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勇者的真理（一）

米沙覺得， 這一天來，蘭斯應該已經積蓄了許多對農場主和托德的不滿。

如果在平時，他應該早就已經生氣了， 今天不過是撞上了他非要扮演什麽正常勇者， 這才有了後來這些莫名其妙的發展。

可十二點鐘聲已過， 蘭斯的一日正常勇者體驗卡結束了。

積蓄已久的怒火遠比當下的發怒更可怕， 米沙對農場主和托德充滿了同情，甚至忍不住想——希望一切結束時，農場主和托德的損失不要太過巨大。

米沙也同樣發現了一件事。

他雖然總覺得那個勇者讨厭，可假裝正常的勇者， 才是最奇怪的。

相比之下， 他一點也不喜歡普通的勇者，或者說不喜歡蘭斯裝出來的正常勇者，那分明就是個過度善良的受氣包，米沙可是魔王， 魔王是不喜歡這樣的人的！

當然， 蘭斯這種比他還魔王的人也不可以。

那太可怕了， 和他相處， 一定會被欺負的。

蘭斯已經站起了身， 問：“你們所說的那個鬼魂變化前後，有什麽異樣嗎？”

他連語氣都與剛才那副溫和的模樣完全不同了，如今看向農場主和托德的眼神， 也沒有了剛才溫吞的善意，他微微皺着眉，有些過于鋒銳直接的目光停留在農場主身上， 令那農場主不由自主便咽了口唾沫。

“好像……好像沒有吧。”農場主緊張說， “對， 應該是沒有的。”

他覺得這勇者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甚至開始思考，也許自己還是找錯了人，這個由女神确定的冒險者，看起來可不像是個好打發的人。

可農場主的回答模棱兩可，蘭斯顯然并不滿意。

“你說它攻擊過托德。”蘭斯問，“它的變化，是在攻擊托德之前，還是攻擊托德之後？”

農場主小心翼翼回答：“它第一次變得奇怪，就是打傷了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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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斯轉而看向托德：“你幹了什麽？”

托德撓了撓腦袋，仔細回憶。

“我……”托德苦思冥想，“我記不起來了。”

蘭斯：“……”

蘭斯表情不善，米沙覺得蘭斯也許想朝托德臉上來一拳。

托德仍然在努力思考。

“我只看見滿地畫滿東西的紙，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托德皺緊眉頭，努力想要描述出自己所看見的一切，“還有奇怪的球，呃，就像魔神祭祀裏所說的那樣——”

蘭斯毫不留情打斷了他：“你還懂魔神祭祀？”

米沙不由舒服吸了口氣。

真好，是會打斷人的熟悉勇者。

聽起來真是舒坦多了。

托德被蘭斯奇怪的語氣轉變弄得一愣，再緊張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說：“我去教會時，聽說過的。”

蘭斯輕輕咂舌。

很少，教廷聽來的東西，不用托德多說，他也知道那是什麽。

一切不合理、一切可能動搖教會權威的事情，都是與魔物沾邊的惡，而那些教會與常人所不理解的行為，則就是召喚大惡魔降臨的惡行。

諸如此類的事情，蘭斯閉着眼睛都能編出幾十種。

按他們這說法，他現在覺得，那個所謂的鬼魂，也許也并沒做什麽極惡之事，就和魔物與人類持續的敵對一樣，不過是不了解帶來的後果罷了，最可恨的，明明是故意引導人類與魔物争執的“衆神”。

既然如此，那這一切具體如何，他也不用再多問了。

他自己去看看就好。

眼看蘭斯要走，米沙立馬站起身，準備跟上。

可蘭斯好像又想起了今天過分離譜的遭遇，他不由重新回身，提出他最後的疑問。

“你們去求了神谕。”蘭斯微微皺眉，“所以是女神讓你們這樣偷懶，好找人來幫忙的嗎？”

農場主不明白蘭斯所說的偷懶是什麽意思。

他只能回答蘭斯一半的問題，說：“女神讓我們設下考驗，好從中辨認出真正勇者的身份。”

蘭斯：“她幫你們想的考驗？”

農場主：“……大部分吧。”

蘭斯恨鐵不成鋼般深吸了一口氣。

米沙還是第一次看見蘭斯露出這種無言以對的表情，他仔細回憶今天所經歷的一切，再想一想農場主所說的考驗，忽然便理解了蘭斯此刻的心情。

“你們的女神，真的沒什麽問題嗎？” 蘭斯竭力平複心情，“你認真想想，這辦法真的靠譜嗎？”

農場主：“可……可那是神谕……”

“神谕說什麽你就信什麽？”蘭斯挑眉，“你長着腦子，是為了增高嗎？”

米沙緊張拽了拽蘭斯的衣袖。

米沙小聲說：“太刻薄了。”

蘭斯：“……”

蘭斯略微平緩了語氣：“你至少應該思考。”

一旁的托德用力點頭，贊同蘭斯的想法。

“是這樣的！我也覺得很不靠譜！”托德大聲說，“所以我一直說，父親您當自己就好！”

米沙：“……”

蘭斯：“……”

托德自豪拍了拍胸口：“你看，我就一直在當自己。”

蘭斯：“……”

米沙：“……”

托德，求求你，你快別說了。

說什麽當自己，今天你不就光在樹下睡覺了嗎？

米沙偷偷瞟了一眼蘭斯，果然看見蘭斯的表情又凝重了那麽幾分，也許下一刻，他就要将火力調轉向托德了。

可托德沒有察覺任何異樣，他仍然在開心往下講述自己的故事。

“我一直都很堅定。”托德又說，“從來沒有人能讓我改變。”

蘭斯：“……”

托德：“就算是我喜歡的莉莉也不行！”

蘭斯：“……”

