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六公主或許無心,可從她說太子偏心起,這場争吵的內涵便轉了味。
大阿哥懶洋洋地靠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介武夫舉着和氣質毫不相幹的書卷,狀若無意地插了句嘴:“太子殿下,六妹妹年幼不懂事,您是做兄長的別和她計較。”
太子眉腳一跳,與大阿哥相争不是一兩年了,這人擡手他便知道他要使什麽壞。
這是罵他和小孩子計較不懂事,失了風度沒有姿态。
可這書房的風氣到底是誰帶壞的?這些弟弟妹妹怎麽會漸漸與他相争或是對他視若無睹?
太子早早就把根子歸在了有心儲位的大阿哥身上。
他還有臉在此刻落井下石,着實讓太子更加氣悶。
又兼着想起,幾日前皇阿瑪金口玉言,要大阿哥随軍出征。
雖然自己會在後方代父掌管朝政,可大清歷來重視戰功,大阿哥又到了該分爵的年紀,萬一他這次立下赫赫戰功,或許就要得一親王爵位逼近他的太子之尊。
這種想法浮起,太子就把矛頭指向了大阿哥,兩人又一次唇槍舌劍,就着是規矩在先還是兄妹在先好一番争論。
大阿哥堅持弟妹都小,鬧一鬧笑一笑,年紀大的忍一忍就過了;太子則搬出人無禮不生,國家無禮不寧,書房雖小,但見微而知著,不可輕輕翻過。
他兩這種争吵,全然不似六公主那樣小孩子歇斯底裏地大吵大鬧,彼此都保持着克制冷靜,但每句背後都鋒芒畢露。
年長如三阿哥胤祉和五阿哥胤祺早已聽出機鋒,而三公主和四公主進書房已有好些年,一盞茶的功夫後也品出了門道。
只有始作俑者六公主埋頭哭泣,全然不知太子和大阿哥已快把她和元衿的争吵上升到家國之争。
她抽泣的聲音伴着兩位兄長的争論,但若仔細聽,還能聽見有個嗑瓜子的聲音夾雜在其中。
九阿哥胤禟不愛用早膳,他每天都讓身邊人在兜裏揣把瓜子,閑來無事就磕上一磕。
今兒這瓜子的味道格外香甜。
他最近總被親額娘宜妃訓,說他在書房裏兩頭不沾——既不是最有天賦的,也不是最用功的。
額娘說他在書房裏活得像個陪稱。
胤禟真的無所謂,陪稱就陪稱,要不是陪稱能在他們吵架的時候快樂磕瓜子嗎?
就在他一把磕完時,太子和大阿哥好像已經扯到了“大孝尊親”,引經據典的範圍也從四書五經開始擴張到朱熹等人。
他朝自己的小太監伸手要瓜子。
小太監附在他耳邊說:“小主子,咱這時候別再磕了。”
“你不讓我磕,是讓我上去争?”
小太監默了默,從荷包裏抓了把遞給胤禟。
胤禟勾起嘴角滿意地接過,餘光處看見了拐出書房的四阿哥。
他對小太監耳語:“去外頭瞧瞧四阿哥往哪兒?”
過了會兒,小太監回報:“四阿哥往乾清宮去了。”
胤禟撇撇嘴,把剛到手的瓜子攏起來,盡數還給了自己的太監。
又把桌上的瓜子皮挑幹淨,拉着小太監問:“我臉上有不?脖子,脖子有不?”
小太監還沒來得及替他仔細瞧,禦前太監梁九功的喊聲就随着腳步聲進屋。
“萬歲爺駕到。”
胤禟在心裏抱怨:老四的腿是按了哪吒的風火輪嗎?
