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落筆 看到一人極盡冰冷的眉眼
雨下得像沒有盡頭。
天邊濕漉漉的,泡着一輪昏黃的太陽。顧碎碎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下着雨卻有太陽能挂在天上,睜着雙大眼睛看了很久。
正是梅雨季,可往年也只是象征性下兩場而已。不像今年,已經淅淅瀝瀝了整三天,雨仍是下個沒完。
把一所小小的孤兒院沖洗得像面一塵不染的鏡子。
“碎碎。”
一直負責照顧碎碎的陳榕阿姨拎着個紙袋走過來,從袋子裏拿出一個熱騰騰的包子,交到顧碎碎手裏。
“剛才我去食堂,劉阿姨說你沒好好吃飯,”陳榕心疼地把碎碎往走廊下拉了拉,讓她離外面的雨遠了點兒:“快把包子吃了,吃完去做作業。再過幾天可就開學了。”
顧碎碎之所以沒有好好吃飯,是因為孤兒院裏以周盼為首的那幾個孩子都不喜歡她,把她餐盤裏的湯打翻了,潑濕了她的裙子。她回屋去換,等再去吃飯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她的餐盤了。
她沒有告訴陳榕這些事,因為說了也無濟于事。小孩子之間的小打小鬧,看在大人眼裏只會覺得是小打小鬧。
更何況是一群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
顧碎碎把一個包子吃完,陳榕又拿出一杯豆漿,把吸管紮進去,交給她喝。
“最近有戶人家有意願領養你,”陳榕臉上帶了點兒笑容:“是戶很好的人,家裏條件也很不錯。等時機合适,阿姨帶你去見見他們。”
顧碎碎乖巧地點頭。
她并不是乖巧的人,自來了孤兒院後性格也越來越木讷,不太讨人喜歡。可是陳榕阿姨對她很好,是孤兒院裏最照顧她的人,她若是不乖巧些,就總覺得對不起陳榕阿姨。
“好了,阿姨還有事,”陳榕直起身:“你去寫作業吧,要是寫完了就去找朋友玩,別總是一個人待着。”
顧碎碎仍是點頭。
等陳榕走了,她叼着吸管去看外面的雨。
她在心裏算了算,她是半年前到這裏來的,在這裏待了一百七十八天,四千二百七十二個小時。
也沒有多長時間,卻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讓她從八歲,長到了九歲。
生日是在上周過的,孤兒院裏經費緊張,并沒有什麽好東西能給她。陳榕阿姨平日裏事情又太多,一忙起來就不小心把她生日忘了,是在第二天才幫她買了一個小蛋糕。
蛋糕上插着九支蠟燭,拿打火機一一點亮了。陳榕阿姨說,閉上眼睛許個願,願望就一定會實現的。
顧碎碎沒有許願,因為她知道,心想事成這種事,都是大人們騙小孩的。
她正想着,一個灰色的足球突然擦着她衣角飛了出去,掉在屋檐外的雨幕裏。在地上滾了幾圈,最後停在一個地方不動了。
顧碎碎看着那顆球。
“哎,”周盼帶着幾個同齡的小孩朝她這裏走過來,皺着眉說:“你怎麽不接着?”
顧碎碎把嘴裏的豆漿咽下去,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可試了試,發現兩條腿有些沉,動不了。
周盼不屑地嘲笑一聲:“還真是個啞巴。”
她朝顧碎碎走了走,眼疾手快地把她手裏的豆漿搶了過來,好玩一樣用吸管把盒口戳開個大洞,把剩下的大半杯豆漿全都倒進了雨裏。
乳白色的豆漿很快被雨水沖刷幹淨。
“你把我的球弄髒了,”周盼說:“快去給我撿過來,把球擦幹淨給我。”
顧碎碎扭頭看了看下得細密的雨絲,一只手攥了攥衣角。腳下仍是沒有動,總覺得要是就這麽聽話地過去撿了球,她僅存的一點兒自尊就沒有了。
“小啞巴,你還聾了啊?”
周盼開始不耐煩,走到顧碎碎身邊。她比顧碎碎大了兩歲,個子高出許多,微微有些胖,顯得人十分壯實。一張臉卻長得甜美,下巴尖尖的,就連不笑的時候都透着甜。穿的衣裳也很甜美,上半身是一件白色雪紡短袖,下半身穿着及膝的小裙子,裙子下的兩條腿又長又直。
這樣漂亮的一個女孩,站在顧碎碎面前時卻讓人感覺害怕。顧碎碎生得瘦弱,單薄得像一片随時能被風吹走的葉子。
她知道她根本不是周盼的對手。
周盼跟她差不多同一時間進的孤兒院,卻比她更快适應這裏的生活,跟她們差不多年紀的那些孩子都很聽周盼的話。
所以周盼打翻她的湯,扔掉她的餐盤,現在又讓她去雨裏撿球,她連半分情緒都沒辦法表露出來。
只是不想就這麽唯唯諾諾地服軟,所以只能站在原地,挨一秒是一秒地維持着可憐的倔強。
“我讓你去撿球!”
