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周老三打上了姜瑜工資的事不是一兩天了。

在飯桌上, 他之所以沒當着兒女面說, 是因為周老三準備這回還是讓馮三娘打頭陣。

夜深人靜的時候, 兩口子躺在床上,周老三把家裏境況說了一遍, 然後對馮三娘說:“我當時供養姜瑜上學, 也沒圖什麽回報,只是這一陣子家裏确實困難。你也看見了, 咱們家連續吃了一個多月的玉米糊糊,就這樣, 恐怕也接不上明年的糧食。你看, 能不能讓姜瑜每個月向家裏交點錢, 補貼家用。”

上了學參加工作的孩子補貼家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這十裏八鄉都能找出好幾個,甚至結了婚生了孩子都還有往家裏交錢的。因而馮三娘覺得這是正常的, 姜瑜花了周老三的錢上學, 掙了錢也應該回報家裏一二, 便一口應承了下來:“好,我明兒找姜瑜說說。”

可能是前一陣姜瑜一直早出晚歸, 母女倆沒怎麽碰面的緣故。她全然忘了,姜瑜現在已經不買她的賬了。

第二天,等周家人都上班後, 馮三娘又舊事重提了。

但她才剛開了個頭,就被姜瑜打斷了:“聽說縣裏明年有轉正的名額,我也想争取争取。去縣裏活動總不能還天天穿這滿是補丁的衣服和爛布鞋吧?去領導家裏坐坐, 也總不能空着手去吧。”

姜瑜早想給自己這一身鳥槍換炮了,只是因為前面那些錢不好名正言順地拿出來花,只有工資才是堂堂正正可以擺到明面上的。她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了。

女兒前途要緊,關系着這個正經事,馮三娘也找不出理由再要錢,便說:“那這個月的就算了,下個月的你可得交到家裏。”

姜瑜吱都沒吱聲。下個月,天氣冷了,她該換身棉襖,還有被子也該換一床新的了,十幾塊根本不夠花。反正接下來幾個月,她都有理由把馮三娘給堵回去。

反正就一句話,要錢沒門。

晚間,馮三娘把這件事告訴了周老三,還絮絮叨叨地說:“等小瑜轉正了,工資就能漲到二十多了,一年下來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我覺得可行,所以就同意了,讓她這個月工資留着自個兒用,全安,你說呢!”

他說?他還能說什麽?蠢娘們,工作是那麽好轉正的?姜瑜才上班一個月,要成績沒成績,要資歷沒資歷,憑什麽人家把轉正的名額給她?而且她也就認識村小那四個老師,裏面最大的就是楊校長,但他也不過是個村小的校長而已,手裏的權利小得可憐。

姜瑜上哪兒找人幫她轉正去?她恐怕連領導家的門開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就是想走走路子,也找不對菩薩拜不對廟。也就馮三娘這個傻娘們會信這種鬼話。

黑暗中,周老三的眼睛沉了又沉。姜瑜這小丫頭,自從去村小後,似乎越來越不受控制了。不行,現在都要翻天了,要是手裏頭有了錢,那還得了!

第二天中午,周老三幹脆直接去楊校長回家的路上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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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午的,幹活的村民都回家吃飯了。楊校長下了課,騎着他那輛老夥計,咯吱咯吱地往家裏趕。

走到半途,忽然一個老太婆從旁邊的玉米地裏跳了出來,擋在前面,吓了楊校長好一大跳。

他連忙穩住龍頭,緊緊捏住剎車,自行車歪歪斜斜地晃了晃,總算有驚無險地停了下來。

楊校長從車上下來,單手扶着車,掏出手帕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無奈地看着老太婆說:“老人家你走路小心些,撞到了你怎麽辦?”

“你是荷花村村小的校長吧,我找你有點事。”老太婆直溜溜地看着楊校長。

楊校長眯起眼盯着她看了幾秒,不認識,可能是學校裏哪個孩子的家長吧。他點頭,問道:“老人家說吧。”

老太婆指了指自己道:“我是姜瑜的奶奶,咱們家姑娘在你那兒上了一個月的班,是不是該發工資了?”

