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52章

聖娅婦兒醫院是離未央館最近的一家醫院, 也是他們目前唯一且首選的醫院。

明越沒想過自己會提前這麽多天發作,一旦宮縮開始,後續間隔的時間就會越來越短。

從未央館前往聖娅這短短十五分鐘之內他已經疼了七次, 每一次持續的時間都很長,由初時的腹部疼痛逐漸轉移至後腰骶骨處,仿佛是極致便秘引起的脹痛感,讓他難受得直冒冷汗。

淩晨馬路上的車輛極少, 樓時景以最快的速度開往聖娅婦兒醫院, 車輛剛停在急診門口,柳嫣便和幾名護士迅速趕來, 而後推着明越前往産科第八層B區52號單人病房。

躺上病床後, 柳嫣當即為明越綁上胎監儀,胎心率穩定在139次/分, 宮縮持續時間維持在50秒左右,間隔3-5分鐘不等。

今晚産科值班的是另外一名醫生, 此刻也在VIP病房內和柳嫣一同記錄明越的數據。

“柳醫生,你給院領導和鄒主任打電話了嗎?”女醫生問道,“他的情況非常特殊, 我們現在沒有經驗為他接生, 後續情況恐怕需要和領導商議。”

柳嫣說道:“我已經通知過領導了,領導們現在馬上趕來醫院開會。明越的姐姐在Y國克裏斯汀皇家醫院工作, 有為男性接生的經驗, 她已經帶着同事回國了,十分鐘之前剛登上飛機。”

“剛登機?”女醫生訝異,“Y國飛往國內需要十三個小時, 再轉機回渝城, 起碼要下午六點以後。眼下才淩晨三點, 若他宮口開全了怎麽辦?而且他這個情況我們也無法為他檢查宮口,現在甚至不知道他的宮口到底開沒開。”

疼痛陣陣襲來,骶尾處的脹痛感逐級增加,明越的忍耐已經到達臨界點,臉色蒼白、冷汗如瀑,只能死死扣住樓時景的手臂,以此來緩解些許疼痛。

柳嫣看向病床上的人,無奈地閉了閉眼:“通知麻醉科的醫生吧,如有必要就先打上無痛泵,他是剖宮産,不需要等待開宮口,而且無痛可以減緩産程,給克裏斯汀的醫生争取點時間,另外——秦護士,麻煩給他打通靜脈通道,備上留置針。”

一旁的護士立刻取出護理盤中的留置針給明越開放靜脈通道,并關好留置針安全夾。

樓時景自入院以來就沒有說過話,那雙銳利的眉峰緊擰成團,一刻也沒舒展過。

VIP病房寬廣空蕩,胎監儀的聲音不斷回響在房內,似乎将焦躁和恐懼這兩種情緒放大了數百倍。

明越半躺着,宮縮的時間愈發縮近,又脹又疼的感覺如同黏附在骶骨,怎麽也甩不掉。

柳嫣和另外一名醫生離去後,病房頓時安靜下來,明越的眼角不斷有生理性的眼淚溢出,痛得他牙關打顫:“疼……好疼……”

樓時景只覺喉嚨發緊,像是失聲般什麽也說不出來,心髒猶如被利刃攪剮着,連呼吸都變得格外費勁。

他不想把這種窘迫和擔憂展現給明越,只能低頭不斷地親吻他的手指,許久之後才艱澀地擠出幾個字:“別怕,別怕。”

明越緊扣床欄,連掌心都溢出了冷汗,又滑又膩,連抓握都變得費勁起來。

宮縮時胎動特別明顯,緊貼衣物的肚皮正在以肉眼可見的力度跳動着,好像裏面的胎兒随時都有可能沖破父體的皮肉橫空出世。

樓時景盯着那處肚皮,睫羽劇烈顫動着。

思緒在這一刻陡然停止,腦海中不受控地浮現出手術刀劃破明越腹部的畫面……

他用力合上雙眼,再次睜開時很明顯鎮定了不少。

淩晨三點的聖娅婦兒醫院會議室內,高層領導及産科主任、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等正在緊急開會,就目前已掌握的男性生子資料及生産時有可能引起的并發症進行多項讨論,其中包括羊水栓塞、子宮破裂、産後大出血、産褥感染、DIC等,并且拟定了好幾份危急重症的搶救方案。

