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蚊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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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莊所屬的縣城很小,賀宇澄買了些生活用品,給祝明心修了眼鏡,天色不早,在小攤上吃了碗拉面。

見到了賣二手書的攤子,蹲下來翻了翻,沒看到童話書,順手買了幾本武俠小說。竟然還有漫畫,賀宇澄這才覺得這裏有點意思。

回村的路很黑,路過田地,賀宇澄不自覺走快,哪裏都黑黢黢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蹿出來個什麽。

村裏人睡得早,他走過人家會引起幾聲狗吠,不斷有飛蟲往臉上撲,更別提蚊子,賀宇澄覺得自己要被蚊子活吞。

可算快到了,賀宇澄提前掏出鑰匙,走到門口才看清蹲着個人,“誰?”

“是我。”祝明心腿麻了,緩慢地站起來,“我等你呢。”

賀宇澄心想,才見幾面,就撒上嬌了。

跟着賀宇澄進屋,祝明心動作很快,唰一下關上門,拉緊了,緊張兮兮,“蚊子會飛進來。”

賀宇澄哦了一聲,把眼鏡給他。祝明心輕輕接過,反複看着光整的鏡片,發現原來用繩子綁着的眼鏡腿也換了,“謝謝。”他戴上,從兜裏掏出一把零錢,“多少錢?”

他本來就有書生氣,農活并沒有蹉跎掉他的清秀,賀宇澄看着他眼下的一個小坑,随口說了個價格。

“哦好!”祝明心暗暗松口氣,他還擔心自己付不起,比預估的價格要低,仔細數出錢幣,盡量捋得平整,然後遞給賀宇澄。

賀宇澄接過,點了點自己的眼下,問他:“你這裏?”

祝明心摸上自己的臉,摸到那個小坑,笑了笑,“這是小時候長水痘留下的,我媽沒空看我,又怕我撓得全是疤,就把我的手捆起來了。”

“但是真的太癢了,我沒忍住,用桌子角蹭,把長在這的水痘弄破了,就留下了這個坑。”

坑随着他的長大也在變大,好在越來越淺,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對了!”他拿出塑料袋裏的東西,“蚊帳,我覺得你可能還沒買。”他一邊展開一邊說,“沒有蚊帳不行的!”

賀宇澄壓根沒想過蚊帳的事兒,他看了看自己的床,又望着那一捧白紗,難得蒙圈:“這……怎麽挂?”

“用竹竿啊。”祝明心總是很好脾氣地笑,“我拿來了,在門口放着,等我一下。”說着跑出去,開門和關門的時候像打仗,敵人就是在門口伺機而動的蚊子。

賀宇澄被他逗笑了,低下頭,眉眼淺淡地彎了一下。

祝明心好像什麽都會幹,手指翻飛幾下就把竹竿牢固地固定在床腿,再擡起胳膊鼓搗一會兒,蚊帳就挂好了。

“你進來。”他掀開半簾蚊帳口,對賀宇澄招手,“我教你壓蚊帳。”

他很有耐心,但賀宇澄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下,自己在村裏的生活經驗是比不上他,但不是笨蛋。

“我平常在家的時候就把它壓在褥子下面。它的這裏很長。”

賀宇澄突然想到什麽,打斷了他,“這是你的蚊帳?”

“啊。”祝明心點頭。

“你給我了,你用什麽?”賀宇澄覺得有人才是真正的笨蛋。

“我家裏還有。”祝明心馬上說。賀宇澄盯着他的眼睛看,看不出是不是撒謊,便說:“謝謝。”

“不用謝。”祝明心鑽出蚊帳,穿好鞋,在外面幫他壓好蚊帳,“那我先走了。”

直到走出很遠,男生坐在蚊帳裏面的樣子還在祝明心腦袋裏揮之不去,暗黃燈光下,賀宇澄的眼睛一如即往的平靜,祝明心不敢和他對視,臉也無緣無故發燙,叫外面的風一吹,才透氣。

随後幾天,祝明心忙着幹活,沒有見過賀宇澄。有天回家,繞了一小段路經過他家門口,發現有黑煙從院子裏升起來,吓壞了他,以為着火了,門打開以後就笑了。

賀宇澄臉上都是黑灰,手臂上也是,少爺去縣城吃了幾頓,不想來回折騰,自己燒火做飯,奈何技術太差,鼓搗半天只收獲冒煙的竈臺和糊了的鍋。見到祝明心來,臉更黑了,坐在小板凳上沉默。

祝明心走過去,蹲下來,從下往上看賀宇澄,輕聲道:“你先去洗洗臉?”

黑臉人不動,祝明心清清嗓子才讓自己的笑意不太明顯,“去我家吃吧。”猶豫了一下,手指碰碰他的膝蓋,“嘗嘗我做的飯。”

賀宇澄洗了臉,換了件幹淨的老頭衫,他發現這種衣服實在是舒服,回去的時候準備買上幾十件。頭發不聽話,總是翹着一撮,用水打濕都不管用,他也懶得管了,鎖上門,看着眼前的三輪車,很想開門回去。

祝明心坐在前面,“上來,我帶你!”見他不動,了然地下了車,“你上不來?我扶着你。”

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賀宇澄崩潰的表情。

“我能不能走着去。”賀宇澄咬着牙問。

“唔,走過去天就要黑了。上車吧,我騎得很快,也不會颠。”祝明心一臉單純。

“不行。”賀宇澄想象不出自己坐在三輪車鬥裏的情形,“我帶你。”

“停!拐……拐!”

