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觸手可及的天空

米沙被蘭斯握着手， 将手按在生命之樹的樹幹上，一動也不敢動。

他幾乎繃緊了脊背，緊張得連手都在發抖， 生怕自己這麽一巴掌按下去， 這棵樹就要給他按出一個燒穿的大洞來， 若是嚴重一些， 可能這整棵樹都得被他毀了。

好歹這棵樹是諸神留在聖地的神跡，又有那麽多可以救人的神奇功效，米沙可不想把這棵樹給弄壞了。

可他的掌心貼在樹幹之上，已感覺到了那樹幹表皮的粗糙手感， 生命之樹卻仍舊半點反應也沒有， 沒有燒焦，沒有枯裂，也沒有化為灰燼齑粉，一切都與他伸手觸摸上去之前一般， 沒有半點不同。

米沙卻仍舊僵在原地， 他吓得有些手抖， 若不是蘭斯的手正按在他的手背上， 緊緊與他的手背貼合， 他也許會吓得立即把手藏起來，而此時此刻，他心跳如鼓， 足足僵着站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蘭斯幾乎正倚靠在他的身上，他脊背與他相貼， 而蘭斯的呼吸就在他耳後， 米沙這才僵硬地将手往後縮了縮， 萬分緊張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說：“我……”

蘭斯微微垂首，正巧在他耳後低語，說：“你看，沒有出事吧。”

米沙：“……”

“我說過，這世間無論是山林水風，還是萬物生長，都與你的‘神’沒有關聯。”蘭斯微微一頓，将聲音壓得更低，“你看到這棵樹時，不該去感慨什麽神跡。”

米沙猛地将手一縮，從蘭斯手中抽了回來，藏在自己身後，緊張萬分，往後縮了縮，示意蘭斯不要再站在他身後了。

蘭斯微微退後一步，卻還是低語，将自己方才的那句話說完了：“你應該感慨它自己的努力，與生命的偉大。”

米沙：“……”

米沙擡起頭，再一次看向面前的生命之樹。

這一回，他禁不住在心中反複思考着蘭斯說的話，而後他伸出手，緩緩摸了摸面前生命之樹的樹幹。

他甚至想，如果他是神使，那他觸碰到生命之樹，生命之樹沒有枯萎，也許還正常，可他是魔王，魔王就算不是魔物，卻也多少與這些黑暗生靈沾點邊，難道是因為他有些神族血脈，所以觸碰到生命之樹時，生命之樹才不會有任何反應嗎？

他很難直接去相信蘭斯說的話，多年觀念已成，他不可能在短短幾天內就扭轉，他只能自己構想出一個還算合理的解釋，竭力說服自己，他過去的那些信仰，也許還有一絲是真實的。

蘭斯卻在他身後問：“不上去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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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沙：“……”

米沙不由擡起頭。

那由法咒而召示的金線正順着生命之樹的樹幹蜿蜒而上，他們要找尋的觀星之地，應當也就在生命之樹那繁雜交錯的樹枝之上。

他追尋許久的真相，也在那樹枝之上。

米沙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說：“我們走吧。”

蘭斯卻沒有動，甚至還嘆了口氣，擡起頭看向那高聳入雲的樹冠，發出無奈的感慨：“啊……生命之樹太高了。”

米沙：“啊？”

蘭斯：“我一個人上不去的。”

米沙：“……”

蘭斯：“你不是會飛嗎？”

米沙：“……”

米沙疑惑轉過頭，看向蘭斯。

等等，誰爬不上去？

他怎麽記得，當初他們來精靈族聖地尋找破除魔王詛咒的藥材時，蘭斯輕而易舉就爬上了這棵生命之樹，随随便便就為他取來了生命之樹上帶着露珠的樹枝。

這分明就是為了讓米沙亮出翅膀帶他飛才編出的謊言吧？

米沙不想理會勇者的胡言亂語，他甚至退後了一步，盯緊了勇者，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質問，蘭斯已經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難道你要爬樹嗎？”

米沙：“……”

米沙怎麽可能爬樹。

魔王的必修課程裏，根本就不會有這麽一課。

他一瞬展開自己黑紅色的漂亮雙翼，擡頭看了看那生命之樹枝葉間隙的寬度。

可還沒等他看清楚生命之樹的情況，蘭斯已經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正好你會飛。”蘭斯對着他笑，“順便帶帶我吧。”