蘭斯的臉色好像稍微好了那麽一些。

米沙松了口氣，雖然不知道蘭斯為什麽突然就好像消氣了，可這總是件好事，至少今晚，托德不會遭受蘭斯可怕的懲罰了。

可下一刻，蘭斯也跟着托德點了點頭。

“你說的沒錯。”蘭斯說，“人還是不要随便改變了。”

米沙：“？”

這還是他認識的勇者嗎？

他認識的勇者，怎麽可能會去認同一個成天偷懶的人說的話？

“不要為了讨好喜歡的人而迷失自我。”蘭斯甚至拍了拍托德的肩，“這是人生忠告。”

米沙：“嗯……”

米沙：“嗯？！”

等等，蘭斯到底在說什麽？

不要為了……喜歡的人，而迷失自我？！

他說的難道是他強行壓抑天性，非要裝出一天的正常勇者，好來讨好自己的事情嗎？

米沙幾乎立即就将重點放在了「喜歡的人」這四個字上。

很好。

這個可惡的勇者。

米沙生氣撇嘴。

又在故意逗他呢是吧！

米沙氣呼呼跟在蘭斯身後，前往農場內的廢棄小屋。

已經過了午夜，前往廢棄木屋的路上不見任何亮光，他們周遭唯一的光源，只有蘭斯手中的那盞小提燈。

米沙雖然身為魔王，卻也沒見過真的鬼，畢竟神界是不會有這些奇怪靈體存在的，魔物的龐大家族中，也并不包含鬼魂這一種，而在人間無聊的這三年，他看了許多奇怪的小說，也就是——

這個的世界毀滅者、神之大敵、邪惡殘暴的大魔王米沙。

他很怕鬼。

可他還在和蘭斯生氣，他讨厭蘭斯，他不可能躲在一個人類的身後，丢他們魔物的臉，于是他鼓足勇氣，昂首挺胸，主動走在前面，一面擡起頭，看向不遠處的密林之後的木屋。

嗯，漆黑的，搖搖晃晃的樹林，破敗的小木屋。

遠處不知名鳥兒的詭異叫聲。

還有蘭斯經過時，附近四散奔逃的鳥兒和野獸。

簡直完美符合那些恐怖故事中鬧鬼場所的模樣。

他不由打了個哆嗦，開始在心中思考，要不要主動說些什麽話，來和蘭斯短暫和好，然後他再走得離蘭斯近一些，用他偉大魔王的身軀，來保護、保護這個柔弱的人類——

他的身邊呲地亮起一簇幽綠色的鬼火。

米沙驚恐後退，一下撞進了蘭斯懷裏。

蘭斯：“……”

米沙：“……”

米沙很尴尬。

“太……太突然了。”米沙強裝鎮定，“突然出現在眼前，誰都會害怕吧。”

蘭斯：“……”

“那是鬼火。”蘭斯強調，“只是鬼火。”

米沙不由又打了個哆嗦。

可惡，他當然知道啊，不要再重複那個字了！

“是由屍骨腐化産生的磷自燃後發出的光。”蘭斯說，“你要是喜歡，回去我可以給你弄點兒玩玩。”

米沙：“……”

啊？

什麽和什麽？

蘭斯又微微一頓，他提起燈，燈光映照下，米沙臉色慘白，他這才總算看出了米沙似乎有些驚慌。

“沒關系的，呃……”蘭斯有些別扭地努力想辦法安慰米沙，“雖然我本來應該不信鬼神，但你們這個世界……”

米沙聲音顫抖：“……什麽啊？”

蘭斯：“如果人死都會變成鬼的話，他把你吓死了，你們飄在空中大眼瞪小眼，是不是會很尴尬。”

米沙：“……”

米沙一點也沒被安慰到。

他打了個哆嗦，總覺得周圍覺得更可怕了。

“你們還有死靈法師。”蘭斯突然又有了奇思妙想，“如果我召喚出他的屍骨和他見面，那到底會是誰比較尴尬。”

米沙：“你不要再說了！”

蘭斯：“究竟是他的身體是他呢，還是他的鬼魂——”

他話音一頓，猛然回過頭，正對上身後漂浮在半空的慘白面龐。

那是裹着一身長袍輕飄飄的詭異身影，周身游蕩着幽綠色的鬼火，對着蘭斯和米沙裂開嘴，露出一個人類根本做不到的笑。

“人……人類……”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帶着一絲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恐懼，“離開……離開我的……”

米沙臉色慘白，倒退幾步，卻被蘭斯握住了胳膊。

“沒什麽可怕的。”蘭斯說，“他和阿什比的虛體也沒什麽區別。”

米沙哆哆嗦嗦擡起頭：“……啊？”

蘭斯忽然擡劍，一劍揮斷了鬼魂的腰。

“他能觸碰到人界的東西，當然就代表着一件事。”蘭斯平靜說，“我能打到他。”

米沙：“……”

不，這是該考慮這種事的時候嗎？

那恐怖的虛影在半空緩緩凝結成型，而蘭斯舉起劍，将米沙擋在自己身後，再次看向半空中的鬼魂。

他目光鋒銳，戰鬥時，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再沒有平常異于常人的古怪，也不會是那個總是說出奇怪話語的讨厭勇者。

看着他的背影，米沙好像頭一次覺得，這個為神所選中的勇者，是個足夠可靠的夥伴，也是足以向他托付世界的王。

“沒什麽好怕的。”鬼魂凝結的間隙，蘭斯突然開口，說，“正好有機會，我來告訴你一條真理吧。”

他再次一劍斬斷了鬼魂的腰，随後緩緩收回劍，認真說出了他曾經領悟的真理。

“這世間一切恐懼，都來自于火力不足。”蘭斯說，“我能打到的，我就能打死他。”

米沙：“？”

這算是哪門子真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