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已經在拐了
車廂裏有片刻的沉默。
鐘溯一直很沉默,畢竟他得開車。景燃呢,這種感覺其實說不上來,因為燕歲不知道個中緣由,解釋起來又是自揭傷疤。
自從确診後,景燃的性格改變了很多,這點鐘溯是知道的。并且鐘溯看着他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年度冠軍車手,變得少言寡語、陰晴不定。
甚至,在賽道上但凡發動機還能轉,就必不會退賽的景燃,放棄治療了。
片刻的沉默後,景燃溫聲說:“曾經,曾經是個賽車手。”
聞言,鐘溯瞄了眼右上方的後視鏡,沒出聲。
是哦,燕歲回憶起來,甜品店的男生說,他退役了。所以也很自然地回想起甜品店姑娘的話:說不定人家就是不想回憶。
景燃享受過擁趸幸福的時光。在環塔奪冠,拿下年度冠軍車手,此時他們坐着的奔馳AMG四門轎跑亞太區的代言人——二十三歲能做到如此地步的人,屈指可數。
“這……這樣啊。”燕歲抿嘴,緊急扯開話題,“我們現在去哪兒?”
“哦,應該問你,你的護照行李呢,我們回巴黎。”景燃說。
啪噠。
景燃懵了。
“哭了這是?”景燃手背上砸下來一滴眼淚,“好哥哥,我哪句話說錯了?你別哭啊,我給你道歉?”
開車的鐘溯也有些詫異,但也不好說什麽,只從手套箱裏拿出一包紙巾丢來後面。
景燃接住,拽出來一張遞給他,“怎麽了,他沒打到你啊,我記得我都招呼住了,哪兒疼嗎?”
好在燕歲也只掉了那麽一滴眼淚,搖頭,“沒有。”
然後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報了個酒店的名字。
“我們回巴黎吧。”燕歲撚了下紙巾,“景燃,你回嗎?”
“回啊。”景燃說,“我十幾萬的畫還在巴黎呢。”
說完,他發現燕歲正抓着他的手。
抓得格外緊,非常用力。
即使燕歲什麽都沒說,景燃似乎也能感受到些什麽。事實上,那張天選繼子被踢倒在地的照片,墓園門口的種種跡象,景燃都能感受到在燕歲身上發生過什麽。
他緊緊抓着自己的手,就像漂在海上很久很久的人,抓住了郵輪丢下來的繩索。
可景燃明白,自己不是堅固的救援繩。
自己只是根将斷的稻草。
鐘溯把他們送到酒店樓下,景燃和他非常随意又潦草地在車窗對了一下拳頭算是告別,黑色奔馳就開走了。
“不好意思啊。”燕歲說,“我不是故意用眼淚砸你的。”
“……”景燃張了兩次嘴,“你這話說的我沒法接。”
燕歲終于笑了,這才問,“你怎麽也回國了?”
怎麽回答,景燃該怎麽回答。我不放心你?我來接你回去?我看見你挨揍的照片了,我高低得幫你揍回去?
景燃急中生智,“你剪頭發了?”
燕歲下意識擡手摸了摸後腦勺,“嗯,先上樓吧,我收拾一下東西。”
說完轉身,逃似的鑽進酒店大堂,一路走進電梯廂,燕歲立刻掏出手機關機。
看着這一系列娴熟的操作,景燃的視線挪回到燕歲的臉上。
燕歲也看過來,這時候電梯有些人進出,景燃便沒說什麽。
直到進去了酒店房間,燕歲把行李箱直接一扶,拎起沙發上他自己的黑色書包,“好了走吧。”
“真是個……随時都可以走的狀态。”景燃評價。
“當然。”燕歲點頭,“葬禮結束了,我一分鐘都不想多呆。”
“你呢?你的行李呢?”燕歲見他兩手揣兜。
景燃靠着門板,然後站直起來,把風衣一敞,“這個兜兒,證件,這個兜兒,現金。”
“也是個随時都可以走的狀态呢。”燕歲評價。
“對了。”景燃想起了什麽,“剛才電梯裏有人所以沒問,我該不會是全世界除你自己之外,唯一一個知道……天選繼子,是著名畫家Amulet的人吧?”
燕歲點頭,“是的,除了我房東太太,就剩你了。”
“所以說,如果這事兒被捅出去了,我就是最有嫌疑的那個嫌犯。”景燃指指自己,“對嗎?”
燕歲背好書包,回頭掃了眼房間,沒什麽遺漏的東西,“對,如果這事兒捅出去了,我就夜裏去你床頭吊死,你以後每個午夜夢回都能想起我慘死的模樣。”
“行,來的時候記着給我帶包煙。”景燃很自然地扶過他行李箱拉杆,“确定沒丢什麽吧?”
