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二更)

福居廟最近不如往日安靜。

元衿扶門笑了會兒,換來福君廟裏幾個小太監疑惑不解的眼神。

近日,內務府安排在福君廟添置了口青銅大鐘,故而日日都有太監在這裏搭建清掃。

青山湊在元衿耳邊說:“公主,好像今天就搭完了。”

元衿不走心地“嗯”了聲,只想着他們快走,她能派青山去敲一敲神童敏敏的門。

她如此交代青山時,青山訝異地問:“公主,您當真呢?”

元衿磨着墨說:“當真。這次要走兩三個月了,他若缺什麽我一次性問了。”

“可您平時兩三個月也見不了他一回啊?”

元衿敲敲青山的小腦袋瓜,“鄢少爺也要走兩三個月啊。”

“也是!”青山幡然醒悟,連忙跑去門口蹲點,見內務府的人一走便往後院去。

元衿沒有幹等着,巴拜特穆爾照舊留了一疊書稿給她,自去歲生辰後,他留下佛經的次數越來越少,其他的文稿越來越多。

蒙古的長歌、藏人的傳說,甚至是南人的詩詞。

他的文字證明,他是如此博學,不只是一個抄經的喇嘛。

今天留在佛龛上的是一疊寫江南的詩詞。

韋莊、蘇轼、杜牧皆有,還有便是白居易那首脍炙人口的憶江南。

“小和尚知道的真多。”

裏面不少詩元衿曾背過,她提筆抄了起來。

離開佛經的桎梏,巴拜特穆爾的字在渾厚之上又多了絲個性,就像他寫在佛經題首頁縫裏的佛偈一樣,這些無關佛緣的字似乎更接近他本真的樣子。

青山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公主,神童說您稍等。”

元衿一點都不急,就如青山所說,她和巴拜特穆爾很少見,去年生辰後統共只見過兩次。

一次是過年時,漠北派人進京朝觐,洋洋灑灑許多人,其中就有巴拜特穆爾的家族賽音諾顏部的人和他的恩師羅桑丹貝堅贊法王的特使。

那次,是巴拜特穆爾少有的占用了福居廟前殿。

元衿當時見到裏面亂哄哄的人,便先回了疏峰去,等了一個時辰才回到福君廟。

她回去的時候,漠北的人已經離開,巴拜特穆爾正在收拾家鄉人給他送來的東西。

見到元衿,他遞了個紙包來,“公主,有興趣嘗一嘗嗎?”

元衿伸長脖子一瞧,是風幹的牛肉,太硬了不對她胃口,故搖頭拒絕。

“不了。”又好奇,“你不是出家人?怎麽給你送肉?”

“藏傳喇嘛沒有那麽多限制。”他重新包好牛肉幹,搬起了一盆花笑着說,“在北方,若是不給吃肉,會凍死在寒冬臘月的。”

元衿也笑了,指着他手裏的花問:“那花呢?北方的風就不會凍死花了嗎?”

粉紫色的花朵,挂在孱弱的枝丫上,于北風裏搖搖欲墜。

巴拜特穆爾把花搬到了佛龛前,回首說:“這是格桑梅朵,草原上最堅毅的花,有它的地方就有美好和幸福。”

那花被留在佛龛前,可元衿一直沒機會糾正巴拜特穆爾。

格桑梅朵再堅毅,也不過是花,沒有熬到他們下一次照面。

後一次再見他,已是初春。

那天有風雨,黃歷上也說不利出門,元衿本不打算去福君廟的,但書房裏諸皇子又分三派鬧了場,元衿喊頭痛都拉不住。

她遂又到了福君廟躲清靜。

元衿撐着傘進院時,巴拜特穆爾站在院子裏,肅立在蕭瑟風雨裏,看着黃銅風鈴飄搖作響。

他素來表情不多,即使是笑也淺在表裏,血紅袈裟與白麻衣襟襯着他慘白的臉,像是岌岌可危的病人。

聽到元衿進院的聲音,他才回了頭,朝她拜了一拜,獨自回了後院。

直到今日,又是半年。

元衿抄完了所有的詩,也不見他來。

青山想去催一催,被元衿拉了回來。

“算了,他或許就不想來。”