“剎車!拉那個棍兒!剎……”

事實證明,三輪車和摩托車是不同的,賀宇澄最終屈服,和農具一起,被祝明心帶着。兩人身上都髒兮兮,托某人的福。

祝明心臉上沾了土,笑得特別歡,當然是因為背對着賀宇澄。

土路嘛,不會平整,尤其是下坡上坡,祝明心感覺到後面的人抓住了他的衣服邊,攥得很緊。更想笑了,祝明心腳下更有勁,蹬得更快,身後人抓得就更緊。

他沒什麽朋友,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男人們湊堆兒喝酒抽煙他不參與,女孩們竄門聊天更是和他不沾邊,同齡人早就老婆孩子熱炕頭,就他,高考之前鑽到書堆裏做死讀書的書呆子,考上之後大家離他更遠,背地裏說他是跳上枝兒的麻雀,早晚掉下來。

和媽媽只能分享開心,什麽孤獨、辛苦、在學校受到的排擠、出的洋相……這些全不能說。在經歷了愛人離世,辛苦撐起這個家的媽媽面前,這些很矯情,不值一提。

不過他好像快要交到一個朋友了,在雨中把他撿上車,注意到他壞掉的眼鏡,現在還坐在他的三輪車上,要和他回家吃飯。也許以後有事可以和賀宇澄說說,問問他的意見。

他對什麽都淡淡的,不知道是包容還是根本不在乎,但是不會嘲笑他,更不會看不起他。祝明心總有這種莫名的堅信。

得知他是雨夜讓祝明心搭便車的人,蔣換蓮對賀宇澄很熱情,但又帶着農村婦女的拘束,賀宇澄又是冷淡的性子,問一句答一句,寒暄幾句之後,兩人在院中坐着,相對無言。

蔣換蓮去廚房給祝明心幫忙,賀宇澄松一口氣,看到祝明心系着一條圍裙,在案板和竈臺之間忙碌。

天色還未暗,家家戶戶都在做飯吃飯,賀宇澄手肘撐在小木桌上等,閉上眼睛能聽到狗叫聲、女人喊男人孩子回家吃飯聲、炒菜入鍋聲……或近或遠地傳來,放在原來覺得吵的聲音,現在竟然感到安寧。

嗒一聲輕響,盤子放在桌上的聲音,他睜開眼,見祝明心正彎着腰,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小聲問:“困了?”

“沒有。”賀宇澄撐着下巴擡頭看他,突然覺得心情很好,問他:“快做好了嗎?”

祝明心彎彎眼睛:“快了。”

最後擺上桌的有三道菜,鐵鍋大竈炒出來的菜有種煙火香氣,不放過多佐料,賣相也好看。

“這是什麽?”賀宇澄沒見過,堆在盤中綠瑩瑩的像甜瓜,撒上白糖,嚼起來甜脆爽口,滿口餘香。

“這就是西瓜皮,去掉外面的硬皮,切幹淨裏面的瓜瓤,留下綠的瓤,放心是用刀切的,不是啃的!”祝明心解釋道:“也叫翠衣,算是一道涼菜。”

他有些緊張,怕他覺得西瓜皮是垃圾,不該作為一道菜,未免太過寒酸。但是,這又是一道祝明心很喜歡的菜,小時候,黃瓜不是随便就吃得上的,西瓜皮就是最好的代餐,又沒有黃瓜的澀,獨有西瓜的甜,占據了他每一個夏天的味道。

“沒吃過。”賀宇澄又夾了一塊兒,“很好吃。回去教給他們。”

祝明心松一口氣,笑起來:“喜歡就好!”

蔣換蓮不好意思直接給賀宇澄夾菜,只一個勁兒地把盤子往他那邊推:“多吃點!不夠還有!”

他每夾一筷子,就感覺祝明心在眼巴巴看着他,臉上寫滿了“你覺得好吃嗎?吃得慣嗎?你喜歡嗎?”實在……太像一只觀察主人臉色的小狗。

所以最後賀宇澄已經很飽了,還是多吃了一些。

吃過飯,賀宇澄跟着收拾了桌子,祝明心讓他進屋坐着。

屋子很小,沒什麽家具,鐵皮電扇生了鏽,聲音很響,吱嘎難聽,祝明心在廚房刷鍋都能聽得到,臉皮發緊,頭一次為貧窮感到窘迫。

他想和賀宇澄做朋友,又怕他并不想和自己這樣的人有聯系。

收拾好了,先去了媽媽的屋,蔣煥蓮壓低了嗓子,“在你屋呢。”她看着兒子,猶豫片刻還是說:“心心,雖然他穿得和咱們一樣,坐着跟咱一桌吃飯,但打眼一看就知道人家跟咱不是一路人。”

她怕兒子受委屈,又怨自己沒能耐,低頭縫着手裏的布包,咬斷棉線,絮叨着:“交朋友是好事兒,要是處得不高興了,就說明你們不是合适的朋友。”

她看着從小到大都很乖的兒子,煤油燈映照下的眼睛裏淚光閃爍,“娘這一輩子沒有別的盼頭,就希望你別受氣,別傷心。”

祝明心鼻腔酸澀,輕聲說:“我知道。”

後來祝明心時常想起這句話,也總是辜負這句話。

媽媽,人怎麽可能不傷心呢?有愛就會有傷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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