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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作美, 次日一大早, 姜瑜起床拉開窗簾就看到外面霧氣缭繞,濃郁的冬霧盤繞在浮雲縣上方,連招待所門口的那棵掉光了葉子的銀杏樹都看不清,就更別提馬上的行人了。只有偶爾閃過的清脆的自行車鈴聲顯然還有人在馬上上行動。

這可是個好機會,老天爺都成全她, 給她機會去見鄒副局長和莊師伯。

姜瑜披好棉襖,扣好扣子, 火速出了門, 連早飯都沒吃就直奔徐落英所說的那個公共廁所而去。

浮雲縣不大, 全縣總共就兩個公廁, 一東一西。鄒副局長和莊師伯被安排到了東邊那個更破一些的廁所,走到那附近, 一股尿騷味就傳來了。

因為現在很多偏遠落後小城市的自來水系統管道都還沒鋪設完善, 縣裏的居民大多都是用的井水, 所以廁所這邊也是沒有自來水的, 沖廁所只能由清潔工,人工提水沖。清潔工搞衛生總有延誤, 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候在那裏,來個人就去沖洗廁所。久而久之, 這公廁就成了縣裏衛生的老大難問題,又髒又臭又潮,大家見了這地方都繞道走。

姜瑜遠遠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因為她已經發現了鄒副局長和莊師伯的身影。他們倆穿着一件髒兮兮又打滿了補丁的靛藍色大棉襖, 頭上戴了一頂藍色的破帽子,拿着掃帚,分別在馬路的兩端掃地,水霧凝聚在他們的眉毛胡須上,形成一串細密銀白的水珠,兩人似乎毫無所覺,只是埋頭幹活。

姜瑜看了幾秒,發現因為時間還早,來往的路人不算多,也沒人注意到他們倆,便走了過去。

聽到腳步聲,鄒副局長下意識地旁邊一側,給人讓出路來。但等了幾秒,身後還是沒動靜,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這一眼就挪不開了,他嘴唇嗫嚅了幾下,然後反應過來,一手提着掃帚,一手抓住姜瑜,把她拉到路邊的一顆白楊樹後面,低斥道:“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讓你別回來嗎?”

跟徐落英的反應一模一樣,不愧是夫妻。

姜瑜看着他,果然是逆境磨人啊,不到一年不見,鄒副局長如今就成了個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流浪漢,哪還有去年的意氣風發。

“鄒副局長,不用擔心,我不會有事。”姜瑜溫和地笑道,安撫他。

但這沒用,鄒副局長雖然知道姜瑜有些手段,可這些年是紅袖章的天下,尤其是他們縣裏現在這群家夥,非常嚣張,要給誰扣帽子就給誰扣帽子,連縣裏的幹部看到他們都要繞道走,更何況姜瑜一個小姑娘呢。

至于上次跟着這姑娘回來的那個叔叔,鄒副局長也沒指望,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而且軍政分家,軍隊裏的人也管不了地方事務。

他嘆了口氣:“行了,你都看見了,我們這都好好的呢,回去吧,去黎市。這些都不關你的事,是我跟莊老頭自己犯了錯,你這麽大個小丫頭,怎麽老愛操這些閑心呢。”

姜瑜好笑:“昨晚,徐嬸子也是這麽說。你們還真不愧是一家人。”

一聽這話,鄒副局長就明白了,把掃帚往旁邊一丢,無奈地看着姜瑜:“都知道了,你這姑娘怎麽還這麽傻,跑回來自投羅網。要是被你那個姐姐知道你回來了,她鐵定不會放過你。”

姜瑜笑道:“無妨,正好我也有些賬要跟她算。”

她本來沒想跟周建英計較,結果這姑娘反而跟她不依不撓,為了報複,連自己都能搭上,不得不說,還真是個狠人,可惜沒用對地方。否則做個八九十年代的弄潮兒,憑着她的“先知”怎麽都能過上好日子。

鄒副局長是個聰明人,見姜瑜不肯罷休,他也歇了勸她回去的心思,并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讓姜瑜事先有個心理準備:“你那繼姐攀上的是新的革委會主任,黃為民。這個家夥是市裏面任命的,他應該是有些來頭,氣焰很嚣張,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縣裏老一輩的領導都比較給他面子。你最好不要跟他正面杠上。”

姜瑜聽得蹙眉:“所以大家都對他的瞎折騰聽之任之,助纣為虐?”

