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信仰

米沙記得很清楚， 勇者曾經說過，就算是神王和上位神，想要修複被毀壞的異界之門， 也需要不少時間。

那麽至少在現在， 他們确實将神王和達力西隔離在了這個世界， 可就算這樣， 米沙還是想不明白，勇者到底想要怎麽對付他們。

這一切好像莫名變成了靠着“自殺”來拖延時間的舉動，他們将被迫與暴怒的神王以及達力西交戰，然後因為過于懸殊的實力而輸給對方， 最後再慘死在過于憤怒的神王和達力西手上。

劇本米沙都已經想好了， 可這出戲的“演員”，顯然并不打算配合出演。

在異界之門被破壞的那瞬間，幾乎遍布整個天空的屬于神王的魔力好像突然散去了不少，鋪天蓋地的黑影從他們身邊退卻， 吉爾裏的龍翼上重新可見那被破開巨大裂隙的天空， 神王的壓迫好像突然便減弱了許多。

米沙不可置信地看着周遭的變幻， 更是立即就注意在神王與達力西之間的魔法聯系——勇者說過， 上位神們的魔力核心全都來自于神王， 那是不是也就等同于說，如果神王的魔力減弱，上位神的魔力核心也會跟着受到影響。

可神王的魔力， 和異界之門又有什麽關系？

米沙驚與眼前的變故，卻又有些不知所措，而神王和達力西顯然也不比他好到哪裏去， 達力西那一刀揮砍而下， 幾乎輕而易舉便破開了澤布倫的防護魔法， 就算澤布倫早有防備，迅速朝後躲閃開，卻還是被達力西手中的巨刃打傷，連着退後了好幾步，幾乎摔下那高聳的山石。

米沙迅速看了看身側。

勇者似乎被破壞異界之門的魔法透支了剩下的所有魔力，他拄着手中長劍勉強站立，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這種狀态，顯然已經無力再去保護雪山之上的澤布倫了。

至于其餘幾名大惡魔……米沙覺得他們沖上去也只是去送死，他們的狀态看起來與勇者差不了多少，只不過因為勇者的生命依靠魔力維系，魔力驟然被抽空對他造成的影響極大，對大惡魔則沒有那麽明顯一些。

三名大惡魔中，似乎只有黑龍吉爾裏的狀态看起來還好，而他也該是最擔心澤布倫的那個人，他依舊展着雙翼，将所有人庇護在自己龐大的龍軀之下，為衆人遮擋碎落的雪塊與山石，将已經逐漸微弱的神王的魔法抵擋在外，一面伏低長頸，沖着達力西發出近乎嘶吼的龍鳴。

可他也沒有直接上前。

他相信澤布倫的能力，也明白自己此刻應當該要擔負的責任，他們面對着這世上最可怖的死敵，可人類勇者卻因暫時失去魔力而孱弱不堪，魔王與大惡魔也因此而無法反抗，他很擔心澤布倫，可在此之前，他顯然還有自己的責任與重擔。

他需要竭力保護所有人，而澤布倫遠比他要強，他相信澤布倫不會有事。

可米沙想，這件事怎麽也不該是這樣的。

勇者如果真的做了多重準備，那他就不會只想到這麽一個過分倉促而危險十足的計劃，這不像是勇者的性格，也絕不是勇者會做的事情。

達力西又一次舉起了手中的巨刃。

如果他這一次再擊中澤布倫，那誰也不好說這一切的後果，米沙下意識按住手上的戒指，從中引出那柄發光的法杖，想着他和勇者不同，魔王魔力的恢複速度很快，他也不會因為魔力透支而遇險，而澤布倫可是魔王手下的大惡魔，這種時候，他理應去保護澤布倫。

可達力西高高舉起的手卻又頓住了，他看起來僵滞遲緩，每一下動作都帶着生硬的卡頓，越發不像是個“真人”，而這樣的反應，在先前是絕對沒有出現過的，達力西每一下攻擊間都有極大的停頓，哪怕澤布倫受了些傷，可躲開這種笨拙的攻擊卻是絕對沒有任何問題的。

