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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來的不止有公社武裝部陳部長, 就連劉書記也聞訊而來了。
在這個年代, 武裝部中的權力很大, 公社下面幾個村的招兵工作,烈屬撫恤安置工作, 還有幾個村的民兵都歸公社武裝部管。當初, 姜國慶犧牲後的撫恤金,也是由上面發到公社的武裝部, 最後姜家到武裝部去領的。
所以這件事找陳部長算是找對人了。
陳部長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他也是從部隊裏退下來, 轉業到地方武裝部的。不過在地方上幹了一二十年, 他也不免沾上了一些推诿的習氣, 一上來就急着撇清了自己的幹系:“姜國慶犧牲後, 上面發放了一次性撫恤金五百元,這筆錢是69年夏, 姜大山過來的領的, 武裝部檔案室裏還有他的手印和簽領日期。”
梁毅颔首, 指着狼狽坐在地上的馮三娘和站在他旁邊的姜瑜問道:“陳部長,這筆姜國慶拿命換回來的撫恤金, 他的妻兒是否有一份?”
其實撫恤金這種事并沒有劃得那麽細,不像後世,父母妻兒都有份, 按一定的比例酌情分配。在這個大家長制,只要上頭父母俱在,很少分家的年代, 撫恤金由家裏的大家長代領,拿回去分配也不是什麽稀奇事,至于內部公不公平,那是人家的家事了。陳部長也管不着。
所以依陳部長看,這事過去這麽多年都過去了,馮三娘都改嫁了,姜瑜也長大了,再追究也沒什麽意義。他要真回答了梁毅這個問題,其他撫恤金分配不均,不公的家庭搞不好也會來武裝部找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陳部長不想回答梁毅這個問題,打了個哈哈:“父母妻兒誰領都一樣,都一家人。”
梁毅沉着臉看他:“既然陳部長這麽說,那我只能去找縣武裝部問一問當初發下來的關于烈屬的撫恤細則了。”
這是去問細則嗎?這是去告他的狀吧!
陳部長氣結,偏偏梁毅拿着理,又不受他管轄,他也沒轍。陳部長眉頭一皺,瞥了一眼站在梁毅旁邊默不作聲地姜瑜,準備拿她開刀:“姜瑜啊,你在公社也是個思想先進的小同志。老話說,百事孝為先,你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夠傷心了,你和你媽都還年輕,自己能掙工分,這事就算吧,就當是替你爸孝敬你爺爺奶奶。”
這稀泥和得,梁毅的臉拉得老長,正要怼他,袖子卻被姜瑜拉了一下。
姜瑜沖他搖搖頭,然後站出來笑道:“陳部長,我爸犧牲的時候我才九歲呢,可掙不了幾個工分,更養不活自己。這個事啊,你也別問我意見,九歲之前,我是靠我爸寄錢回來養活的,九歲之後,我是靠我梁叔叔寄錢回來才有飯吃,有學上的。你也說了,生養之恩大于天,我爸不在了,我現在就聽我梁叔叔的,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這話說得是既占理又合乎情理,又讓人挑不出錯處。
陳部長難得地詞窮了,這小丫頭嘴皮子還真是利索,原想将她拉出來,小姑娘臉皮子薄嘛,肯定不好意思問爺爺奶奶要錢,誰知道這奸猾的小丫頭又把皮球踢回了梁毅身上。
他瞥了一眼陰沉着臉盯着他的梁毅,讪讪地承認了:“沒錯,按照規定姜國慶的撫恤金裏的确有一部分是姜瑜的撫養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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贍養老人,撫養孩子,是每個男人的責任和義務。
梁毅順着他的話問:“那五百塊裏面是不是有一半該是姜瑜母女的?”
姜老太太一聽他要錢,不幹了,罵咧道:“我是國慶的媽,他是我生的,這是咱們家的家務事,要你一個外人來管?”
梁毅懶得跟個滾刀肉一樣的老太婆理論,只是看向陳部長:“那這筆錢,陳部長怎麽說?”
這是要逼他表态啊!陳部長看了圍觀的村民一眼,這些人都對姜家怒目而視,顯然,姜家的做法非常不得人心。他……他就是發了話,也是順應民意。
“咳咳咳,姜大山,國慶的撫恤金還有吧,就……”
他話還沒說完,姜老太太就開始噴他了:“花光了,早花光了,我們老兩口不吃飯啊,我的幾個孫兒不吃飯啊。馮淑萍早就帶着那死丫頭改嫁了,哪還有他們的份。”
陳部長也知道,要讓姜老太太把吞下去的錢全吐出來,肯定不現實,他退而求其次地說:“馮三娘改嫁了,可姜瑜始終是國慶的娃,跟着國慶姓的,她那份你總要出吧?”