米沙：“……”

米沙還是扯上了這個讨厭的勇者。

生命之樹實在太高，那枝葉繁茂，誰也不知道他們還需要跟着金線走上多遠，他想，勇者就算會爬樹，可要爬那麽遠，也許會體力不支，要是失足從樹上掉下去，那就更不好了。

他已經離真相這麽近了，這種時候，絕不能讓勇者出事死掉。

他順着那蜿蜒而上的光線，拽着勇者鑽入生命之樹繁茂的樹冠，這裏面倒像是另一個天地，他只飛了一會兒，便隐隐覺察到了些許與聖地之中的不同。

他記得很清楚，初來聖地之時，他覺得這密林詭異，是因為他聽不見蟲鳴鳥叫，也未曾看見在森林中生存的任何生靈。精靈族的聖地，像是一片除了草木之外就再無任何生靈的死寂之地，可在這生命之樹的樹冠之中，卻與聖地之中的寂靜完全不同。

他很快聽見了第一聲蟲鳴，随後又看見一群毛茸茸的鳥兒蹲在微微散發輝光的樹枝上歪頭看着他們。

它們的羽毛都被鍍上了金色的光，米沙不由微微一停，有些訝異地看了看它們，忽地又聽蘭斯在他耳邊輕聲低語。

“你看。”蘭斯說，“諸神的禁令，也是謊言。”

米沙：“……”

神說，除了神選之人，無人能觸碰生命之樹，否則被玷污的光，必将為之摧毀。

可米沙碰了，生命之樹沒有事。

這麽多林間的小生靈觸碰了，生命之樹也沒有事。

諸神的這個禁令，的确只是謊言。

米沙心情複雜，并未回答蘭斯的話，只是抿起嘴角，專注跟着那金線，朝着樹冠更深處飛去。

蘭斯只是沉默着注視米沙的側臉。

不用任何詢問，他很清楚米沙究竟在想什麽。

被突然擊碎的信仰，将一切攪得天翻地覆的真相，無論是誰，都難以在這短暫的時間內輕松接受。

他想，米沙需要時間，他要慢慢消化所發生的一切，可現在看來，蘭斯最缺少的，似乎就是時間。

神界将要有上位神臨世，他摧毀異界之門的行動必将遭受阻礙，如果他只是孤身一人，他只會重蹈覆轍。

可在神王的暴政之下，他難以尋覓任何心意相通的夥伴與戰友。

蘭斯微微垂下眼睫，将目光再度落在米沙的翅膀上。

黑紅色的漂亮翅羽已經恢複如初，火山之下的烈焰并未在上面留下痕跡，傷痕不見蹤跡，而蘭斯忍不住伸出手，想輕輕碰一碰那翼羽，卻又想米沙正帶着他在往上飛，這種時候的貿然觸碰，也許會影響米沙的飛行。

他收回手，隐約覺得一件令他擔憂的事情，結束了。

米沙的翅膀完好無損，他沒有再讓別人因為他受傷。

米沙終于看見了那指引他們的法咒金線的末端。

樹冠處透出光亮，隐約可見外側的星空，而那金線就順着枝葉穿出樹冠，落在一處伸出樹冠外的粗樹枝上。

米沙攬着蘭斯停落在那根樹枝上，卻并未收起雙翼，而是小心謹慎地左右看了看，甚至再默念了一遍澤布倫交給他的法咒，好确認他們要尋找的觀星之地，是否就在這個地方。

蘭斯伸出手，輕輕摸了摸米沙恢複如初的翼羽。

像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羽毛很柔軟，而米沙吓了一跳，幾乎噌地一下便将雙翼收了回來，還萬分緊張盯着蘭斯，問：“你做什麽？”

蘭斯沒有說話。

他微微抿唇，對着米沙笑了笑，而後看向他們所立之處的四周。

他們正站在一根略伸出樹冠的樹枝上，而這高度驚人，好似幾乎已踏在了雲層之上，原本被異界之門碎裂後的魔力遮蓋的天空也終于顯露出來，他們好像比那扭曲的魔力站的還高，微寒的夜風吹拂在臉上，帶着一股清冽的屬于森林的氣息。