什麽叫在他那兒上了一個月的班?說得好像學校是他的一樣,楊校長趕緊澄清:“原來是姜家奶奶,這話可不能亂說,學校是大家的學校,集體的學校,可不是我的。姜瑜是在村裏的學校上課,工資也不是我發,是教育局發,我只是替她從縣城代領回來。”

姜老太太可不管是村裏的學校還是誰的學校,她只知道,學校裏楊校長最大,當然是楊校長說了算。

“哎呀,反正你管着那丫頭沒錯吧,工資也是由你發給那丫頭。現在是十月了,姜瑜那丫頭已經上了一個月的班了,你把她的工資給我。”将老太太趕緊說明了目的。

楊校長不認識姜老太太,不可能就憑她這麽一句話就把姜瑜的工資給她,更何況教育局還沒把老師們的工資發下來呢,他上哪兒拿錢給姜家老太太去?

但他是個文化人,說不出重話,只能給老太太講道理:“這可不行,她本人的工資得她自己來領,否則随便跳出個人來說要代領她的工資,這豈不是亂套了?”

“什麽亂套?我可是那丫頭的親奶奶,她爸不在了,她長大了,掙工資了,就該孝敬我了。”姜老太太不依不撓地說,“你一直不肯把那丫頭的工資給我,該不會看那丫頭年紀小,想摳她的工資吧?”

從天而降一口鍋,楊校長氣得吐血,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他非常不耐煩地又強調了一遍:“你想代領姜瑜的工資,那你把她本人找來,讓她跟我說。”

“好哇,你果然是想吞那丫頭的工資。走,你跟我找你們村長去,有這樣的嗎?咱們的娃在你那裏幹了活,你竟然不發工資,你的良心都壞透了。”姜老太太胡攪蠻纏起來,功力一流,完全不是楊校長這個斯文人對付得了的。

而且姜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下地也是一把好手,現在年紀也不算大,才六十來歲,手上的力氣很大,那麽一拽,差點把楊校長的自行車給拉倒。

就在這時,前面沖上來一個人,幫助楊校長将車子給扶穩了。

楊校長松了口氣,把差點掉到地上的眼鏡扶上去,然後看向來人,發現是周老三,他連忙把鍋丢給了周老三:“全安,這個人自稱是姜瑜的奶奶,要求我以後把姜瑜的工資給她,你看看是不是?”

周老三在楊校長回家的必經之路上左等右等,等了老半天,小孩子們都回家了,騎自行車的楊校長還不見蹤影。他坐不住了,找了過來,遠遠地就看見姜家那個老太婆攔在了楊校長跟前,拖拖拽拽,一看就沒安好心。

他趕緊上前,拉開了兩人,還沒問發生了什麽事,結果就聽楊校長說,姜家的這個死老太婆竟然打姜瑜工資的主意。

周老三氣得半死,這老太婆,當年那麽嫌棄她們母女,想方設法都想把她們娘倆趕出門,現在怎麽好意思來要姜瑜的工資,真不要臉。要是他沒來,楊校長肯定招架不住她的潑婦罵街,很可能就把錢給她了。

他被憤怒所驅使,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同樣不要臉,當着楊校長的面就表态:“不可能,姜瑜跟着她媽嫁到了我們周家,戶口現在都在我的名下,這麽些年吃的也是咱們荷花村分的糧食。哪有讓外人代領工資的道理,楊校長,你說是不是?”

姜老太太不幹了,她指着周老三質問:“你說誰是外人?我可是姜瑜的親奶奶,你不過是他的繼父而已,你憑什麽管她的錢?”

別以為她不知道,這個周老三打的什麽主意。哼,還不是想吞姜瑜的工資而已。

周老三也不懼她,拍着胸口說:“就憑這荷花村的老老少少都看到了,是我養大的姜瑜,我供她讀的高中。我不供她讀高中,她能進學校當老師?你說我有沒有理?”

