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周家的這頓午飯吃得很晚, 桌上,馮三娘還在琢磨着怎麽跟周老三提養牛換人的事, 可周老三今天連早飯都沒吃都跑去了縣城,又累又餓, 忽略了馮三娘欲言又止的眼神。

一頓飯都快吃完了,馮三娘也沒找到合适的機會跟周老三說這件事。她不安地握緊了筷子,這事是瞞不了的,等會周老三去上了工, 自會有相熟的人告訴他這件事, 說不定他也會在背後聽到那些流言蜚語。

要是在外人面前讓周老三落了面子,回頭他肯定更不爽。做了周老三好幾年枕邊人的馮三娘深知這一點, 她張開嘴,準備硬着頭皮把這件事告訴周老三,忽然被旁邊的姜瑜踢了一腳。

“我吃完了,你們慢慢吃。”姜瑜站了起來, 推開了凳子, 從頭到尾沒看馮三娘一眼。馮三娘也是真的傻,在這裏說不是等着周老三翻臉嗎?要說也應該挑人多的地方說啊,到時候周老三就是再火大也只能憋着,不敢發出來。

見她要走,飯桌上的馮三娘和周建英都慌了。

不過現在的周建英到底是經過後世的歷練,要沉穩老練得多。她擡起頭, 臉上的笑容有些扭曲, 看向姜瑜的眼神充滿了克制和莫名的興奮:“姜瑜, 我想在家自學中學課本,你能教我嗎?”

周老三聽到這話就皺眉:“多大的姑娘了,還學什麽中學課本,說出去也不怕人笑,有空多跟你三娘學學,怎麽做飯,怎麽縫縫補補,收拾家裏!”

過兩年都要嫁人的姑娘了,什麽都不會,到時候上哪兒找婆家去?周老三有些愁,他咋就生了這麽個懶閨女。

周建英自然聽懂了周老三話裏的意思,不過嘛,她以後可是要進城吃國家糧的人,誰要嫁農村的粗漢。周老三的顧慮完全沒必要。

沒理會周老三,周建英緊緊盯着姜瑜:“你現在做了老師,教幾十個都是教,多我一個也不多!”

“我教的是小學一年級的小豆芽,你要去上課,我也不反對,只要你真的能坐得住,我還可以從工資裏扣出幾塊錢來幫你交學費。”姜瑜說得豪爽。

但卻把周建英給氣死了,這姜瑜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一樣讨厭死了,明明知道她的意思,還故意曲解,讓她這麽大的人去小學跟一群流鼻涕的小豆丁坐在一塊兒,這不是誠心讓她丢人嗎?

不過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周建英告訴自己要多忍耐:“姜瑜,我就不浪費你的錢了,平時有空你幫我輔導輔導就行了,我不會做的都找你。”

“沒空。”姜瑜兩個字都把周建英所有的話都給堵了回去,順便攤了攤手,告訴周家人她有多忙,沒事別找她,有事也別找她,“我一大早就要出去上課,要在學校裏呆一整天,等到了晚上,我還要去林主任家幫小偉輔導,回到家天都黑了,這黑燈瞎火的,怎麽看書?聽說在煤油燈下看書看多了,眼睛以後會看不見,會瞎的!”

白癡,什麽瞎啊,那是近視眼!

見姜瑜連近視眼都不知道,周建英心裏稍安,她接着說:“那把你中學的書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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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她倒要看看,姜瑜舍不舍得。

若是重生回來的,姜瑜肯定知道再過三年就會恢複高考,自然知道高中課本的重要性,那肯定不會借給她。

誰知姜瑜卻說:“等我吃過飯回去看看。”

她記得原主的書就放在床邊那口沒蓋的櫃子裏,保存得很好,不過都是四四方方,像後世小學生課本那麽小的一本。這些書姜瑜沒興趣看,但她也不會白白“借”給周建英。

周建英想要,可以,得付出點代價。

周建英卻當她答應了,心頭狂喜。姜瑜舍得把書借給她,肯定不會是重生的,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一個重生者,只有她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憑着先知,她肯定能比上輩子過得更好,更有出息!