米沙難免覺得有些奇怪，他甚至在想，難道是他們之前的攻擊打傷了達力西，這才讓達力西有了現在的失控？

可達力西不是人類，他不該會有人類受傷之後的反應，米沙實在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只能覺察四周屬于神王的魔力正在逐漸淡去，而在那些暗霧逐漸減弱之後，神王與達力西之間的聯系便開始逐漸明晰，他們之間連着漆黑的長線，像是由魔力構築而成的連結，魔力由神王身上湧向達力西，而現在，那連結竟也在漸漸減弱，甚至像是……神王在刻意削弱他們之間的聯系。

米沙愣了愣，想起勇者說過，維持達力西行動的魔力核心來自神王，而他們剛剛打傷達力西時，好像也嚴重損壞了達力西的魔力核心。

“魔力核心的自我修複，不可能這麽快。”蘭斯忽而深深吸了口氣，像是終于從剛才那種近乎脫力的狀态下緩和了過來，說，“如果不是神王臨世，将自己的魔力輸送給他，達力西不可能會這麽快恢複。”

他将方才拄着的長劍重新提起，握回手中，終于連過于蒼白憔悴的神色也都有所恢複，又說：“而那位‘神王’的魔力，源自諸多世界中，人們對他的信仰。”

而他們切斷了所有的異界之門，斬斷了其餘所有世界與這個世界的聯系，将本該屬于神王的所有“力量”都隔絕在外，他只剩下這一個世界的信徒，而他不希望達力西再分走他為數不多的力量。

“我說過，他不過只是個話術精巧的騙子。”蘭斯輕聲說道，“不老不死，全知全能，都是謊言。”

幾乎伴随着蘭斯的話語，神王擡起頭看向了米沙和蘭斯，短短片刻功夫，他的面容卻好像已經衰老了許多，最開始他出現在這兒時，他看起來像是個青年人，而到現在，他卻已近乎步入暮年，并且還在以肉眼幾乎可見的速度迅速衰老。

而他與達力西之間的魔力聯系，更像是達力西在汲取他的能量，而對于現在的神王來說，他不可能再失去哪怕一丁點的魔力，那達力西将會如何，當然也已經不重要了。

他看着達力西笨拙遲緩跟在澤布倫身後，揮砍出根本無法擊中的攻擊，幾乎在一瞬便做出了決定。

達力西已經不重要了。

他需要維持住自己的魔力，好在殺死這個可惡的勇者之後，重新修複異界之門，而他用魔力核心捏造出來千篇一律的上位“神”，不過是他想要有多少便能有多少的玩偶，而一段壯麗的“神隕”，也正好能構成吟游詩人們最喜歡傳唱的神話。

在這神話之內，他當然仍舊是神王，至于眼前這名礙事的勇者，則将要成為神王可恨而邪惡的敵人。

神王看向山石之下的達力西，目光中似乎有一閃而過的憐憫，可在米沙看來，那所謂的憐憫高高在上，帶着令人作嘔的僞裝，果真在下一刻，他便朝着達力西伸出了手，自掌心而來的暗色魔光，精準而毫不留情地擊穿了達力西胸口的魔力核心。

達力西遲緩地嘎嘎轉過腦袋，最後看了神王一眼。

米沙不知道這樣的魔法人偶究竟會不會有感情，可他卻總覺得，這最後的一眼，達力西空洞的雙眼中似乎總像是帶着些不可思議的神色，直至他長跪于地，眼中的魔力光輝逐漸暗淡，那空洞的眼神也并未從神王身上離開。

連接在神王與達力西之間的暗色光線終于徹底斷裂，而神王陶醉一般深深吸氣，像是在感受重歸他體內的魔力帶來的香味，他不斷蒼老的容顏也終于停滞在了現今，那樣一副神色，令米沙不寒而栗，甚至莫名還覺得有些惡心。