“什麽你供的,臉可真大,你好意思……”姜老太太恨恨地說,不過她也知道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因而吵到了一半,就住了嘴。

周老三譏诮地看着她,表情充滿了嘲諷,說啊,怎麽不說了,他還怕她不成?真捅出來,誰也讨不了好,他周老三臉上不好看,姜家以後也別想在村裏擡頭做人了。

餘下的話不能說,姜老太太也不跟周老三這個黑心肝的家夥争了,她就逮準了楊校長不放:“現在周老三已經證實了,我就是姜瑜的奶奶,那她的工資可以發給我了吧?她爸不在了,她的工資在出嫁前,當然應該由我來領。”

楊校長被她纏得沒折。他瞥了一眼周老三,這家夥只怕也是沖着姜瑜的工資來的,清官難斷家務事,他只是個校長而已,哪斷得了這官司,未免這兩人以後還一直纏着他,他索性把這事給推了出去:“課是姜瑜上的,工資是姜瑜掙的,你們找我,我也做不了主。這樣吧,咱們去周全安家,找姜瑜,看她怎麽說,她說讓誰來領工資,就誰領,這樣總可以了吧?”

那可是荷花村,別人的地盤!姜老太太不大情願,但今天周老三明顯也是沖着姜瑜的工資來的,她要是走了,周老三肯定會把工資拿走,以後就沒她的份兒了。

不行,去就去,他們還能把她這個老太婆怎麽樣不成?

“好啊,姜瑜是我的親孫女,她只要不是傻的,就不會把工資給那些外人。”姜老太太嘴上說得硬氣,但心裏極為沒底。這幾年她都沒見過姜瑜,也不知道那丫頭被她那個媽教成了什麽德行。那個前兒媳婦肯定不會說她的好話。

不管了,反正她是姜瑜的親奶奶,孫女掙錢了就應該替她爸盡孝道。他們要是不給錢,她就坐在周家門前哭,看周老三受不受得了。

周老三也想着,馮三娘恨死了姜老太太。回了家,知道姜老太太這個老不死的還來要姜瑜的工資,她肯定會暴怒,把姜老太太打出去,有這老婆子好受的。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厚着臉皮找上門。

兩人各懷心思,一左一右擁着楊校長往周家去,兩人的表情都非常兇狠不滿,只是苦了擠在中間的楊校長,這都什麽事啊,連工資的影都還沒看見了,這兩個人就差打起來了。哎,他得趕緊把這燙手山芋給甩出去,讓這兩個人愛咋滴就咋滴吧。

等他們趕到周家時,馮三娘剛好把飯端上桌,聽到開門聲,她以為是周老三回來了,一邊擺筷子一邊喊道:“建設、建英、姜瑜,吃飯了,你們爸回來了。”

喊完三個孩子,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迎着笑轉身出去準備給周老三打水洗臉,剛一邁出堂屋,她就看見了站在楊校長右邊的姜老太太。

馮三娘的臉馬上拉了下來:“你來這裏做什麽?我家不歡迎你,滾!”

她現在可不是這個老太婆的兒媳婦,不用再天天看她的臉色,孝敬她了。

她這兇狠的樣子讓姜老太太想起了改嫁那天,馮三娘撂下的話:“以後咱們娘倆死在外面也不會再上你們姜家的門。你們也一輩子別再來礙咱們娘倆的眼。”

想起往事,姜老太太有些讪讪的,心裏頭又有些後悔,早知道姜瑜那丫頭有這造化,當初就應該只把馮三娘給趕走的。留那丫頭在家,現在也不用到周家來要她的工資了。

況且現在姜瑜那丫頭才十五歲,每個月都領十幾塊,小學放學又早,農忙又有假,回家還能幫忙幹點家務掙點工分,讓她在家裏幫幾年忙,多拖幾年再出嫁,那可就是好幾百塊。

絕不能便宜了馮三娘和周老三。錢壯人膽,姜老太太也不怕馮三娘了,她四處瞄了一眼,大聲喊道:“姜瑜,姜瑜,奶奶來看你了!”