于是等姜瑜一放下飯碗,周建英就起身跟着去了她的房間裏。

一進去,周建英就皺起了眉頭,這裏真是太暗太小了。不過屋子裏很涼快,而且姜瑜還把這房間收拾得蠻幹淨的,她不知道從哪兒撿了一個沒人要的灰撲撲的罐子,洗幹淨了,裝了些清水,然後插上一把從山裏摘來的野菊花,黃豔豔的,開得正盛,淡淡的菊香萦繞在屋子裏,清潤撲鼻。

周建英心裏有些嫉妒又有些鄙夷,一個村姑,學人附庸風雅,也不照照鏡子,看看她長什麽熊樣子,黑得跟塊煤炭似的。

“書呢?”她站在門口不願進去。

姜瑜坐在床沿,眯起眼,輕輕撐着額頭:“你拿什麽給我換?”

“什麽?”周建英不敢置信地掏了掏耳朵,“幾本破書而已,你還要錢?”

姜瑜輕輕點頭:“沒錯,一塊錢一本,要你就拿去!”

新書都要不了這麽貴好嗎?周建英是真的氣笑了:“你怎麽不去搶,真是想錢想瘋了!”

姜瑜坦坦蕩蕩地承認:“沒辦法,手頭太緊了。你要手頭不方便,可以一本一本的買,等湊齊了錢再過來拿書。”

姜瑜估摸着三年內這批書都不會有其他買家,還是不要一口氣把周建英給得罪死了。

但周建英氣都氣死了,哪肯買,氣沖沖地把門一拉就跑出去了。

她前腳一跑,在隔壁廚房洗碗的馮三娘就丢下了碗,走了進來,嘆氣道:“建英要看書,你就借給她呗,一家人要錢,像什麽話?況且,你的這些書也都是你周叔給你買的。”

她不了解情況,這麽說也沒問題,可事實呢?周老三可是兩面哄騙,賺了實惠又賺了面子。

不過在沒有切實的證據前,扯這些出來也沒用,還會讓周老三警惕。姜瑜往床上一躺,背對着馮三娘,一句話也沒說。

馮三娘現在已經漸漸意識到,這個女兒跟她離了心,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她說什麽都沒用,只能悻悻然地出了門。

周建英跑出去并不是負氣之舉,而是因為姜瑜說賣書這事讓她想起了一個人,在荷花村的插隊的知青孫亭煜。

上輩子,周建英頂着姜瑜的名字在雲城教育局上班時見過意氣風發的孫亭煜一面。他是特意來看她的,不,準确說法是來看到姜瑜的檔案,來看姜瑜這個故人的,結果見到是她後,敷衍了兩句,問了問姜瑜的去向,沒得到有用的消息,他掉頭就走了。

而那時候孫亭煜已經是臨省省會城市的市長,他是來雲城開會的。

事後,周建英聽別的消息靈通的同事提起過。孫亭煜這個人家世背景極強,自己又有能力,所以才能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進了臨省省委圈子,前途不可限量。

而這個人,現在還在荷花村插隊,天天苦逼地上山下田幹活,窮得一身衣服都是密集的補丁。甚至三年後,連參加高考的筆和墨水都買不起,還是把高中課本賣了兩本才買了一支筆的。

從恢複高考放出來的消息到第一屆高考的時間,中間只隔了兩三個月,那時候大家最主要的複習工具就是高中課本。所以在那個關鍵的時刻,孫亭煜竟然賣書,當時,大家都以為孫亭煜是不準備參加高考了,才會把課本都賣掉,誰知道他竟然一下子考中了清大,真是跌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像孫亭煜這種落魄世家子弟簡直就是前世她兒子口中男頻逆襲小說中的男主嘛。周建英雖然重生了,但前世也不過就是混了個教育局下面的主任當,跟孫亭煜這種高官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

重生後,她雖有雄心壯志,到自己到底有多少斤兩,她比誰都清楚。與其辛辛苦苦折騰,不如趁大佬還在落魄時,先抱好大腿。姜瑜當年不就是幫過孫亭煜兩回,以至于二十幾年後,孫亭煜還記得她嗎?