元衿總覺得巴拜特穆爾有些孤傲,不愛說話,不愛出門,自從被康熙下令抄經祈福後,他便連書房都不去,那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他已完成了五遍。

元衿把文房收拾好,再把抄好的字放在佛龛上,起身離開福君廟。

踏出門檻時,卻見他立在院裏新搭的佛鐘旁。

巴拜特穆爾手搭在撞鐘的鐘椎上,見元衿出來,輕輕撞了一下。

“當——”

梵音綿長,回蕩在安靜的院落裏。

他只敲了一下,便收了手,朝元衿合十:“公主,一路順風。”

“你怎麽知道我要出門了?”

“福君廟雖遠,但也不是孤陋寡聞。”

他又說:“小僧什麽都不缺,多謝公主。”

元衿笑着搖了搖頭,帶着青山離開,在要走出去時,巴拜特穆爾叫住了她。

“公主。”他伸手從袍子下拿出一柄小刀,刀鞘和風鈴一樣是黃銅所制,無任何裝飾花紋,“多謝照顧。”

元衿拿了過來,這小刀在十四歲的巴拜特穆爾手心裏只有半個手掌,而在她手裏更只勉強比掌心大一些。

“這什麽?”

“我像公主那麽大時,別人給我玩的。”

元衿不可思議,“你?我以為你十歲時天天都在念書呢。”

“沒有。”巴拜特穆爾平靜地說,“我如公主這麽大時,沒有公主性子那麽安靜,只顧着争強好勝,非要搏個名聲出來。”

元衿一哂,這話聽着,倒讓她想起另一個不讨喜的人。

可無論他當初什麽樣,現在的巴拜特穆爾寡言少語,他說完這句又沉默了下來,良久才雙手合十做出送元衿的姿态。

“公主,如詩江南,願您飽覽。”

元衿忽而逗了他一句:“江南好,風景曾舊谙。”

巴拜特穆爾愣了一下,“什麽意思?”

元衿開懷大笑說:“在一個我自己能做主的夢裏,我去過很多回,年年去,季季去,春夏秋冬都去,見過青磚黛瓦、煙雨朦胧,像現在這樣的秋天,我在夢裏必然要去看金秋桂雨的。”

“桂雨?”

“桂花樹太多,吹落時像雨。”

他悵然地長呼一口氣說:“很美,小僧從未見過。”

他們的對話止步于此。

元衿其實從沒看懂過巴拜特穆爾,也沒想看懂過他。

她本性。愛鬧,與人相處少有安靜,與他這樣的往來,前世今生都屈指可數。

安靜難得,懶得深究。

說起桂雨,元衿又不由在心中感慨,暢春園的桂花樹不夠多啊。

從疏峰往福君廟一帶的東路,只有一棵金桂,立在兩塊太湖奇石後面。

她聞着桂香,繞過奇石。

然後被吓了一跳。

“五公主。”

“鄢少爺,你還沒走?”

舜安彥其實走了,但到門口又想起件事,便折了回來。

一等就是一下午。

青山已從最早看見舜安彥驚叫,變成了主動去旁邊盯梢。

若是旁人她還要留個心眼,可舜安彥她卻是很放心,過去這一年她深覺這位國舅家的小少爺怕公主怕的緊,公主稍稍撇嘴,他便會自動反省。

連四阿哥、五阿哥他們都沒他對公主順從。

“什麽事?”

舜安彥拿出一副護手并一把匕首來,放在旁邊太湖石的空隙上。

“這個,出門騎馬不比在園子裏,護手是特殊處理過的,匕首你騎馬時挂在腰間。”

元衿試了試護手,牛皮有彈性可以包住手掌和手腕,至于那匕首……

“我要這幹嘛?那麽多侍衛呢。”

“皇子們都會挂,你到時候會眼紅。”

他是防患于未然。

元衿收下,但不領情。

倒是見着這匕首想起來,“出門前,你和去年一樣給福君廟送些明紙,旁的有能送的,都安排下。”

舜安彥不由皺眉說:“你怎麽對他這麽好?”