周盼明顯沒有了耐心,臉上挂着的笑陡然間被陰狠取代,伸手猛地推了她一把。
只有十一二歲的女孩,力氣卻很大,把顧碎碎徑直往外推出了很遠。
顧碎碎摔跌在雨裏,脖子上挂着的一塊圓形藍田玉從衣領裏跳出來,晃過來蕩過去。身下是一片堅硬的水泥板路,路面打掃得很幹淨,幾乎不見一點兒灰塵,只有幾片青蔥的葉子被雨打得狼狽。
顧碎碎從地上略略起身,聽到身後屋檐下傳來一陣清脆的嘲笑聲。那些孩子全都指着她大笑個不停,一邊笑一邊讨好似的對周盼說:“你看她,摔得跟狗一樣。”
周盼冷笑着。這樣半大點兒的孩子,冷笑起來是很可怕的。
“一個內鬼的孩子,說她跟狗一樣都侮辱了狗。”周盼高揚着下巴,看着倒在雨裏的人:“把球給我撿過來。”
顧碎碎擡起眼睛,看着面前不遠處的一顆球。
雨勢越來越大,把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件新衣裳淋得濕透。額前的劉海有些長了,有幾根混着雨水紮進她眼睛裏,讓她的視線有些模糊。
屋檐下的周盼仍在催促着:“小啞巴,讓你撿球呢,你聽見沒有?”
她從兜裏一掏,掏出了一把彈珠,交給跟着她的那些孩子:“咱們看誰扔得準啊。”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笑着拿彈珠去砸顧碎碎。
彈珠不大,砸在身上卻很疼。顧碎碎低着頭,小小的手握了握,正要起身過去撿球。
前方不遠處突然出現一把傘。
傘是純黑色的,連一絲多餘的點綴都沒有。傘面微微有些傾斜,遮擋住了傘下的人。
那人又往前走了走,似是換了只手,把傘往上舉了舉。
連綿雨幕下,顧碎碎看到一人極盡冰冷的眉眼。
是個十八九歲的男生,穿着一身黑衣黑褲,就連腳上的靴子也是純黑色的。外套穿得松松垮垮,拉鏈只往上拉了一半,便看得到裏面是件軍綠色的迷彩短袖。似是剛做任務出來,還沒有來得及換掉。
那人個子很高,身材修長又瘦,肩膀寬闊,腰間很細。一只手執着傘,另一只手拿着手機舉在耳邊。
有些不耐地跟手機那邊的人講話:“你自己不會看着辦?”
又往前走了走,視線轉移到正前方時,他突然看見了在雨裏被人拿彈珠砸的小女孩。
“艹!”
他下意識低罵了聲,腳步加快朝顧碎碎跑過去,沖着周盼那些人喊:“你們幹什麽呢!”
他人長得高大,面目又偏冷,說話時帶了怒氣,吓得周盼那些孩子趕緊一窩蜂地跑了。
他想去捉那些孩子教訓一頓,可顧碎碎還被雨淋着,他只能停在她身邊,把傘舉過她頭頂。
“被人欺負怎麽不吭聲?”
他半蹲下來,伸手把她從地上扶起。一把傘完全遮在顧碎碎頭上,雨滴落下來,很快把他頭發打濕了。
距離近了些,顧碎碎很清楚地看到他。
是個好看到讓人無法形容的人,一張臉精致俊美,臉部線條淩厲分明。鼻梁挺拔,眼珠漆黑。眼皮很薄,兩扇唇也很薄。劉海有些長,遮住了漆黑的眉毛。
處處都透着冷。
讓人只看一眼就知道這是個不好接近的人。
可顧碎碎卻沒來由地不怕他,眼睛動了動,看向他握在傘柄上的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他仍在打着電話,電話裏的男聲奇怪問他:“誰欺負我了?江慕你抽風了,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沒跟你說話!”他很不耐煩地回了句,重新看向面前的女孩:“小妹妹,你們這照顧你的是誰?”
電話那邊傳來一聲誇張的吸氣聲:“小妹妹?江爺,你不會在撩我吧?我可告訴你,我是直的!最近我正追女神呢,瞧那樣子就差臨門一腳了,你可別給我搞黃了!”
江慕更不耐煩:“老子沒跟你說話!”
“沒跟我說話,那跟誰說話呢?”電話裏的人說:“你在外面把妹呢?學校裏一堆事等着你回來,你還有心思出去把妹?”
“我不是說了讓你幫着處理?”
“你江大少的事兒,誰能幹得了?只能你自己回來。”電話那頭的人說:“你快點兒吧,教官都來催好幾回了。”
江慕低罵了聲,他似乎還有很多事要安排,一時顧不上碎碎,把傘往她手裏一塞,又去幫她把褲子上拈的一片濕葉子拍掉了:“小孩,自己撐傘回去。”頓了頓,又說:“以後再受欺負就去告訴大人。”
顧碎碎喉嚨裏滾了滾,幾次想開口跟他說謝謝,到最後卻發現舌頭是麻的,根本開不了口。
還是沒有力氣去說話。
看到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過去,背上被雨淋濕了一片。
她握了握手裏的傘,跑過去追到他。緊張地咽了咽喉嚨,努力了很久才拉住他的手腕。
江慕微微有些怔愣,停下步子低頭看她。
她把傘柄擱到他手裏,在心裏默念了聲:謝謝哥哥。
轉過身,飛快地冒着雨跑走了。
一頭紮進孤兒院的宿舍樓裏,小小的身影被門擋住,很快消失不見。
江慕看了看手裏的傘,沒再說什麽,邁着兩條長腿重新朝前走去。
過了一會兒,顧碎碎推開半扇門,朝外看。
細密的雨幕中,漫天雨聲裏,他的背影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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