鄒副局長苦笑:“不然還能怎麽辦?像我一樣來掃大街,挑糞,睡廁所?這黃為民就跟一條瘋狗一樣,逮着人就咬,大家也只能避開他。”

确實,跟這種瘋狂又不講理的家夥比,有底線和顧慮的人确實拿他沒轍,更何況他還扯着革委會這面大旗呢。

“行,我明白了。”姜瑜安撫鄒副局長,“你放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周建英不足為懼,說到底關鍵是這個叫黃為民的家夥嘛,只要把他搞定就好了。”

鄒副局長點頭:“沒錯,只要扳倒了你繼姐依附的這棵大樹,她也就不足為懼了。”

姜瑜點頭,誠懇地說:“好,我會去搞清楚這個黃為民的來歷和軟肋的。你跟莊師伯好好保重自己,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們。”

鄒副局長搖了搖頭,嗤笑:“不關你的事。莊老頭自己坑蒙拐騙,遲早有這一遭,他本身就不幹淨。至于我,誰叫我不識時務,多嘴呢,被姓黃的抓了個典型,他想殺雞儆猴,正愁沒對象,我偏要往槍口上撞,怨不得別人。”

話是這樣說,但鄒副局長跟莊師伯并沒有什麽交情,他之所以替莊師伯說情,還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說到底,這場磨難,最無辜的就是鄒副局長了。至于莊師伯,就當給他以往的高調得瑟和坑蒙拐騙買個教訓吧。

姜瑜也不掰扯這些,欠鄒副局長的,她會想辦法還回來。

“我就不去看莊師伯了,你們小心些,多保重,等我的好消息。”姜瑜拍了拍他的肩,轉身走了。

走出十來米遠,她聽到了背後的咳嗽聲。轉過頭就看見鄒副局長拍着胸口喘了幾下氣,撿起掃帚又到馬路上幹活去了。

他剛一回到馬路邊,濃霧中就傳來兩道不懷好意的聲音:“老家夥,躲哪兒偷懶去了,一秒不盯着你,你就躲懶啊,還真以為自己是從前那高高在上的公安局長呢!”

說着,用力把鄒副局長推到了地上。

這種事對鄒副局長來說一點都不新鮮,他木着一張臉,兩手撐在地上,爬了起來,撿起掃帚,悶不吭聲地又要掃地。

姜瑜走近,看到那兩個吊兒郎當混混模樣的年輕人虛着眼,瞟了鄒副局長一記:“老家夥今天挺老實的嘛,學乖了。下回再偷懶,可有你好受的……”

說着,他又擡起腳,像踢一只狗一樣去踹鄒副局長。

姜瑜的眼睛眯了起來,飛快地走過去,狀似不經意地撞了兩個年輕人一下,然後迅速地将兩張黴運符塞到了他們身上。

被人撞了一下,伸出去的腳被打斷了,高個的那個張口就罵:“媽的,哪個不長眼的……喲,小妹妹,是你啊,太不小心了吧!”

等看清撞到他的是個小姑娘後,他馬上變了臉,目光垂涎地打量着姜瑜瓷娃娃一般的肌膚,心癢難耐。

看到這一幕,鄒副局長握緊了掃帚,輕輕朝姜瑜使了一記眼色。對付兩個這樣的小混混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剛才沒動手,不過是沒必要而已,因為打了這兩個人,他和莊老頭會受更重的懲罰。不過現在這兩個混混明顯盯上了姜瑜,鄒副局長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欺負小姑娘。

姜瑜見了,目光越過兩個混混,輕輕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別輕舉妄動,然後笑眯眯對兩個混混說:“對不起哦,我急着回家,你們能送送我嗎?霧太大,我害怕。”

兩個混混聽了欣喜若狂,想都沒想就答應:“好啊,妹妹住哪兒,我們送你回去,放心,沒人敢欺負你的。”

“好像是這邊。”姜瑜随意指了一條偏僻的巷子,等兩人跟着她走進巷子後,她忽地轉身,握起拳頭就一人給了他們一拳,趁着兩人沒反應過來之前,她用力踩着地上那根木棍,将它彈了起來,然後飛快地抓住,對準兩個混混的腦袋就敲了下去。

打得兩個人抱頭鼠竄:“你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嗎?你敢打我們!”

姜瑜一腳把說話這個踢到了硬邦邦的牆上:“不用你提醒,我眼睛沒瞎,你胳膊上那麽大塊紅布我看得見。”

“那你還敢打我們,你給我們記住。”這兩個家夥本來就是小混混,也就是這兩個月靠着舉報親老子和叔叔混進了革委會,耀武揚威起來。本來并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本事。

若是以往,看到他們姜瑜理都不理,但誰讓她今天看見這兩個人逮着鄒副局長欺負呢!

她拿起棍子,對着兩人一頓猛揍,打得他們鼻青臉腫,親媽都認不出來了,趴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喊痛。她才丢下了棍子:“少幹掉缺德事,否則下回就不止是挨揍這麽簡單了。”

撂下這句話,她揚長而去。

兩個小混混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攀住牆,緩緩地爬了上來,盯着濃濃的白霧:“媽蛋,小賤人,給老子記着……哎呀,這是走了什麽鬼運氣,地上明明什麽都沒有,還會摔倒。”

不過他們倆很快都會發現,這還只是開始,也不知是今天霧太大,地面比較濕滑的緣故還是其他,等走回家兩人各自摔了個七八回,傷上加傷,弄得他們好幾天沒敢出門。但就算是不出門,黴運也仿佛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們,他們喝水會嗆到,吃飯會卡嗓子眼,真是各種不順。