聽她喊姜瑜,馮三娘走過去,一把從外面扣住了姜瑜的房門,不讓姜瑜出來。

姜瑜在裏頭聽到動靜,見楊校長都來了,還如何不知道姜老太太的目的。這一回馮三娘倒是幹了一件好事,她不用出去,樂得輕松,就讓周老三跟姜老太太狗咬狗吧,反正不管誰倒黴,她都樂得看好戲。

不過今天讓楊校長跟着受累了,姜瑜掏出上次胡利民買的那包煙,揣進了口袋裏,打算下午找楊校長,給他賠個禮,再把事情說清楚。相信經過今天這一鬧,楊校長非常樂意把她的工資這個燙手山芋甩出去。

站在院子裏的姜老太太看到馮三娘的動靜,馬上明白了,廚房旁邊的那間小屋就是姜瑜的房間。她立即跑了過去,準備直接找姜瑜,楊校長可是說了,這事姜瑜說了算。

但馮三娘不會給她這個機會。

素來只知道哭的馮三娘抄起屋檐下的掃帚就往姜老太太打去,吓得姜老太太不停地後退,邊退邊扯着嗓子喊:“救命啊,不孝兒媳婦打婆婆了,兒媳婦打婆婆了……”

“我早就不是你兒媳婦了!”馮三娘拿起掃帚不管不顧地打。她那些年在姜家受了這老太婆的多少切磨,都差點被這老太婆逼死,她今天還敢找上門,不打她一頓,難消自己堵在心裏這麽多年的這口惡氣。

開始,姜老太太還以為馮三娘只是做做樣子就完了。畢竟,以前這個兒媳婦在她面前有多軟,她比誰都清楚,哪曉得,馮三娘這回竟是動真格的,當掃帚落到自己身上時,姜老太太才反應過來,忙不疊地跑出了周家,然後往大門一坐,不停地哀嚎,就差打滾了。

馮三娘見了,提着掃帚不依不撓地追了出去。那兇狠的樣子,連周建英瞧了都有些怕,前世今生,她都沒見過馮三娘如此潑婦的一幕。

姜老太太沒想到,馮三娘如今這麽不要臉,在外面都敢追着自己打。她吓得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邊跑邊喊:“救命啊,救命啊,大家都來看啊,兒媳婦打婆婆了,兒媳婦要打死婆婆了……”

這個點,家家戶戶都在在家做飯,吃飯,她這一扯嗓子,可不得驚動不大家。

不少鄰居端着碗就出來看熱鬧了。

周老三覺得有些丢人,又怕馮三娘真把姜老太太打出個好歹來,姜家的人上門找麻煩,便去拉住了馮三娘,把她往家裏拽:“算了,她跑了就算了,不用理她,相信她也不敢再來了。”

馮三娘抹了把淚,恨恨地說:“我打死這個老太婆,她還有臉上門,她虧不虧心!”

罵罵咧咧地回了家,馮三娘不好意思地沖楊校長笑了笑,招呼他:“讓楊校長看笑話了,你還沒吃飯吧,一起吃。”

楊校長搖頭:“不用,就是姜瑜工資的事?”

他看了一眼周老三。

周老三沒有說話,馮三娘已經先開了口:“以後由我們大人給她收着,免得被那個老太婆給騙了去。小瑜年紀小,臉皮薄,那争得過她。”

經過姜老太太這麽一鬧,她是說什麽都不會答應把錢給姜瑜拿着了。否則,以那老太婆的耍賴勁兒,肯定會把錢給騙去。

姜瑜在裏面聽到這話,翹起唇笑了,這些人啊,想得太美,惦記着她的工資,卻從頭到尾都沒問過她的意見,真當她是任他們揉圓搓扁的木頭人啊。

楊校長今天見識了馮三娘的潑辣和兇悍,對婦人的潑辣和胡攪蠻纏深有體會。他真是怕了這些婆娘,見馮三娘是姜瑜的親媽,又占了上風,便沒有反對:“那行,我……”

話還沒收完,門口就響起了姜老太太哭天搶地的聲音:“沈村長,你可得給我老婆子一個說法,兒媳婦打婆婆,天下還有沒有這樣的道理了?”

原來她剛才是去搬救兵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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