元衿斜他一眼,驕矜說:“本公主同情弱小,心地善良。”

舜安彥咳嗽了聲,低聲嘟哝:“沒看出來。”

元衿眉頭一豎,指着舜安彥質問:“鄢少爺,你最近學會反抗了?”

她的身高近一年雖竄得快,但舜安彥比她更快,一米八的個子比她高了一個半頭。

元衿不輸的從來是氣勢。

她這小小一吼,雖含着女童的稚嫩,但足夠讓舜安彥往後退兩步。

若是過去,他早就認慫順着她算了,但今天偏偏元衿的奴隸想起。義。

他別過頭,淡淡地怼了一句:“沒有,只是我這人正直,該說的實話實在忍不下去。”

元衿剜了他眼,指責道:“你看你看,這就是你和他不一樣的地方了,我和他說話都舒舒服服,人家從來不怼我。”

舜安彥作揖下拜,“都是奴隸的錯。”

元衿打量着他的腔調,問:“剛才這句後面沒有問號?”

舜安彥沒有直起身,極為謙卑,秉持着“奴隸”的本分說:“不敢有。”

元衿啧啧了兩聲,倨傲說:“小燕子,你這個敢字用的深得本公主之心。行了,我要交代的都結束了,你可以走了。”

舜安彥本就是不想和她糾纏,才爽快認錯,但今天“小奴隸”那點反叛在心裏盤旋不去。

他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問:“公主,您有沒有發現,每次到最後,都是您趕我走?”

元衿抱着雙臂點頭,“發現了,畢竟只有你趕得走,想要這裏的其他人離開我視線都得三催四請明示暗示,只有你不一樣。”

她晃着匕首,刀柄兩面都有鮮紅的寶石,還墜着寶石藍的穗子,都是她喜歡的款式。

“鄢少爺,你一身的毛病裏,我只喜歡你這點,建議保持,別讓我失望。”

被諷刺的舜安彥無奈地笑了笑,對着她的背影說:“江南玩得開心,雖然你以前去過很多次了。”

記得周钊相親後,和他念叨過元衿身世可憐,彼時他很不屑聽。

京城出了名的元家五小姐能可憐到哪裏去?

結果周钊悄悄告訴他,好像元衿的媽媽在她小時候被離婚,回了南方的娘家,元衿只有寒暑假回南方才能見媽媽。

元衿依舊是輕快不在意地口氣說:“鄢少爺是想說,風景曾舊谙嗎?”

她從來傲氣快樂,人間憂愁從不侵襲她的臉龐。

他點頭,“你應該會看到很多熟悉的風景。”可稍解對前世的思念。

元衿直搖頭,“沒什麽好舊谙的,這裏是新世界了,我總期待見新貌。”

康熙最終定在八月中秋之前出京。

宮裏的皇子公主在出巡前除了收拾行李,還要拜別自己的生母養母。

元衿和胤禛一起走了趟德妃跟前,她照舊是纏綿病榻,能躺着絕不坐着,除了含着參片湯藥多囑咐了兩句路上小心外,和旁日并沒什麽區別。

就是他們的小弟弟小妹妹又哭又鬧。

尤其是那個排行十四的小弟弟,三四歲的年紀說話才順溜,聽說上了學的哥哥姐姐們都能出門玩,在屋裏摔碗砸盤鬧個不停。

元衿讨厭熊孩子,站在十四屋外一臉絕望地問胤禛:“四哥,你就不能管管?”

以前四哥就愛管她。

胤禛扯扯嘴角,不痛不癢地說:“你要我管?”