“丢了也沒所謂。”
景燃看出來了,他只想趕緊走,如果不是證件在這裏,他恐怕這箱衣服都可以不要。
“走吧。”景燃說。
酒店挺高檔的,每個服務員都和擦肩而過的客人打招呼,大家互相客氣地點頭,直到他們到大堂的服務臺退房。
一只胳膊摟上燕歲的肩膀。
這裏人很多,而且大家都沒有遵守一米等待距離,有些人比較急,上前幾步來看看別人的進度,也是有的。
但景燃還沒見過直接動手的。
“要走了嗎?”摟上來的人,正是許卿耀。
而燕歲的第一個動作,是按住景燃扶在行李箱拉杆的手上,覆着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發作。
接着,燕歲微微偏頭,說:“嗯,要走了。”
這裏人多,料想許卿耀也不會動手打人。
“別再回來了。”許卿耀說,“這輩子,都給我在外面流浪,你本來就是條流浪狗,潘绫鹿說的是屁話,你根本不是我家的種,這點你心知肚明。”
燕歲施了些力,似乎是讓景燃忍一忍。
“如果不是許叔驟然離世,這次我也不會回來。”燕歲平靜地說。
許卿耀:“那太好了,我們達成共識了,弟弟。”
“畢竟,許家,養了你十年呢。”說着,許卿耀原本搭在燕歲肩頭的手,想要探上去摸摸燕歲耳垂上的鑽石耳釘。
沒能摸到,因為在他暴露出這個動作的瞬間,景燃鉗住了他手腕。
許卿耀“啧”了一聲,“何必呢,景先生是吧,年度冠軍車手,你何必跟這種人糾纏不清?哦,我明白的,他和他媽媽一樣,很懂怎麽勾男人。”
許卿耀的言辭間陰陽怪氣,尤其最後四個字。
看來在墓園門口的時候,即便景燃帽子口罩嚴嚴實實,還是被記者認出來了。
景燃的身量比許卿耀高一些,沒對這番話做任何回應,他只是對櫃臺服務員問道:“不好意思,還需要多久?我們有些趕時間。”
櫃臺那邊,“哦哦,不好意思,馬上了,這邊最後核對一下房間裏的消費……好的,完成了,感謝您的入住。”
景燃松開許卿耀,順勢往下拉住燕歲的手腕,另一只手拖着行李箱,走出酒店大堂。
出來之後有點兒後悔,嘟囔着應該讓鐘溯在門口等會兒,直接送我們去機場。
反觀燕歲,像個木頭人。
簡單來講就是,沒有靈魂了。
許卿耀的話讓他非常、非常恐慌,這也是他單身至今的重要原因。當了十年孤狼,他也想談戀愛啊,他也想有人疼,有人陪伴,有人能在這時候站在他這邊。
勾男人,他媽媽的絕技之一,許卿耀沒少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他沒得辯駁,因為事實就是如此。
這麽想着,燕歲瞄了眼景燃。
大概……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得知真相後還能無條件站在他這邊。
景燃攔了輛出租車,放好行李箱後,走過來替他拉開車門,“咱能不發呆了嗎,跟我拐你走似的。”
“不然,你真的拐一下吧。”燕歲站在風裏。
起風了,城市立刻變得淩亂。
秋末的枯葉在樹下唰啦啦地湧向馬路,在來往的車輪下先後赴死,景燃徑直拉過他的胳膊把他塞進車裏,然後自己去了副駕駛。
“師傅,麻煩去機場。”景燃說。
燕歲往前湊了湊,右手從副駕駛頸枕和車身的間隙伸向前去,掌心躺着一顆粉色的糖。
“給你。”燕歲說。
景燃偏過頭,垂眸一看,拿走了,邊撕邊問,“哪來的?”
“大堂櫃臺上拿的,櫃臺的盤子裏。”燕歲說。
說完,景燃回過頭,“你就拿了一個?”
“嗯。”燕歲右耳的鑽石耳釘在陽光下格外燦爛,随着他點頭的動作,在景燃瞳仁裏閃了一下。
燕歲歪了一下腦袋,“什麽味道的?”
“柚子味。”景燃回答。
“啊,真好,我喜歡柚子。”燕歲假裝悵然,“我以為是草莓味的呢。”
景燃蹙眉,心說不喜歡草莓,以為是草莓,所以給我了?故意說:“你個熊孩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沒聽說過嗎?”
“聽說過,可草莓味是我最喜歡的。”燕歲抿着唇朝他笑。
司機師傅聽地也跟着笑,對景燃說:“這你弟弟吧?你倆去旅游嗎?”
“不是,我們回家。”景燃說着,坐正回去。
司機也沒多問,去機場未必是出國,也可能是去其他城市。
出租車後座的人靠回椅背,慢慢地舒出一口氣,半垂眼簾,陽光在眼睫下鋪成一個扇形的影子。
燕歲望着副駕駛座椅,腦海裏反複回想着景燃把他塞進車後座時候說的話。
不然,你真的拐一下吧。
景燃說,已經在拐了,你看不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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