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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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宇澄在這裏待了快一個月,祝明心教他燒柴火,他學得一點都不認真,祝明心真怕他把房子點了。
吃過了熱鬧的飯,誰還願意自己冷鍋冷竈,賀宇澄用各種理由把祝明心拐回家,到後來甚至擺上了兩支牙刷,兩個枕頭。
蔣換蓮高興孩子有了朋友,在接觸了幾次下來,确定賀宇澄這孩子心眼不壞,更不會欺負明心,反而是明心跟他待了這段時間,人變得明朗不少。每天回家都肉眼可見的開心,別的不說,光這一點,蔣換蓮就要感謝賀宇澄。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明心活得太累了,最無奈的是明知是家庭的重擔讓他變成這樣,她卻無力改變。考上大學之前,祝明心就跟魔怔了一樣學習,每天繃着一根弦,她不敢動搖分毫,知道這根弦要是斷了,祝明心也就完了。
考完的那個暑假天天去村頭等錄取通知書,假想着會不會有人頂替了他的名額,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覺,後來終于把通知書盼來了,一顆心才落地。
那天中午是跑着回來的,蔣換蓮都記不清這孩子多久沒笑過了。她說要辦個席,讓全村人都瞧瞧她家明心真的考上了,祝明心卻不要,他怎麽說的來着,說就是個普通一本,沒多厲害,蔣換蓮知道他是心疼錢。
娘倆兒吃了一頓紅燒肉,算是給他慶祝了。接着又是緊衣縮食攢學費,祝明心的書包是她給縫的,祝明心說特別好,特別喜歡,背着它帶着被窩卷,一個人上學去了。
孟家嫂子後來跟她說,人家城裏沒人用縫的書包,都是買的,又結實又好看,她就趕緊着給明心寄了點錢過去。放假的時候祝明心還是背着她給縫的那個,問他呢,就說放在學校裏了。
她知道兒子總是撒謊,錢夠用、書包買了、不愛吃、吃飽了,數不清。她就希望祝明心能遇到一個人,不用撒謊,有委屈就說,想要就要,不管是誰家姑娘,祝明心喜歡就好,她早就在給他攢老婆本了。
——
午後,賀家。蟬鳴鼎沸,太陽底下葉子綠得發亮,風裹挾着熱意穿堂而過。一階段的農活告一段落,祝明心有了時間喘口氣,開始只想躺一會兒,迷迷糊糊竟睡着了。
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找賀宇澄,見他坐在桌前,伏案寫寫畫畫,戴着一副方的細黑框眼鏡,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雖然還是穿着跨欄背心棉布短褲,頭發翹着。
“你在畫什麽啊?”祝明心走過去,站在他身後,桌子上擺滿了草紙,上面有黑筆畫的畫。
“醒了?”賀宇澄擡頭,丢下筆靠着椅背,擡手揉揉後頸,手臂上的肌肉線條恰到好處。
“我能看看嗎?”
“可以。”
祝明心拿起幾張,發現畫的是一個古代将軍,身披重甲,手持長槍,身後披風飒飒,好不威風,唯一怪異之處就是他竟然戴着一副現代的眼鏡,他越看越眼熟,“這和我的眼鏡一樣啊!”
“嗯。”賀宇澄說:“再看看。”
再翻開一張,将軍對陣敵方,可敵方是一只比人高大數倍的蚊子,祝明心不由笑起來:“這是什麽?人類與蚊子的大戰麽?”
賀宇澄抽回他手中的紙,“是祝明心大戰蚊子怪物。”
“你畫的這是我啊!”祝明心眼都亮了,把桌子上所有紙都拿起來翻看,果真,這裏面的将軍越看和他越像,賀宇澄畫得比較粗糙,可寥寥幾筆就能顯現神韻,筆觸飄逸,栩栩如生。
祝明心不會誇,“真好看!”他好高興,第一次有人把他畫在紙上,翻來覆去地看,“你畫得真好!”
賀宇澄被這幾句話誇得臉熱,讓出一半的椅子,“坐,我給你講講。”
兩個人擠在一張椅子上頭碰頭看着賀宇澄手裏的畫,沒人注意到距離是不是太近了,貼在一起的手臂沁出汗,吹來的都是熱風,也沒人覺得熱。
“這是你的武器。”他指着畫上的一本厚厚的硬殼子書。
“是什麽?”祝明心很好奇,猜道:“書?”
“安徒生童話。”賀宇澄讓他看另一張,“裏面的角色都是你的武器,看這個,天鵝。”上面畫了一只巨大的天鵝,翅膀遮天蔽日,身上覆着黑色铠甲,“祝明心”坐在它背上,真有點武神的意思了。
賀宇澄稍稍偏頭問他:“這是哪一篇?”
“醜小鴨!”祝明心朗聲回答,一擡頭嘴巴蹭到了賀宇澄的下巴,看到了賀宇澄的眼睛,鏡片下的睫毛依舊看起來很長,無端溫柔。
“對不起。”他立刻道歉,想要起來,再去搬一張椅子過來,腰側卻被手臂收緊,賀宇澄稍稍用力就把他單手提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這個呢?”