“你覺得額娘能有力氣下床管他?”裏面的叫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元衿捂住了耳朵,“四哥,您行行好。”再不管她頭也要被吵掉了。

胤禛冷笑一聲,推門進屋,伴着兩聲巨響,裏面半真半假的哭鬧變成了毫無表演痕跡的痛哭。

“再哭,就拿戒尺打。”

胤禛冷冷說完,十四的哭聲漸漸變弱,最後只剩低低的抽泣。

“別抽抽了,叫嬷嬷給你把臉擦幹淨。”

元衿探進半個腦袋,看見小十四抽抽着朝四哥伸出手,被他退後一步躲了過去。

“是讓你自己說。”

小十四抽噎着吩咐:“嬷嬷,我要擦臉。”

他的奶嬷嬷連忙攪了帕子遞上去,給十四抹了把臉。

擦臉的小十四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不忘盯着胤禛,好奇裏有害怕,害怕裏又有不甘。

胤禛又是冷冷一笑,問:“十四弟,不服氣?”

小十四奶聲奶氣争辯:“沒有!”

胤禛挑挑眉,又教訓他:“為什麽不叫四哥。”

小十四眼淚含着不敢落下,委屈地叫:“四哥,我沒有。”

“嗯。可以了。”胤禛指指門外,“和你五姐道別,祝她一路順風。”

小十四吸吸鼻子含着哭腔喊:“五姐姐,一路順風。”

“好說好說。”有胤禛在,元衿的脾氣也收斂得很,還能嚴肅教育十四兩句,“小十四在園子裏要聽話啊。”

“我要禮物……”

“行,你要什麽?”

小十四皺巴巴的臉舒展開,滿含期望地說:“要小馬馬,要小風車,要……”

胤禛冷笑,“規矩在哪?哥哥姐姐自會給你帶禮物,你列什麽單子呢。”

小十四一腔熱情被當頭一盆冷水澆下去,徹底萎靡成了小委屈,直到元衿走時都哭哭啼啼沒緩過來。

元衿出來時,朝胤禛直拜拜。

胤禛板着的臉還沒松開,無情地問:“幹什麽?拜得和我養的哈巴狗一樣殷切。”

元衿驚魂未定,直言道:“多謝四哥,平日裏對我真寬容。”

胤禛這才松快了肩膀,不再那麽嚴肅,“你比他乖多了,大約額娘生他太晚,和我們隔得太久。我以前從來沒那麽不乖巧的弟弟妹妹。”

合着四哥覺得小十四算基因變異呗。

元衿尬笑着,心裏給小十四點起了蠟燭,祝他胡鬧的童年從此充滿了四哥的訓話,這樣才能讓她們這些可憐人的耳朵得以解脫。

胤禛瞧着她,話鋒一轉說:“不過你現在也沒好到哪裏去。”

“啊?”怎麽矛頭突然就轉向她了?

胤禛背手說:“不過還好,有皇阿瑪防着你。”

什麽?康熙?

他又怎麽了?

元衿心中警鈴大作,深知康熙從一開始她鬧着要去江南起,就有點不甘心。

胤禛施施然說:“知道你想騎馬,皇阿瑪讓內務府不許準備公主的馬匹。”

“我現在去讓人準備!”

胤禛搖搖手指,“來不及了,馬鞍、馬具、馬草,十天前內務府就送到永定河渡口,備用的更是一個月前就送到滄州、德州、濟南等地了。”

他拍拍元衿肩膀,“皇阿瑪早就防着你了。”

康熙他!!!

陰險!狡詐!心機深沉!

元衿氣急敗壞,但智商沒有下線,她看向胤禛:“那四哥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胤禛攤開雙手說:“我覺得皇阿瑪做的很對,所以沒告訴你。但四哥又是真心疼愛你,你想的就是四哥想的,所以掙紮了個把月,最後還是和你說一聲。”

“所以,壞人都是皇阿瑪,好人都是四哥喽?”

胤禛眼睛朝天,雙手交叉,只大拇指不停繞圈。

雖不說話,但臉上分明寫着:你說得對,正是這個理。

作者有話說:

我說我寫好了,我基友就給我發個癱倒的驢,她真的太絕了!!

基友就是那個今夜來采菊,她的《枭雄入贅後》快完結了,真的好好看(為了催更我每天都快把她逼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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