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死了的時候,親愛的
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
也無須濃蔭的柏樹
讓蓋着我的青青的草
淋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願意,請記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見地面的青蔭
覺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聽不見夜莺的歌喉
在雨夜裏傾吐悲啼
在悠處的昏暮中迷惘啊
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許,也許我記得你
我也許,我也許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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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的夜色霓虹裏,崔如木無意中看到那個修長的人兒時,腦子突然回閃出莫為給他的第二封信。
比起第一封信連篇累牍的訴說和埋怨,第二封信簡短含蓄得令他心生歉疚。
仿佛她的滿腔熱戀,都被他不解風情地拿冰水潑熄了。
不想被人發現,但又不舍得這詩句,他便照着寫在筆記本的扉頁上,每次記完重要數據和理論便會回頭翻一翻。
崔如木确信他看到的人是莫為。雖兩年多不見,但她模樣并沒太大的變化,只是兩年前幼嫩的樹苗,經過初夏的陽光和細雨,到此盛夏時節,已伸開了枝葉,青蔥了梢頭,長成生機勃勃的小樹,迫不及待地奔進她最郁郁蔥蔥的年華。
莫為穿蘋果綠的連身裙,站在碩大的廣告牌下,神情迷惘地四處張望。晚風輕拂,将披在肩背上的長頭發吹得翩翩地飛。
崔如木再次想起初見她那晚的論斷,果不其然,長大了,就能禍國殃民。
她那張臉,配上一臉迷路的表情,若不是時間已晚,行人稀少,怕是要惹來一身麻煩。
然而,正是時間太晚,麻煩不多,卻也有。眼看着,她就沒忍住,攔住了路過的花褲子青年。
崔如木正要推門出去,之前離開去給老婆買結婚紀念日禮物的小劉喘籲籲地跑回來。
他又收回手,道:“先別開,你去把那個女孩子帶過來。”
“中校……”
“她迷路了,我們送她一程。”
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城市裏迷路,所幸這本事他早在她身上見識過。
話到此處,眼見那青年已将爪子放到莫為腰上,崔如木心頭氣血翻湧,卻見莫為主動往小青年懷裏一靠,下一刻,已借着青年的力道将他側摔在地上。小青年四叉八仰地躺倒,疼得龇牙咧嘴,大概嘴裏還說了些不幹不淨的,但莫為只邁開長腿往崔如木的車跑。
她大概是早就看到車上的軍牌,但當年夏蓉蓉的事情猶有餘悸,才抓着行人問路。
崔如木看着她,卻沒主動靠近,心裏是怨怒多還是愧怕多,他自己也說不清。
有這一會兒,小劉已推門下車,将莫為護在身後。那小青年以為莫為獨身一人,爬起來便追,看到突然冒出個人高馬大的警察同志,登時蔫了,拔腿便逃。
小劉同志是巡警,任務在于維持街道治安,小姑娘安了,小青年跑便跑吧,又不是通緝令上聲名赫赫之輩。
回頭一看,小姑娘揪着書包背帶,看着敬職敬業的巡警哥哥,卻是一臉忐忑和警惕。
“警察叔叔,謝謝你啊,你知道要去紀念碑該往哪個方向嗎?”
小劉被那聲叔叔嗆得郁悶,他雖然結婚一年了,但也才剛剛二十五啊。
【木頭塵:崔叔叔也會很郁悶的,你不吃虧。】
別說警察叔叔心裏不爽,莫為這時候也忐忑得不行。
把WORD長文檔編輯徹底搞上手了,老師沒嫌她煩,公交車已因她磨蹭棄她而去。晚上九十點,都是打車回家的人,她眼力勁兒向來差,在十字路口是打不到了,只能往住處先走着,看路上能不能遇上空車。
但是,晚上霓虹燈一上,十字路口哪條去柳巷街,她這資深路癡咋分得清,她也不過是第三次來這個路口。
眼前這警察板着臉,目光不善,但她別無選擇,只能賭一把她運氣沒那麽糟,遇到的制服都是渣。
警察板着臉不說話,她只好出聲兒:“叔……”
“你去紀念碑做什麽?”