祝明心張不開嘴,胸腔裏的心亂跳,眼眶突然發熱,更別提疊在一起的身體,随便一點火星就能把他點燃。
畫上的是深海中的人魚,铠甲上綴滿寶石珍珠,頭頂重冠,容貌昳麗又極具威嚴,祝明心不敢擡頭,低聲說:“海的女兒。”
又看了幾張,祝明心聲音越來越小,因為他感覺到賀宇澄緩緩把下巴放在他左邊肩膀,一點一點壓實了。說話時喉結的震動他感受得一清二楚,他的身體變得敏感,感受到了身後人的心跳。
賀宇澄放下紙,手臂随便地放在祝明心腰側,“誇誇我。”聲音好輕,幾乎是在和祝明心耳語。
“很好……每一張都很好,畫得很像,我感覺就像在看買的畫冊。”祝明心搜刮着肚子裏的詞彙,沒覺得自己這麽貧瘠過。
聽到他磕磕絆絆的誇獎,賀宇澄意味不明地悶哼了一聲,祝明心立刻繃緊了背,聲音從耳朵瞬間游遍全身,酥酥麻麻。
“再誇幾句吧。”賀宇澄待累了,枕在祝明心肩膀上,嘴巴堪堪碰到他的脖子,說話的時候氣息撓得祝明心很癢。
“沒人給我畫過畫呢。”祝明心拿起桌上的紙,低頭看着,賀宇澄就跟着他動,和他一起看。
“我好喜歡。”祝明心鄭重地說。
賀宇澄嗯了一聲,單手摘掉了眼鏡,手臂收緊,兩手在祝明心身前十指交叉,把祝明心鎖在懷裏。祝明心不敢動,手中的紙被攥出聲響,但賀宇澄好像真的只是累了,靠在他身上休息。
有紙被吹起來,院子裏的樹葉嘩嘩響,斷斷續續掩蓋住長鳴的蟬聲。感覺到賀宇澄的呼吸漸漸平穩,祝明心也跟着放緩了呼吸,怕吵醒他。
他的頭發撓着祝明心的脖子,他有點想笑,動不了,就四處看,看外面的天空飛過鳥,看樹葉被風吹得像綠色的水波。一直以來總是在面朝黃土背朝天,這種安逸的時候很少。
賀宇澄閉着眼睛,無意識地蹭祝明心的脖子,腦子裏什麽都不想。
“祝明心。”他說,“我喜歡畫畫。”
他喜歡畫畫,緣于小時候看的漫畫,上一年級之前就纏着爸爸媽媽帶他去學畫畫,在此之前他已經有自己的畫冊,畫滿了小賀宇澄天馬行空的想象。
老師誇他有天賦,他比別的小朋友領悟得快,一點就會,也不怕吃苦,那麽大點孩子,能坐住那麽久,就為畫一棵藍天下的樹。
“宇澄以後做畫家好不好?”媽媽問他,笑容溫柔,“到時候開畫展,可要給爸爸媽媽免費哦。”
“我想畫漫畫書。”小賀宇澄坐在後座,抱着新買的漫畫書,高興地說:“我要自己畫一個故事!”
“把爸爸媽媽都畫進去!”
前排的爸爸媽媽都笑了,爸爸說,把他畫帥一點,在漫畫裏也要和媽媽結婚。
小賀宇澄心想,當然了,我的爸爸媽媽要永遠在一起,還有我。
那年賀宇澄上三年級,那天是他們送他去老師那裏上課,路上出了車禍,只有賀宇澄一個人活了下來。
從那以後,畫畫變成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爺爺也不再允許他培養這種可有可無的愛好,賀宇澄沒什麽意見,畫不畫已經無所謂了。
但是,在書店偶爾看到漫畫,還是想買,白天上課發呆的時候,晚上睡不着的時候,腦子裏還是有一支筆,在看不見的地方,畫着別人看不見的世界。
上大學的時候,遵從爺爺意願選擇了商科專業,在上課路上看到有美術生在畫井蓋,他跟着看了很久,問人家要了一支刷子,畫下第一筆的時候,賀宇澄有點想哭,眨眨眼又憋了回去,他還是很想畫畫。
後來去墓園看爸爸媽媽的時候,他拿着一個本,是他小時候說的那個故事,爸爸媽媽在他的漫畫裏還是那麽年輕那麽恩愛,他們的孩子還是他,直到最後一頁也幸福地在一起,這樣就永遠封存在那個世界裏,不會分開了。
爸爸媽媽會怪我嗎?
“他們不會怪你的。”祝明心捧着他的臉,心都要碎了,賀宇澄的眼淚那麽多,怎麽都擦不幹淨,“只要你高興,你能做喜歡的事,他們就高興。”
“可是要是我不去學畫畫,他們就不會死。”
“不是的,比起你一直活在自責裏,他們更希望你能開心。”祝明心的眼淚也掉下來,跟着賀宇澄哭,他張開手抱住賀宇澄,“只要你一直想他們,愛他們,他們就沒有離開你。”
賀宇澄沒有說話,哭的聲音大了些,把祝明心摟得更緊,眼淚打濕了他前面的衣服。他們擠在一張椅子上擁抱,賀宇澄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能哭。
祝明心哭着哭着想到了自己的爸爸,想起那一鍋翻掉的菜,想起爸爸出殡那天正好下雪。
原來痛苦一直都在,從未随時間消散,只有心越來越麻木,躲着不去想才不難受。人要一直想着這些該怎麽生活啊,他懂這個道理,可是哭了真的會好受一些。
他是,賀宇澄也是。這時候沒必要再勸你要堅強了,已經夠堅強了。
後來,祝明心哄着賀宇澄去床上躺一會兒。
兩個人都腫着眼皮,盯着上面的蚊帳頂發呆,腦子嗡嗡的。賀宇澄先笑了一下,摸到祝明心的手牽住,放在自己肚子上,鼻音濃重,“我先睡了。”
“啊,好。”祝明心往他那邊靠了靠,“睡吧。”猶豫片刻,他側過身,用另一只手輕輕摸了一下賀宇澄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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