“蝼蟻的反抗。”神王終于對勇者的努力做出了最後的評價，“不會有任何作用。”

蘭斯也點了點頭，十分自然地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做出評價，說：“看，當神王的狗，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米沙：“……”

米沙總覺得蘭斯一句話罵了在場的所有人。

哦不，不在場的吉妮瑟斯和阿爾洛，可能才是勇者這句話的主要侮辱對象。

米沙一頓，忽而注意到——澤布倫都已經出現了，可吉妮瑟斯和阿爾洛呢？他們兩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神王已緩緩彎下腰。從達力西的胸口抽出有些受損的魔力核心，再看向勇者，聲音沙啞怪異，說：“只是沒有想到，你竟然能做到這一步。”

蘭斯也十分客氣與他笑，說：“其實我還能做到更多。”

米沙看着神王的魔力逐漸纏繞上已近乎完全破損的魔力核心，像是在修複那魔力核心之上的魔法印刻，又像是……像是在扭轉魔力核心之上的殘存的陣法。

米沙看不懂這過于怪異的異世界魔法，可卻能看見那魔力核心上的魔光好像一瞬改變了顏色，由先前的暗紫色的扭曲光霧，逐漸泛出瑩白，鑽出無數耀目神聖的光輝。

那絕不是神王慣常所用的魔法，那溫和的光并不讓人覺得害怕，也沒有了先前扭曲的壓迫感，那才該是屬于“神”的真正光輝，也是絕不該屬于這個神王的純粹的光。

“原來是這樣。”蘭斯忽而輕聲說，“魔力核心的魔法扭轉，是收集信仰之力的容器。”

米沙：“哎？”

大家不都是在看着神王操作嗎？為什麽他好像單獨漏看了許多劇情？

“太可惜了。”蘭斯又笑了笑，說，“我本來以為，事情會更複雜一些的。”

米沙：“？”

事情已經很複雜了吧！

他看見四下有無數光輝升起，鑽過周遭升騰的黑霧，劃過被撕裂的天空，朝着他們而來，那也許就是蘭斯所說的“信仰之力”，在天空被撕裂而聖潔的雪山神殿被黑霧籠罩可怖末日，人們也許正抑不住心中的恐懼而向諸神祈禱，而他們的信仰化作真實的魔力，即将融入神王體內，成為神王繼續統禦這些世界的力量。

不行。

米沙想，那些力量，絕不能與神王融為一體。

他們只有這一次機會，他們等待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有的機會。

既然已經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米沙絕不想再重回到未知一切而被神王操縱的過去，他已經見過了光，就絕不想再重回到黑暗之中，若信仰之力真的存在，那他希望……

不，他祈禱。

他祈禱勇者能夠取勝。

他祈禱他們獲得最後的勝利。

他祈禱真正的光，能夠取代僞神臨世的黑暗。

他閉上眼，卻好似有螢螢點點亮光透過他的雙眼，充盈而溫暖的魔力萦繞着他的身邊，米沙有些驚訝睜開眼，卻看見勇者身邊也逐漸亮起了的白色螢光。

那是本該屬于神王的信仰之力，卻僅有零星幾點朝着神王飛去，絕大多數的光輝圍繞在勇者身側，映襯着勇者略顯蒼白的面容，與他唇邊淺淡而輕微的笑。

米沙忽而想到，勇者也有一顆魔力核心。

如果神王能夠扭轉魔力核心的魔法，讓魔力核心能夠成為吸取信仰之力的器具，那勇者當然也可以這麽去做。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這些信仰之光選擇了勇者，而非是神王，可吉妮瑟斯和阿爾洛一直都沒有出現，那是勇者在天空城時就計劃好的事情，那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當然也是勇者實現就計劃好的事情。

“我覺得你現在可以開始後悔了。”蘭斯看向神王，說，“你不該突發奇想，非得從異世界來召喚什麽勇者。”

蘭斯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虛無缥缈的僞神。”他輕聲說，“人類并不需要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