面上端着無波無瀾的表情,随着所有人,跪地磕頭。
“給皇阿瑪請安。”
他喊得懶洋洋,但繼續是無所謂,畢竟皇父肯定沒聽見。
他一進來,便是氣得山羊胡亂飛得,瞪着那還在哭唧唧的六公主。
“六公主,你把前因後果都說一遍。”
六公主抽噎着,磕磕絆絆地說起今日的事。
“太子哥哥叫人喊我,我已經在書房了就沒出去,太子進來說我不尊重他……皇阿瑪我沒有,我就是,就是頭疼。”
大阿哥跟着說:“皇阿瑪,兒臣認為六妹妹年紀小,有些事兒她不過是順着脾氣來。兒臣像她這個年紀時,根本都不願來書房,那是皇阿瑪日日訓斥兒臣,兒臣才強打着精神來。”
他輕輕瞥了眼太子,“太子殿下肯定是好意,希望妹妹早早懂事,可兒臣想着自己,想着和太子殿下一起剛入書房的樣子,便不忍苛責了。”
胤禟攪了攪腰間的荷包帶子,又撓了撓光溜溜的前額。
眼睛向太子看去,想瞧瞧他的反應。
太子緊緊別着眉頭,可皇阿瑪卻不讓太子說話,他指指六公主問:“你沒聽見外頭你五姐姐喊你?”
六公主搖頭。
“昨兒她堆秀山喊你,你也沒聽見?”
六公主晃了下,還是搖頭。
“那什麽叫你從來沒推過姐姐?你再想想自己推過了沒?”
胤禟冷嗤了下,差不多明白了過來。
怪道剛才一直柔柔的五妹妹怪怪的呢,念那句“人之初、性本善”時,胤禟就覺得她在故意挑事。
怕是兩人之前就結了仇怨,六妹妹才沒忍住暴跳起來。
能是什麽時候結的仇呢?
胤禟往前推了推,想起除夕宮宴上的波瀾。
當時額娘還念叨了句,永和宮的身子不靈會傳染,傳完女兒傳兒子,傳完兒子又傳女兒,生六個剩三個,這一個也不知道能撐多久。
等額娘從西山祈福回宮,胤禟得和她說道說道,根本不是傳染,是招上小人了。
還有這老四也真可以,平日不聲不響,去皇阿瑪面前告狀時嘴皮子卻利索。
剛才這麽一去,大約已經把事說的明明白白。
皇阿瑪如今只是來核實真相,而非來探尋真相。
胤禟小小地打量了下風暴裏的元衿。
被太後精心打扮過的小丫頭,在剛才那麽一鬧後,好看的裙擺髒了一塊,皇阿瑪問話的間隙,她一直在用小指剮蹭着衣服上的污跡。
左刮右刮下不來,她不滿地扁扁嘴,擡頭悄悄掃了眼書房衆人的臉色。
胤禟差點和她對視,可也不知是誰先低下了頭,免去了這份尴尬。
皇阿瑪還在那一字一句質問六妹妹。
胤禟想,五妹妹倒是個聰明的丫頭,套下完了讓別人唾沫亂飛、涕淚橫流,自己落得一身清淨。
六公主年紀小,被康熙随意逼問幾句便有了答案。
除夕夜确實是她推的元衿——
“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吵了幾句,我不知道她這麽輕飄飄不經推。額娘下去看了眼說她沒事,後面我也不知道了……”
昨天也聽見了元衿喊她——
“我好像是聽見了,但……”
康熙不想再聽下去了,他命梁九功帶人去捉了通貴人。
“都直接交給太後處置吧,這般心思不能留在公主身邊。”
他起身,走出去幾步,又回頭喊了太子。
“胤礽,你随朕來。”
太子渾身一淩。
九阿哥都為他唏噓。
皇阿瑪就沒哪天能放過太子。
仁義禮智信,他一樣都不能缺不能落。
雖然六妹妹的确有錯,可皇阿瑪大約還要教育他一頓,讓他下回和藹友愛些。
這麽想,胤禟就更為自己的陪稱位置高興了。
他勾勾手,讓小太監把瓜子趕緊掏出來。
小太監叨叨了他句:“小主子,您別躲這兒了,快去前頭。”
“去前頭幹什麽?這兒位置多好,可以……”
他還沒說完,就見元衿提着裙擺去追皇阿瑪和太子。
細弱的聲音,隔着殿門傳進來,只有胤禟的位置能聽見。
“皇阿瑪,太子哥哥是明辨是非的好哥哥。”
“元衿,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心疼我昨日被奴才們欺負,今日又被六妹妹忽視,才帶我到書房裏讨公道,他還給了我大氅,皇阿瑪您瞧,這大氅好暖和,女兒本來手腳冰涼,現在暖暖的,您摸摸看。”
皇阿瑪好像蹲了下來。
“皇阿瑪,我書讀的沒有哥哥們好,可我讀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善惡有來有往,德者自有往來。”
“胤礽,這是老祖宗以前賞你的那件?”