而姜瑜,離開了小巷後,她迅速沿着原路返回,走了十幾分鐘就在半路上遇到了鄒副局長了。

鄒副局長見到她很激動,但這會兒正是上班高峰期,路上行人很多。他也不敢跟姜瑜說話,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迅速低頭掃地上的落葉去了。

姜瑜回來就是讓他放心。見過自然就走了,免得跟彼此惹麻煩,兩人就像素不相識的路人一樣,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但姜瑜并沒有回招待所,而是去了公廁旁邊鄒副局長他們居住的小屋。

說是小屋,還真對得起這個“小”字,屋子很小,只有七八個平米大,但就這麽點地方,上面就用稻草鋪了四個床鋪,擠了四個人。小屋只有一扇臉盆大的窗戶,這屋子離廁所直線距離也就兩三丈,因為離得比較近,又不向陽透氣,屋子裏帶着一股發黴的味道。

這待遇真夠差的,姜瑜拿出黃表紙,疊了兩個簡單的安神符,安放在木屋後面。這東西也沒什麽大用,不過是幫助人睡眠罷了。這對突然遭遇橫禍的鄒副局長和莊師伯應該蠻有用的。

做完這一切,姜瑜轉身回了招待所。

這一天,她都沒出門,等到了下午三四點,她才退了房,拎着箱子離開了縣城,前往荷花村。

鄒副局長和莊師伯的處境雖然糟糕,不過并沒性命之憂,所以也不急于一時。姜瑜準備偷偷回荷花村,看看村子裏發生了什麽,同時問問翔叔,周建英究竟是怎麽搭上黃為民的。他應該會比鄒副局長知道得多一些。

為了避免被人發現,姜瑜特意等天黑了再進村。

冬天,天氣冷,鄉下沒什麽娛樂活動,吃過飯,大家早早就上床窩着了。姜瑜趕到的時候,沈天翔家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的,裏面一絲光亮都沒有。

姜瑜輕輕敲了敲門,過了好一會兒,屋子裏的燈才亮起,接着沈天翔披着棉襖,佝偻着背走了出來,打開了門:“姜瑜,你怎麽回來了?”

沈天翔也吓得不輕,他連忙把姜瑜拉進了屋子裏,低聲問:“怎麽回事?你這孩子怎麽突然回來了,事前也沒說一聲。”

姜瑜借着屋子裏的光線,打量了他一陣,一段時間不見,翔叔也瘦了,不過看起來還是要比鄒副局長他們要好很多。姜瑜遂即放下心來。

對于鄒副局長和莊師伯,她心裏更多的是歉疚,內疚于連累了他們。但對翔叔這個真心維護她的長輩,姜瑜心裏還多了一份敬重,所以其實她最記挂的還是這位老人因她而受累。現在看來,情況比她想象的要好很多。

沈天翔沒察覺到姜瑜的心思。他接過姜瑜提着的箱子,幫她拎進屋,邊走邊問:“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晚回來,還沒吃飯吧?讓紅英她媽給你做點面條吃。”

姜瑜連忙擺手:“不用了,翔叔,我在縣裏吃了晚飯才出發的,不然也不會這時候才到。”

看了一眼時間,沈天翔信了,責備道:“你一個姑娘家,回來也不提前發個電報,還走夜路,多不安全。”

“老沈,老沈,誰啊?”聽到聲音,沈天翔的媳婦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沈天翔看了四周一眼,小聲說:“姜瑜回來了,你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吃的,給她燒壺水泡泡腳。”

他媳婦顯然很驚訝,把簾子又拉上了一些,驚訝地看着姜瑜:“真是姜瑜這丫頭回來了啊,你先歇歇,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姜瑜怎麽推辭,她都不應,穿上棉襖去了廚房,堂屋裏只剩姜瑜和沈天翔。

沈天翔又拿起了他那根旱煙袋,隔着袅袅的煙霧看着姜瑜:“你這孩子怎麽突然回來了?”

姜瑜發現,似乎每個見她的舊人都要問上這麽一句。不過也正是如此,才說明,這些人待她都是真心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沒跟沈天翔繞彎子,非常直白地說:“翔叔,我知道出事了,村長換人了。”

沈天翔握住旱煙鬥的手一抖,動了動嘴皮子:“不過是個村長而已,誰想當讓誰當去,多大點事啊。”

說是這樣說,但他當了荷花村半輩子的村長,臨老了,快退下來了,結果被人搞了下去,面上也是無光。

姜瑜苦笑:“翔叔,你不必瞞着我。我昨天就回來了,在縣城住了一晚,什麽都知道了。周建英現在厲害了,在縣裏都能掀起風浪,把縣公安局副局長都給弄去掃大街挑糞了,就因為他當年抓了周建設。”

這回,沈天翔的煙鬥抖得更厲害了,他擡起頭,看着姜瑜,眼神無奈:“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沒什麽好瞞你的。周建英比她老子都還厲害,不知道她找了什麽門路,把周建設都給弄回來了。周建設那家夥今天還回了村子,你……待會兒我就叫二剛送你去縣裏,等天一亮,你就趕緊坐大巴回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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