姜老太太又開始哭天搶地:“憑什麽啊,她一個遲早要潑出去的水,還想要錢,門都沒有,你們這是合起夥來欺負烈屬啊,我的國慶為國犧牲了,你們就來欺負他娘老子!”
沒法說了,這老太婆太胡攪蠻纏了,陳部長頭大,又不能真拿一個老太婆怎麽樣,他為難地看着梁毅:“梁同志,你看……”
他想把爛攤子又推給梁毅,和稀泥混過去,姜瑜可不答應。她站出來,拉着梁毅的胳膊,笑嘻嘻地說:“陳部長,姜家奶奶的話你都聽到了,我爸的撫恤金可是拿去養了她那幾個孫兒。侵吞長兄的撫恤金,把寡嫂和年幼的侄女掃地出門,逼得改嫁,這是不是該報案,該治罪啊?”
陳部長眼睛一亮,觊了姜瑜一眼,這丫頭腦子夠靈活啊。是啊,姜家老兩口吃了姜國慶的撫恤金沒什麽好說的,可若是被姜國棟兩兄弟給用了,這就說不過去了。兄弟倆有手有腳,正值壯年,身強力壯,還貪昧大哥的撫恤金,确實可以報案。哪怕不能立案,也能吓吓這個混不吝的老太婆。
“咳咳咳,姜大山,你老伴兒的話,剛才大家都聽到了。國慶的撫恤金拿去養了侄子,這可不行啊,這筆錢你們拿出來就算了,要是不拿,恐怕國棟兩兄弟都要受牽連啊,這是侵吞烈屬的撫恤金,是要治罪的。”陳部長扯起了大旗。
一聽兩個兒子要受連累,姜老太太慌了,忙改口:“不是,不是,錢都是我們老兩口花了,跟國棟他們兄弟沒有關系,真的沒關系,不關他們的事啊!”
梁毅淡淡地看着她:“你說都是你們老兩口花的,正好姜村長也在這裏,咱們說說,這幾年你們家有多少公分,每年分了多少糧,夠不夠你們老兩口吃。你們還額外買了什麽,咱們都算一算,這筆錢究竟花到哪兒去了,不就一目了然了!”
感謝這個物質貧乏的時代,有錢都沒處花。農村人沒票據,更是很少進城,姜老太太想胡亂編幾個借口都能被村子裏的人一口戳穿。
姜老太太想了好幾個借口,都沒法說這五百塊花到哪兒去了,因為很多東西都要票據,她上哪兒找票去。
卻聽梁毅又說:“你總共有三個兒子,國慶不在了,他的兩個弟弟也理應孝順你們,贍養你們,每年總要分一些糧食給你,請姜村長幫忙算一算,這一年下來,糧食究竟夠不夠吃,不夠還差多少,每年需要多少額外的錢買糧。”
算,算個屁啊,姜家老兩口還不到六十歲,天天上山下地幹活,不補貼兒子,自己掙的都夠吃了,真算了,只會讓他們姜家淪為笑話。
姜村長今天真的面子裏子都丢光了,他陰鸷地瞥了一眼姜老頭:“叔,把姜瑜該得的那份錢算給她吧,那可是國慶用命換來的,國慶以前就最疼這孩子!”
姜老頭不做聲,姜老太太說什麽都不願意:“國慶是我的兒子,他是我生的,憑什麽要把他犧牲換來的錢,給個死丫頭,村長,你可不能幫着外人欺負咱們自家人啊。”
他幫外人?真是狗咬呂洞賓,這姜家一門都是白眼狼。姜村長也來了氣,哼道:“行,不願意給錢是吧?連累了國棟兄弟倆,他們把牢底坐穿了都出不來,你可別哭。”
作為同村同族,姜村長也很了解姜老太太的軟肋。老兩口最疼的就是兒子,最怕的就是沒人養老送終。
果然,姜老太和姜老太太聞言齊齊變了臉色。姜國棟兄弟倆因為跟着周建設搞投機倒把,被判了整整六年,要是再因為貪了長兄的撫恤金再判幾年,那得十幾年後才能出來了。
那時候,老兩口還在不在都很難說。錢重要,兩個兒子更重要。
姜老頭終于表态了,他擡起手就給了姜老太太一巴掌:“你個死老太婆,說什麽呢,小瑜可是國慶的親骨肉,這是她該拿的。陳部長、村長,以前我們沒把錢給小瑜,也是因為這孩子還小,怕錢給到她手裏,被人給騙了,這不,人都差點被人騙去賣了。幸虧現在這孩子長大了,參加工作了,有出息了,确實該把錢交給她了,這樣咱們也放心了。”
誰都知道他這番話是在替自己挽尊、開脫,但也不得不承認姜果然還是老的辣,這番話簡直說的是入情入理。幾句話就把他自己開脫成了一個替孫女好的好祖父。
姜瑜譏诮地勾起了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姜家最惡心的不是直來直去的姜老太太,而是這個焉壞焉壞的老頭子,一肚子壞水,拿姜老太太當木倉使,自個在後頭裝好人,拿好處。
不過任他說破天,大家的眼睛都不是瞎的,姜家打什麽主意,這不是一目了然。當然最重要的是,這筆錢他們掏定了。
不過,馮三娘的事,大家似乎都沒有提起。姜瑜側頭瞥了馮三娘一眼,見她還是傻愣愣地坐在那裏,只是不停地哭,一點都沒有為自己争取的意思。
算了,就算替馮三娘把錢要回來,也是便宜了周家。姜瑜也索性沒提這一茬。
見姜老頭承認了,想早點把事情了結閃人的陳部長趕緊催促姜老頭:“那快回去把錢拿回來。按照規定,姜瑜應該拿125塊,別少了!”