米沙迫不及待擡起頭看向天空，試圖看出觀星之地的天空，究竟有什麽異樣。

他們四周是生命之樹的輝光，那光芒太盛，似乎将天上的星辰也映照得黯淡了一些，而站在這個高度擡首向天空看去時，米沙總覺得……他們好像離天空更近了一些。

可除此之外，他幾乎再難看出任何異樣，這天空和他在地面所見的天空沒有任何區別，他只能滿懷疑惑地看向蘭斯，問：“天空……有什麽問題嗎？”

蘭斯沒有立即回答他的問題。

他扶着生命之樹一側的枝葉，緩緩在那粗樹枝上坐下，随後才擡起頭，看向漫天的星辰。

如夢似幻一般，幾乎遍布着整個天空的璀璨星空。

蘭斯支着下巴，反倒是問了米沙一個問題。

“好看嗎？”蘭斯說，“現在的夜空。”

米沙皺了皺眉，答：“好像觸手可及。”

蘭斯笑了笑：“的确觸手可及。”

米沙：“……”

米沙不明白蘭斯的意思。

他跟着蘭斯偷溜進聖地，爬上生命之樹的高枝，可不是單純為了來欣賞夜空的。

他看了看蘭斯，蘭斯卻專注看着天空，米沙只好也在蘭斯身邊坐了下來，跟着蘭斯擡眼看天空。

他想起澤布倫對于這一切的描述。

觀星之地的天空，比起其他地方要「稀薄」，而他們在此處，更容易窺得一絲「真實」。

可如今，除了這漫天星辰外，他什麽也沒有看見。

米沙不由皺起眉，覺得也許是自己的觀察不夠細微，于是他睜大雙眼，更努力地盯着夜空看，試圖從中看出一絲不同，可這星空同他以往所見的夜空沒有半點不同，他果然什麽也沒有看出來。

米沙收回目光，看向身邊的蘭斯，忍不住問：“這夜空——”

他頓住話語，将而後的話，全都咽了回去。

蘭斯在看他。

他盯着夜空一動不動，蘭斯的目光卻始終停留在他身上。

米沙有些局促，他緊張不安以手攥住身下的樹枝，想着依照勇者一貫以來的行事邏輯，勇者盯着他這件事，一定是勇者的陰謀詭計，勇者必然在等着他發問，他不能落入勇者的陷阱，如果他問了才是輸了。

米沙清了清嗓子，決定順着自己剛才的話說下去。

“這夜空有什麽問題嗎？”米沙窘促詢問，“我……我好像也看不出來。”

他沒有去問勇者為什麽要盯着他看。

可他不開口，勇者反倒更肆無忌憚地盯着他，那目光停留在他臉上，還隐隐帶着笑，根本不打算從他臉上移開。

在這樣目光的注視下，米沙有些不安，他的心跳好像莫名便快了起來，連臉上都微微有些發熱，他無法直視這樣的目光，只能微微垂下眼睫，将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時間還沒到。”在漫長的沉默的之中，蘭斯終于回答了他的問題，“我們還要再等一會兒。”

米沙緊張咽下一口唾沫，問：“還要等？”

蘭斯：“等日出。”

米沙：“……”

他不由再擡起頭，看了看眼前的星空。

時間已經很晚了，可還需要過上好一會兒，他們才能等到日出。

既然天空并無異樣，那就算等到日出，也許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這念頭在心中一晃而過，而米沙覺得自己實在很難在沉默之中進行這般長久的未知等待，他不由悄悄扭過頭，看向正坐在自己身邊的蘭斯，又正好與蘭斯對上了目光。

米沙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嗯……”

蘭斯笑了笑，說：“時間還長，随便聊聊？”

米沙：“……”

米沙有些猶豫。

可蘭斯已經自行展開了話題，說：“我知道，你對我的過去很好奇。”

米沙：“……”

米沙的确很好奇。

如果勇者不再繼續往下打啞謎，願意告訴他一切的真相，那他對勇者也許還能多留存幾分好感，不至于看見勇者，腦內便只剩下這家夥真讨厭的印象。

可他不想對上勇者的目光，他便仍舊看着自己的手，随後點了點頭。

“你帶我找到了觀星之地，作為報酬，我願意回答你的幾個問題。”蘭斯故意說道，“那麽第一個就是……我究竟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