克裏斯汀的醫生正在往國內趕來,誰也不敢保證在此期間內明越會不會出現突發狀況,為防萬一,醫院必須有完整的策略來面對這個特殊的病人。

宮縮持續時間逐漸增長,每次宮縮開始時痛感就會從腹部迅速蔓延至後腰,以骶骨處的疼痛最為顯着,同時還伴随着間歇性的脹感,與便意十分相似,通常會持續數秒,直至宮口開全順利娩出胎兒。

不過明越這種情況可以忽略開宮口的問題,只是有能力主刀的醫生還未到達,他必須忍耐着這個漫長的過程。

在宮縮愈發頻繁之時,明越忍受不住哭出聲來:“樓時景,我……我不想生了,真的好痛……你讓醫生幫幫我吧,我快受不了了……”

淚水混着冷汗沒入鬓發裏,樓時景此刻的感受不比生理疼痛輕松,他只能不住地替明越擦拭汗水,然後俯身把疼得直哭的人抱在懷裏輕輕安撫着:“多多想提前和爸爸見面,所以才會鬧你,等他出來後一切都會好起來,很快就不痛了。”

明越拼命往他懷裏鑽去,汲取他身上的松木香,淚珠和汗水蹭在男人衣服上,很快便洇開了一灘深色的痕跡。

“肚皮一陣陣地發緊,疼痛沿腹部蔓延到後腰,好像有鈍器在鑿我的身體。”明越用厚厚的鼻音小聲啜泣着,“我怕還沒上手術臺就痛死了。”

樓時景眉梢緊擰,艱難地滾動着喉結,良久後出聲:“別亂想,你一定會平平安安、毫發無損地從手術室裏出來。”

明越忍着鈍刀割肉的痛苦摸出挂在胸口處的那枚平安扣,緊緊握在手裏。

淩晨四點,會議結束,柳嫣和鄒主任來到病房查看明越的情況。

鄒先蘭看了看明越疼得泛白的臉,問向柳嫣:“給麻醉科打電話了沒?”

柳嫣道:“已經打過招呼了。”

“那就通知他們馬上來産科給病人打無痛。”鄒先蘭說,“明越耐痛能力很弱,後續宮縮會越來越頻繁,他若因此而引發休克,情況會比上次還要嚴重,所以現在需要及時給予鎮痛泵。”

五分鐘後,麻醉科的大夫來到病房,叮囑明越側躺,讓身體躬曲,盡可能暴露出脊柱。

許是太過緊張的緣故,他的身體微微顫抖,麻醉師用指腹按了按脊柱處的皮膚,柔聲說道:“放松一點。”

明越抓住樓時景的手,做了幾個深呼吸的動作,而後問道:“打無痛之後一點痛覺都沒有了嗎?”

“一般情況來說無痛是給順産産婦使用,因其劑量微小,對母體和胎兒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麻醉師用碘伏消毒皮膚,說道,“但是每個人對痛覺的忍耐程度不一樣,我也不敢保證你續上鎮痛泵之後是不是完全沒有痛覺,不過以我的經驗來看,你現在的痛級應該只有一級左右。”

分娩十級疼痛可以說是每個孕育生命之人的噩夢,在無痛技術問世之前,許多順産産婦都要經歷地獄級的疼痛,有部分媽媽因為忍受不了這種痛苦,在中途要求改為剖宮産,可見其疼痛程度有多可怖。

明越不由震愕,才一級疼痛就已經讓他敗下陣來,若……

“嘶!”

在他分神之際,麻醉師已經将長達8cm的針管刺進椎管內,一邊緩慢推入麻藥一邊問道:“還有痛感嗎?”

明越沉沉呼出一口氣,點頭應道:“有。”

麻醉師保持着推藥的姿勢,十秒之後又問他:“現在呢?”

明越颦蹙眉梢,仔細感受了一番,宮縮引發的脹感依舊存在,但是痛覺卻奇跡般消失殆盡:“不疼了。”

麻醉師讓他躺平,旋即将鎮痛泵貼在肩頭,并叮囑道:“麻醉時間可持續八個小時,若八個小時之內還沒手術,就讓柳醫生聯系我。另外——你可以少量進食,但不能吃太飽,以免術後發生麻醉反應,致使嘔吐物嗆入呼吸道。”

打上無痛之後,明又重新活過來了,面上也漸漸恢複至正常狀态。

樓時景打來一盆熱水,替他擦淨汗漬:“不疼了就繼續睡覺吧。”