聲色俱厲。
莫為心頭一跳,想起上次表姐說起紀念碑那一帶常常有特種服務人員出沒……該不是被懷疑了吧?
忍着吐血的心情,繼續交待:“我要去二橋。”
“去二橋做什麽?”
疾言厲色。
莫為不得不繼續洩底:“回家。”
“你家在二橋哪邊?”
雷霆見弱。
莫為硬着頭皮,心想,這人只是不假辭色,不是壞人,給他說地址也沒什麽,他還穿着警服呢。
“柳巷街。”
哪知方才轟隆隆的雷聲此時消弭于無形,兇狠過分的警察身子一側:“上車,正好去那邊巡邏,送你過去。”
莫為哭的心都有了,在警車裏呼救誰信啊!
“怎麽?不夠坐?要不把囚室打開?”警察叔叔站在打開的中門邊,瞪眼看她。
莫為再拗不過去了,內心哭號着祈禱着,鑽進車裏。
車門合上時那“嘭”的一聲,吓得莫為反射性地顫抖了一下,而後突然想起,那個警察剛剛說的是去柳巷街那邊巡邏,可這車挂的不是警車牌照,是軍車牌照!
軍V打頭,二炮司令部的牌照。
莫為心大跳,眼鋒一掃,這才發現身邊還有個人,帶着酒氣。
她沒敢去看,只從靠門的那邊微微往後扭頭,後面哪是警車标配的囚室。
這事情有點大條,莫為有跳窗的沖動,卻見外面飛速掠過的景物漸漸熟悉,确實是快到紀念碑了。
指甲掐進手心,安慰自己不是所有人都不值得信任,不會出什麽事的。
莫為看着窗外,過了紀念碑,過了她常去的正宇書店,終于上了二橋。
開車的警察這時才出聲:“住在街頭還是街尾?”
住街頭就直接下江堤大道,住街尾還得在江堤上開好長一段。
“中間一段。你停在橋頭,我自己走過去就好了,這邊的路我認得。”莫為謹慎地折中了一下。
“街頭還是街尾?送你過去,你一個女同志不安全。”
莫為放棄掙紮:“你沿江堤開到閘口,閘口有公路通到下面的居民區。”
車子拐個彎,再拐個彎,乖乖按照她的路線過去。
“對,往右,再往左,有兩棵小樹苗的那家就是。”
家門在望,莫為完全放下心,在心裏措着詞,想該怎麽說答謝的話。
豈料車剛停穩,她的手才放上搭扣,旁邊的人說話了:“小劉,把車門鎖上,你下去等我。”
莫為根本不用思考,便想起這冷冷清清的寡情聲音屬于誰,回頭看清他的側臉,如遭雷劈。
崔如木想收拾莫為想了很久了。
從最開始見面她那不敬的态度,多番調戲,承諾以後只喜歡他一個卻又和小男生卿卿我我,到現在她在他身邊坐了十多分鐘都沒認真看他一眼,沒認出他——他忍得很辛苦,才忍住了把她腦袋掰開來看看裏面裝着什麽的沖動。
江城高中和這柳巷街,一個在城東,一個在城西,他倒想知道這小丫頭又在耍什麽小手段。
崔如木不平靜,要抓狂,莫為也沒好過。
他留下只手機走了,一言不發;她便也發了狠,不再給他打電話,不再給他寫信,也不再去想他。起初當然還會想,想一次她便罵自己一次,罵上幾回,她自覺面皮不保,自尊不再,終于也淡了心思。
說起來,倒是有好些日子沒再想他了,她打算以後要再有機會碰面,一定假裝不認得他。
于是,兩個人各懷心思,別扭着,都不肯說話,僵持不下。
他們的氣氛緊張詭異,時間卻并不畏首畏尾,仍邁着大步大搖大擺地往前跑。
莫為埋着頭,抱緊書包,越來越沉不住氣。
她說喜歡他,他嫌棄她是個孩子。
她以為他在等她長大,其實他完全沒當她是回事。
她想着大學了交個男朋友,以後見到他就當不認識,他卻像中國的原子彈,在那樣貧瘠的年代橫空出世,毫無征兆地就在她業已無聲的世界炸起蘑菇雲。
就因為她喜歡的多一點,而他不在乎,所以傷心的只是她。
莫為想得渾身顫抖,勉強控制住沖他哭喊的可怕欲望。
大概終于有一個神看到了她的無力,讓她的手機在她失控前響起。
莫為忙不疊地接起,聽到表姐焦急的詢問。
清清嗓子,笑着安撫:“末班車抛錨啦,我正往家裏走呢,有人一塊兒,沒事沒事,再有十多分鐘就到啦。”
崔如木瞥一眼,黑色的外殼,不是他給的那只。
莫為剛剛收線,手機就被崔如木搶了去。
又不是他的,被搶的人惱怒不堪:“還給我!”