這說明孫亭煜這個人是重情義的,跟他打好關系,以後她不管是混官場還是混商場,都有利無害。相比之下,再在家裏跟姜瑜那個傻蛋較勁就太沒意思了。

到了知青點門口,周建英想到要見前世那個年近四十,戴着一副金邊眼鏡,斯文儒雅,身材挺拔,不怒自威的孫亭煜,她的心就忍不住撲通撲通地跳動起來。

“你有事嗎?”知青點的黃秋雅出來倒水看到周建英臉頰飛紅躲在門外,一副想進又不敢進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被人發現,周建英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道:“你好,同志,我找孫亭煜,他在嗎?”

黃秋雅指了指左邊那排房子:“第二間屋子,應該在休息!”

秋收知青們也天天下地,都累癱了,丢下飯碗,當天不洗碗做飯的都早早躺到了床上,抓緊時間休息。

不過幾乎不怎麽上工的周建英是不懂這一點的,後世高高在上的教育局主任更不懂。

她走到門口,理了理自己的兩條麻花辮,又扯了扯衣服,然後再擡起中指,輕輕敲了敲門。

“誰啊?”裏面傳來一道慵懶沙啞的男聲,接着是悉悉索索穿衣服的聲音。

過了一兩分鐘,門被推開了,一個瘦得跟竹竿一樣,皮膚黝黑的年輕男人站在了周建英面前:“有事?”

周建英看着眼前這個黑黝黝,理着小平頭,跟農家漢子沒什麽區別的男人,心裏說不出的失望。年輕時候的孫亭煜怎麽長這樣,跟二十幾年後那個電視上、報紙上永遠一身正裝,打扮得一絲不茍,被譽為最優雅市長的男人簡直差了一個太平洋那麽遠。

“有事嗎?”孫亭煜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語氣裏已經帶上了幾分不耐煩。他踩了一上午的打谷機,腿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好不容易趁着上工前的時間,眯幾分鐘,結果卻被這個陌生的姑娘吵醒了。自己給她開門,她卻又不說話,真是莫名其妙。

孫亭煜的聲音提醒了周建英,她回過神來,朝孫亭煜讨好地笑了笑,抿起唇,露出八顆牙的完美微笑:“孫同志,你好,我是周全安的女兒,聽說你成績很好,我想讀書,若我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問你嗎?”

周建英想着,孫亭煜可是能考上清大的人,成績這麽好,他随便指點自己一二,自己的成績肯定就會提高一大截。這輩子,她再也不用靠姜瑜去上那什麽勞什子破師範了,她要憑自己的實力考上首都的好大學,讓前世那些事敗後嘲笑她的人看看,她周建英也是可以的!

而且這樣一來,還可以長期跟孫亭煜相處,拉近跟孫亭煜的關系,取得他的好感,簡直是兩全其美,一箭雙雕!

她想得很完美,可她只算了對自己有利的地方,完全沒考慮到孫亭煜現在的處境。

孫亭煜家裏的長輩被打倒了,家裏人不是去了農場改造就是躲到了鄉下避災。一夕之間由一個天之驕子淪落到飯都吃不飽的地步,孫亭煜心裏非常苦悶,而且他從小在城裏長大,沒吃過什麽苦,幹農活對他來說真的是一件非常累的事。

他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盡,連飯都吃不飽,哪有閑工夫給村子裏的一個女孩子補習,有這功夫多睡半小時不好?

所以,孫亭煜當着周建英的面啪地一聲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沒空!”

被甩了一身灰的周建英徹底傻眼了,這怎麽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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