明越凝視着他,眉眼間露出幾分委屈之色:“雖然不疼,可後腰還是會有脹感,就像……要拉粑粑一樣,我睡不着。”

男人神色沉凝,幾不可聞地嘆息道:“寶貝,辛苦了。”

明越扭頭不去看他,耳根卻不受控地染上了一層薄紅。

八點左右,雙方父母聞訊而來。

顧洋和虞錦姝不似兩個父親那樣沉穩,面上的憂色掩飾不住。

寶寶早産并不鮮見,更何況多多已經三十七周了,出生後去保溫箱養幾天,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現在最讓人擔心的就是明越,按照計劃他們今天本來應該出國待産,誰料竟會突然發作,不得已之下只能請國外的醫生前來手術。

虞錦姝眼眶紅潤,想必在來之前就已經哭過,她的兒子她很了解,從小到大最怕的就是疼,也很讨厭留疤,偏偏這兩種全都累積到他身上了。

明越見不得他媽媽難過的樣子,正想出言勸慰,樓時景已經先他一步開口了:“媽您別擔心,我會照顧好越越的,而且他打了無痛,醫生說可以減緩産程。”

樓時景很清楚虞錦姝擔心的是什麽,明越無法正常分娩,只能行剖宮手術,若他宮口開全時克裏斯汀的醫生們還沒趕到,恐怕父子倆都會有生命危險。

虞錦姝轉頭拭去眼角的淚水,再回頭時臉色挂着幾分淡淡的笑:“媽沒事,有你照顧他我很放心。”

顧洋握住她的手,輕聲說道:“親家母你就等着抱孫子吧,越越是個有福之人,一定會平平安安。”

明越垂下眼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是平靜的。

為了不打擾他休息,雙方父母小坐片刻後就前往樓下的會客室,天恒和明優兩位董事長親臨,聖娅的領導自然會出面接待,他們雖然也擔心手術問題,但是只要克裏斯汀的醫生及時趕來并完成這臺手術,哪怕聖娅婦兒的醫生沒有參與,聖娅的名聲也會在同行裏大噪。

明越很困,想補充一點精力,無奈後腰傳來的陣陣脹感讓他難以入眠,直到最後實在是難以支撐才淺淺合了合眼。

待他醒來時,已是暮色四合。

窗外天色漸暗,病房內只留下幾盞壁燈保持光線。

明越緩緩曲腿,細微的動靜讓閉目小憩的男人立時驚醒,他放下支撐額頭的手肘,問道:“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我想喝水。”

樓時景迅速接來一杯溫水,插上吸管方便他飲用。

“幾點了?”明越問。

樓時景放下水杯,應道:“六點零八分,姐姐和克裏斯汀的醫生已經落地渝城,柳嫣帶着所有産檢報告去接他們了,順便和他們細說你的情況,等他們來醫院就立馬做手術。”

聞及手術二字,明越的臉色很明顯蒼白起來。

樓時景輕撫他的面頰,溫聲說道:“手術室是無菌環境,非醫務人員不可入內,所以我就不能陪你進去了,但是姐姐在裏面,放寬心好嗎?”

明越眉梢下沉,眼底漸漸湧出一汪濕潤。

樓時景低頭吻上他的雙眼:“我保證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離開你身邊,越越會堅強的——對不對?”

明越沒有說話,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像是在抗議男人的話。

他艱澀地閉了閉眼,須臾後平複心緒,強行引開話題:“鄒主任建議趁此次手術拿掉子宮,你願不願意?”

明越點頭:“嗯。”

“好,一會兒我就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了。”

病房外傳來了叩門聲,管床護士推着治療車入內,對他進行評估後便做好了留置導尿。

不多時,柳嫣帶着明穗和另外兩名克裏斯汀的醫生來到明越的病房,一男一女,金發碧眼,正是去年為男性做剖宮産的醫生。

克裏斯汀有過嚴格規定,醫生不可為直系親屬做手術,所以此番由那位名叫Penne的女醫生和男醫生Herbert做主刀醫生,明穗給他二人做助手,産科主任鄒先蘭和管床醫生柳嫣也必須在手術現場,确保術中的溝通。

向明越簡單地咨詢一番後,幾人當即趕往手術室做術前準備,明越也由護士推至手術室入口處。

護士按響門鈴後,立刻有人從裏面打開了腳感應門,正欲推他進去時,樓時景忽然上前,俯身抱住輪椅上的人,嗓音沉啞:“越越,我等你和多多平安出來。”