搶劫犯手法熟練,品性無賴,将她的手機按得哔哔啵啵響:“越來越能說謊了,我就等二十分鐘後再放你出去。”
“你……壞人!”莫為撲過去,要搶回所有物,捍衛隐私這塊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土,得像捍衛釣魚島一樣堅決強硬。
崔如木稍往窗邊一側,莫為便撲了個空。
他有些遺憾地發現,通訊錄裏并沒有暧昧的稱呼存在,于是撥了自己的號碼。
莫為剛剛再鼓起的牛蛙之氣岔了行經之路,撲棱棱彙聚到她眼裏,雙眼便瞪得老大,想不到他會以這麽無恥的手法拿走她的電話號碼。
崔如木把還在唱歌的手機塞到她書包的側包裏,給她扯個僵硬的笑:“坐好,我們說會兒話,十分鐘後放你。——嗯?你想二十分鐘?”
懾于淫威,莫為只好滿腔心酸地重新坐端正,但不再看他。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好像又帥了些,她再看兩眼怕控制不住。
說會兒話?
說什麽?
說她現在還喜歡他不?
說她過去兩年有接着想他沒?
還是說他扔只手機卻不見她後來更是一個電話沒給她打是什麽意思?
反正,她沒什麽說的,又不是她想說話。
與她何幹。
過去都是她叽叽喳喳地說,他鮮少說很長的句子,這次她似乎占了主動,一定要保住主場優勢。
為此小小的逆轉,莫為忽然高興起來。
崔如木見她臉上神情變幻,可這女孩兒的心思又不是物質構成原理,按照規律排一排就行。
“高考結束了?”
“嗯。”
“考上理想的大學了?”
“嗯。”
“錄取到喜歡的專業了?”
“嗯。”
“好久沒挨訓了?”
“嗯……嗯?才不是!”
被诓了,莫為诓不回去,只能死命瞪回去。
他卻笑得開懷,低低的笑聲像是次聲波武器,影響了她的心率,讓她頭暈眼花,幾乎癫狂。
崔如木被瞪得多了,也不甘心,右手遲疑了一下,終究伸出去,撫上她右頰;又覺得不妥,轉而替她把長發梳到耳後,又收回來。
他覺得這樣就妥帖了,莫為一顆奔向二九妙齡的芳心卻亂了,亂得跟原子彈爆炸後的長崎一樣,廢墟一片。
他卻連廢墟都不放過:“可可。”
聲音溫柔得像夏夜的風。
莫為立時瘋了,狠狠推拉車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這是非法監/禁!壞人!”
邊和車門較勁邊哭,崔如木看不下去,長臂一伸,将她攬回來,收納在懷裏。她那些又推又打的動作,在她那裏是拼盡全力,擱他面前,舒活筋骨都不夠。
正是因為這無能為力和心急如焚,所以才寫了那樣一首詩給他?
他忽然有點開竅了,伸出另一只手,輕輕撫過她柔軟的發,低聲喚她:“可可,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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