姜老頭不大情願地應了一聲,然後推了一把姜老太太:“還不回去拿錢,快點!”
姜老太太一聽要拿出125塊,簡直跟挖她的心窩子沒什麽區別了,當即又捂住臉,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直喊她的命苦。
弄得姜老頭非常沒面子,推了她一把:“快點,有完沒完,想讓你兒子坐牢不回來了是吧?”
這話一吓唬,姜老太太終于動了。
不過這筆錢,她掏得非常不情願,這一去,等了一個小時都沒回來。
陳部長等得不耐煩了,扭頭對翔叔說:“讓二剛騎自行車去,趕緊把人給載回來。”
有沈二剛去找人,這回沒過多久,姜老太太就來了。
下了自行車,她抖抖索索地從棉襖裏掏出了一疊錢,憤恨地盯着姜瑜,這個養不熟的死丫頭,就跟她那個潑婦娘一樣讨厭,早知道,當年就該把她留在家裏的,現在嫁出去還能得一筆彩禮。
姜瑜看着姜老太太滿心的不情願,就跟大夏天吃了冰棍一樣,說不出的暢快。一百多塊,她其實并不是很在乎,但能讓姜老太太心痛,想起來就難受,她覺得比什麽都值。
姜瑜也不催,就那麽看着姜老太太。
姜老太太把錢伸了出來,遞給姜瑜,可等姜瑜伸手去接的時候,她又舍不得地把手縮了回去,引得圍觀的村民哈哈哈大笑起來。
姜老頭看不下去了,既然這錢必須得給,現在還做這種忸怩之态做什麽?惹人笑話啊。他過去,一把将錢從姜老太太手裏奪了過來,然後按到姜瑜的手裏,快速地別開了眼。他怕,他再看一眼,就忍不住失态把這錢搶回去。這可是一百多塊啊,他們全家在村裏累死累活幹一年,也攢不下這麽多錢,姜老頭的心裏在滴血。
他推了一把姜老太太:“走,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都回去!”後面一句話是招呼兩個傻愣住的兒媳婦和孫女的。
姜家兩個兒媳婦生氣地站了起來,各自拉着自己的女兒,理都沒理老兩口,扭頭就走。他們也把姜老頭兩口子給記恨上了。這兩個老不休的,明明有那麽多錢,分家的時候什麽都不給他們,還要他們每年稱他們糧和錢,要不是太窮,自家男人怎麽會跑去跟着搞投機倒把,把自個兒都給搭進去了。
她們現在是把姜國棟兄弟進牢房的責任全推到老兩口身上了。
姜老頭見兒媳婦和孫女不理他們老兩口就走,心裏也是氣,但又不敢發作,兒子進了牢房,要是兩個媳婦兒跑了,回頭等兩個兒子回來,都得打光棍。
真是怕什麽就來什麽,姜家妯娌這會兒已經開始在商量怎麽跟壞分子劃清界限了。
姜老頭兩口子只能匆忙跟了上去。
見沒熱鬧可湊,大家開始陸續散了。
這個時候,馮三娘才像是反應過來一般,爬了起來,喃喃自語道:“錢……我的錢呢?”
她把目光投向了姜瑜,準确地說是姜瑜手裏攥着的那一把錢。
姜瑜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轉手就把錢塞給了梁毅:“梁叔叔,你給我寄了六百多,我現在長大了,能工作了,這筆錢就先還你,等我領了工資,再繼續還你!”
沈天翔不知姜瑜的用意,只以為她是真心想還錢,贊許地點了點頭:“嗯,這才是咱們荷花村的好姑娘,知恩圖報,小瑜,做得好!”
梁毅比沈天翔想得更遠,財不外露,姜瑜一個小姑娘,被人看到身上揣這麽多錢,很可能會被有心人給盯上,不安全,暫時交給他保管是上上策。回頭這姑娘沒錢了,他再私底下給她就是。
他把錢折疊好,放回了口袋裏,笑道:“好,我幫你保管,等你出嫁的時候,梁叔叔給你準備一套豐厚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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