明越回抱着他,嘴角擠出一抹強笑:“放心,我不會害怕的。”

目送着明越進入手術室通道後,樓時景迅速往回走,乘電梯來到八樓的中央觀察室,裏面坐着許多院領導和産科醫生,見他到來,衆人齊齊與他打了個招呼。

觀察室的屏幕上顯示着所有手術室的監控畫面,操控電腦的人将監控切到6號手術室,明越在麻醉師和他姐姐的攙扶下躺上了手術臺,那架用于拍攝手術過程的攝影機也已固定穩妥。

樓時景看着屏幕裏逐漸被綠色洞巾覆蓋的孕夫,下颚線頓時繃緊,仿佛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這一刻變得緊張起來。

手術室的任何動靜都能傳入中央觀察室內,柳嫣用英文和兩位主刀醫生交流了幾句,後續便無人再開口。

“姐,”正當這時,手術床上的明越忽然輕咳一聲,“我有點喘不過氣。”

幾位醫生同時看向心電圖,極具變化的數值立刻讓衆人警覺起來。

“AFE!”率先開口的是Herbert。

AFE——Amniotic fluid embolism,妊娠類過敏反應綜合症,即羊水栓塞。

“面罩給氧,打開雙靜脈通道。”鄒先蘭當即對巡回護士吩咐道,“立馬給兒科打電話!”

不過瞬息之間,心電監護的數值已經變成了直線,Herbert不作遲疑,迅速為明越進行胸外按壓,同時由鄒先蘭等人為他進行抗休克、抗過敏、防止DIC及預防腎衰竭等治療。

面罩給氧無法改善血氧飽和度,不得不改為氣管插管。

突如其來的變故在中央觀察室裏激起了不小的漣漪,樓時景也知道産科頭號殺手羊水栓塞有多危險,懸在喉間的心髒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跳動。

“子宮收縮過強使宮腔內壓力增高,引起了子宮下段內膜破裂,致使羊水在宮縮的間隙裏進入母體,從而引發羊水栓塞。”

音響裏不斷有聲音傳出——

“氫化可的松100mg,5%葡萄糖50ml快速靜脈滴注。”

“罂/粟/堿30mg,10%葡萄糖20ml緩慢靜脈推注。”

“多巴胺20mg,10%葡萄糖25oml靜脈滴注。”

……

這廂有鄒主任和柳嫣,Herbert和Penne當即返回手術臺,迅速為明越進行了剖宮産手術,與此同時,兒科醫生也趕到了手術室。

明穗強壓淚水剪掉了臍帶,待吸淨胎兒口鼻內的羊水後,迅速把胎兒移交至兒科醫生手中。

胎兒自取出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哭聲,Apgar評分只有五分。

樓時景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大腦在這一刻呈空白狀态,連呼吸都變得格外艱難。

視線逐漸被黑暗遮蔽,連同屏幕裏的身影也一并消失殆盡。

——放心,我不會害怕的。

越越不會害怕。

但是……我害怕啊。樓時景手裏握着的是一枚平安扣,那是前往手術室之前護士給摘下來的,這是醫院規定,患者進行手術時身上所有飾品都需要取下。

樓時景頓覺渾身力氣被人抽幹,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奮力撐着眼皮,生怕一眨眼就要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

唯有手裏這枚暖潤玉能給予他一點微薄的溫度,足以粘合住即将破碎的神緒。

“哇——”

這時,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傳入耳內,樓時景遽然回神,失聰的雙耳逐漸恢複過來。

沉凝了許久的氣氛悄然改變,坐在樓時景身旁的李院長終于開口了,聲音裏帶着幾分微不可查的緊張:“恭喜樓總,您愛人已經脫險,孩子的Apgar評分也恢複正常。”

從明越自述呼吸困難開始,至搶救成功,其間只用了六分鐘的時間。

可這六分鐘對于樓時景而言,比等到明越的七年還要漫長。

多多的哭聲很洪亮,即使被醫生捧在手裏也不忘賣力揮動小手小腳,仿佛是在向屏幕前的爸爸證明他的生命力有多強大。

後續Herbert和Penne為明越做了子宮全切,直到縫合上整個腹部,一旁的助手醫生明穗終是控制不住情緒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樓時景凝神注視着屏幕,良久,幹澀的眼眶也漸漸湧出一股熱浪。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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