“回皇阿瑪,兒臣五歲進書房那年賞的,五妹妹弱小,還有點長呢。”
胤禟側耳聽着,有一陣都沒什麽響動。
好一會兒後,他聽見皇阿瑪說:“你帶妹妹回去吧,回頭讓你的人給她改一改,太長了,帶子顏色也太硬。”
“是。”
胤禟捧着瓜子,坐回自己書房的位置。
八阿哥胤禩剜了他眼,“怎麽又磕上了?”
胤禟咔吧一聲,咬壞了一粒。
他對胤禩笑笑,“八哥,我覺得書房比以前有意思了。”
六公主的事鬧得雖大,但收場卻快。
三日後的傍晚,胤禛下學後去找元衿。
她摔得那下不重,但腿上還是留了烏青。
太後心疼得不行,留她歇三天不去書房,順便把她身邊的人手一一裁換。
胤禛到的時候,元衿一個人在寧壽宮花園裏玩。
太後被胤祺拉去了寶華殿,一起做法事給元衿去小人。
寧壽宮花園裏新紮了兩個秋千,一大一小,元衿坐在小秋千上晃晃悠悠,胤禛坐在了隔壁的大秋千上。
“怎麽紮了兩個?”
“皇祖母怕我過幾年想要新的不說,就提前把大的也紮上了。”
胤禛笑笑,“皇祖母現在很疼你。”
“嗯。”紫禁城的夕陽打在元衿臉上,忽明忽暗。
“你求了皇祖母把六公主養在寧壽宮?”
元衿還是淡淡“嗯”了聲,小秋千随風晃着,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以為你不想看見她了。”
“小孩子都會做錯,可大人能教她不再錯,而不是包庇她。”
元衿淡淡地說了句,小腿在地上蹬了下,秋千猛地晃高了許多。
“她要以後再壞,我就把她趕出去。”
胤禛仰面瞧着晃秋千的元衿,告訴她:“通貴人,就是六公主的額娘和我們額娘差不多日子得寵,額娘總比她高一點,後來一起懷孕,她的那個沒保住。”
“哦,這樣啊,通貴人那個孩子原來和我差不多?”
“不是,應該是和六弟一樣大。”
“六?”
“他去世了,好幾年前。”
元衿仔細想想,但這段記憶很模糊。
但似乎,從那以後德妃便一直是生病居多。
“所以還是大人沒教好,四哥什麽都記得但也不針對她啊。”
“是。”胤禛順着她說下去,“是他們不該把恩怨帶下來。”
她鼓鼓嘴,從地上撈起兩個綢袋。
“四哥,你身邊有人能打點內務府嗎?這兩個,一個給權嬷嬷,一個給綠芯家人。”
胤禛接過來,打開一瞧竟是兩碩大的金元寶。
“你哪來的?”
元衿比了個“噓”。
“我悄悄攢的,你幫我給她們就行。”
權嬷嬷最終被太後潛出了宮,而綠芯則查明,除夕是看到了六公主找元衿麻煩。
綠芯和通貴人同旗,通貴人知道她家中缺錢給弟弟用,用錢收買她閉嘴。
綠芯被抓後怕敗露,不但可能被趕出宮,收到的銀子或也保不住,故而走了簡單的路。
人在十幾歲的時候總是很執拗,有時只是一張試卷沒有答好,卻能讓人覺得自己從此沒有以後。
她把綢袋塞在胤禛懷裏,從秋千上跳了下來。
“啊呀,過去了過去了,四哥哥,我明日就能回書房了吧?”
胤禛在她身後搖頭,“不回,你回不去了。”
“啊?”她元衿可想念書房了,雖然吵鬧,但小孩子的鮮活讓她也鮮活。
胤禛背着夕陽,忍着笑。
“未來的二額驸帶着未來的三額驸,以及可能的四額驸、五額驸、六額驸、七額驸,在京郊等你呢。”
元衿:“???”
元衿:“!!!”
作者有話說:
抽紅包哈!
我把字數補上啦。
大清朝包辦婚姻,說來就來。
圓子的元寶哪來的你們都知道吧……寶華殿的五哥淚流滿面。
十幾歲執拗的,你們猜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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