

問什麽陳遇也知道,肯定是跟他有關。

他不去醫院是因為他清楚什麽原因。況且這樣的低燒,陳遇當年酒吧工作的時候也沒少有,常年熬夜,飲食作息都不健康,時不時就要小病一場,不嚴重的基本熬一熬也就過去了。

他站着調酒一晚上都未必有人能看出來他在發燒。

現在往返的機票錢能抵當年一個月工資,陳遇也只是早睡早起,多了一年一次的體檢,盡量不去醫院的習慣跟從前沒什麽變化。

他是覺得沒必要,還不至于諱疾忌醫,想到林教授的家學淵源有點好奇:“他也是中醫嗎?”

“是。”

“中醫還管這個啊?”陳遇沒怎看過中醫,也不了解,“我以為中醫就是吃中藥的。”

“中醫也有外科。”孟廷川笑了笑,“別的大夫我不清楚,他一定了解。”

陳遇覺得他話裏有話:“他也是嗎?”

“嗯。”

陳遇對別人的故事并不好奇:“那他怎麽說的。”

“他說低燒可能是有炎症,要我注意觀察。”

“觀察?”陳遇整個人都僵住了。

孟律師說話的時候特意加了主語,不是要陳遇注意,而是他觀察。他們雖然已經是不純潔的肉體關系了,陳遇還是想保留最後一點點距離感。

“我在吃消炎藥,你買的那個藥膏也用了,沒事的。”

“嗯。”

但晚上還是觀察了,孟律師用了點不那麽光彩的手段,他用親吻和溫柔撫摸包裝出了一個甜蜜地陷阱,陳遇毫無所覺,就那麽踏進去了。

然後就任人擺布了。

“有一點腫。”孟律師說。陳遇沒想到他這樣,雖然配合着沒有掙紮,聲音聽起來卻好像要哭了,他腦袋埋在枕頭裏,聲音傳出來悶悶的:“廷川,不要看我。”

“乖,很快就好。”孟律師拿了藥,陳遇自己用藥多少有點草草了事,孟廷川要細致很多,裏外都注意了。

等上完藥,陳遇是真的掉眼淚了,不是疼的,是羞的。他可以接受親密地接觸,但是在別的情境下,他沒有做好這樣毫無保留地準備,尤其是,單方面的。

孟廷川拿濕巾擦掉手上的藥,摟着他,親親他的眼睛,沒有說什麽安慰的話,而是問他:“阿遇,你設想過将來有一天,我躺在病床上,行動不能自理的情況嗎?”

陳遇愣了一下:“怎麽會。”

“可是人年紀大了,很難體面地告別這個世界,我們的婚姻不是五年十年,是一輩子。”孟律師輕撫他的背,嗓音醇厚,語調溫和,“我們簽了意定監護協議,它更多地是賦予對方權利,婚姻中還有相應的撫養義務。”

“經濟上互相扶持,更重要的,在伴侶生病時,要及時送醫,給予照顧。”

陳遇聽他說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又被繞進去了,不過剛才那股勁兒散了,倒也沒那麽難受,有點不好意思。

他低頭擦了一下眼淚,嘴上還是說:“跟這個有什麽關系。”

“你早晚也會看見我不那麽完美的樣子。”

“你有嗎?”

“怎麽沒有?”孟廷川失笑,“人無完人。”

“可是我看你哪裏都很好。”

“不好。”

“哪裏不好?”

人當然都有缺陷,陳遇也不知道他在跟孟廷川争什麽,他不喜歡孟律師這樣說自己。

“你喜歡我,才會看我哪裏都好。”孟律師低頭親了他一下,“阿遇,我也騙過你。”

“你剛剛就騙我了。”

“嗯,對不起,我不該騙你。”

他這樣縱容的态度,陳遇又翻起了舊賬:“上次打電話也是。”

孟廷川也想起來了,笑了笑:“也不是那次。”

“還有什麽?”

“還有,我母親再婚的時候,我祝她新婚快樂,然後在那天告訴她我喜歡男人。”

陳遇記得,他之前說的明明是:“沒什麽故事,只是不習慣群聊。”

看來還是有點故事的。

“我父親是生病過世的,他也是老師,小學老師。他走之後不到兩年,我母親再婚。我以為她很愛我父親。”

“她說,相依為命的母子關系,不利于我的健康成長。”

“我不能接受自己成為她再婚的理由。”

“那後來……”

“後來我意識到,父母只是賦予我生命的人。就像她無法幹預我的性取向,我也沒有權利要求她像我一樣守着原本的家。”

“伴侶才是攜手共度一生的人。”

“我會有自己的生活,或許早,或許晚,我會遇到和我相伴一生的人。”

“阿遇,我不是生來就是你看見的樣子,我和你一樣,也有年少沖動的時候。”陳遇靜靜聽着,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孟廷川說:“今晚該買回程的機票了。”

“嗯。”

陳遇知道他的意思,但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孟廷川說過要陪他一起回去。但不會強硬地要求什麽,甚至不會再說第二次,決定權在陳遇自己手裏。

陳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回去,不回去,他确實有些放不下,但是回去……

“我上次回去,就是從那裏出來,我翻牆的時候碰到一個鄰居,他以為我是賊,見到是我,問我怎麽忽然回來,他以為我去上高考沖刺班了。”

“他跟我說,我媽不在店裏,讓我在家等一會兒她就該回來了。”

“但我回家看見一張檢查單。”

“她懷孕了。”

對十八歲的陳遇而言,比起不信任,被放棄更讓他無所适從;對三十二歲的陳遇而言,他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那樣的一家三口。

孟廷川親了親他:“那交給我處理。”

“你要怎麽處理?”

“我們財産共享,以後依照法定義務的五倍、十倍去贍養,你不用再記挂他們,我會安排好。”

“那,那如果回去呢?”

“你可以見他們一面,然後再決定是要五倍還是十倍地贍養。”

陳遇眨眨眼,孟律師的處理方式跟他想的有點不一樣。孟律師說:“情感是最複雜的東西,剝離情感,一切用法律的手段去解決,或許不那麽有人情味,但是會簡單許多。”

陳遇家在比西府更南邊的地方,沒有機場,他們買了高鐵票。

燕城前不久才下過雪,西府也在降溫下雨,但是這裏白天已經可以穿短袖了。孟律師穿了襯衣,陳遇穿了衛衣。除此之外,行李箱裏就沒多少适用的東西。

這下真要靠買了。

“要去買衣服嗎?”有孟廷川在,陳遇對這次行程沒有那麽抗拒,但也不想立刻回去。

陳老板做了回東道主,信心滿滿地帶着孟廷川去記憶中的服裝市場,很多年沒有說的家鄉話,說來有些生澀,陳遇嘗試着說了兩句就放棄了,司機大哥倒是很健談,跟他聊了不少。

聊到服裝市場的時候說:“你家在那邊啊?那也快要拆了吧?”

司機言語間有些豔羨,當他是回來處理拆遷事宜的。陳遇心中卻莫名地沉了一下:“不是,我家在西行路。”

“西行路?那不是已經開始拆了嗎?”

“拆了?”

“是啊。”司機大哥比他更詫異,從後視鏡頻頻看他,“我老婆堂哥家在那,聽說要不是有個釘子戶,早就拆了。不過現在應該快了,那家人好像生病了,急用錢。”

“要我說,硬什麽呢,早拆早拿錢還早住新房,我想拆還沒那福氣,現在買房多難啊……”

司機還在說,陳遇沒有再聽,他看着孟律師。有些茫然,還有些不知該不該有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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