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入戲太深
暗室中,玉笙寒突然感覺右肩一陣劇痛。
他臉色霎時慘白,整個右半邊身體都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在此之前,他跪坐在地上,地上鋪陳開一卷很長的紙,上面是抄寫了一半的字跡,仔細看去,抄寫的是玉家的家規。
這卷抄了一半的家規下方,似乎壓着什麽東西,露出一角,寫着“同心契”三個字。
靜了好一會兒,玉笙寒才從劇痛中緩和過來。
他起身從劍匣中取出一直随身攜帶的烏木劍,漏影春有段時間沒有任何反應了。
這說明,她很久沒有用過不夜侯。
從他們的婚約,或者說同心契定下開始,他偶爾也能被同心契牽動,感受到她的一些動向,其實這樣的感受輕微到可以忽略不計。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他能感受到關于她的,往往都是疼痛。
這樣的機會不多,十幾年下來,也只有幾次。
一次,是他們從無望海出來不久後。
那次感到疼痛的地方,是眼睛。
那次,他雙目疼了整整一天一夜,疼到幾乎目不能視,把自己關在暗室一整天才緩過來。
還有一次,是南華論道頭名戰結束後,她擋在滄寰那些人之前,直面藏鋒期的大能時,那次的痛,令他終身難忘。
就像是要把身體連通靈魂一并撕碎的感覺。
再有的,就是現在。
說來好笑,眼睛劇痛到幾乎什麽都看不見的那一次,他真的以為自己患上了什麽絕症,後來他跑遍全大陸,去尋找解除同心契的辦法,才知道他是因為這同心契,才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但也不盡然,他在南華論道時認真觀察過,尋常傷勢,出現在她身上時,他是感覺不到的。
哪怕她和錦弟,和謝天行鬥法時,渾身是傷,他的感覺也并不太明顯。
自那之後他才發現,或許只有刻骨之傷,才會讓他有如此清晰的感受。
刻骨之傷。
她又遇到了什麽事情?
一燈如豆,給暗室帶來一絲昏黃的光亮,照得玉笙寒的臉半明半暗。
他将地上的紙筆收好,從暗室走出去,聽到侍者說盟主喚他過去。
夜裏,玉家守衛森嚴,一片靜默,顯得玉華清的身影格外冷漠。
玉華清看着自己曾經最引以為傲的長子,眼神有些複雜:“為父決定,擇日公開你和那孩子的婚約,你看如何?”
玉笙寒平靜地擡眸,淡聲道:“父親不是已經決定好了?又何必來問我呢。”
玉華清避開他的眼神,看向另一邊,轉而道:“聽說你最近還在四處尋覓解除同心契的方法?這又是何苦,若同心契能解,為父早就替你解開了。你們之間的同心契,畢竟是天下第一人結下的。”
他說完,停頓片刻,抱着一絲希冀問道:“可有頭緒?”
玉笙寒漠然道:“連父親都沒能找到,我又能有什麽辦法。”
玉華清嘆息一聲:“罷了。”
“預備營的訓練已經告一段落,飛羽閣定制的靈器也已經到了,我不日将帶領神機預備營進入深淵屏障,此去不知歸期,望父親安好。”
玉華清聽見這句話,只是擺擺手:“你如今已然元嬰境,是該出去歷練一番了。”
言罷,他就像來時那樣,匆匆離開,并沒有給玉笙寒更多眼神。
空餘一地涼意。
他離開後,玉笙寒才緩緩松開手,掌心被指甲掐出四個血痕。
秋夜為他肩頭染霜,他不知在想些什麽,在院中久站不離,一夜就已過去。
其實他已經找到了。
同心契的解法。
……
“疼不疼啊。”
搖光說話都帶上了顫音,看着祁念一肩膀的傷口,眼淚汪汪地,好像自己比她還痛一樣。
祁念一衣領已經完全被血染紅,搖光顫抖着手把她的衣領撕開,星天南的一擊擦着右肩的骨頭,直接貫穿了她的肩膀,露出粉色的肌理,看着極為慘烈。
搖光小心翼翼地給她上藥包紮,用的藥還是祁念一拿出來的。
她這道傷勢入骨,宋之航的治療符只能治療簡單的外傷,對這種嚴重的傷根本沒有辦法。
好在她有個號稱醫仙的大師兄,平日裏會像囤貨一樣把靈藥和丹丸還有解毒劑塞滿她的芥子囊,針對外傷的藥囤得最多,顯然已經非常了解這個糟心師妹的德性。
雲書看着祁念一拿出來的藥瓶,無論是樣式還是顏色,還有藥瓶底部鑲嵌着的金邊,都十分熟悉。
他手裏也有同樣的,很多個。
是多年前離開時,家裏一個小孩兒塞給他的。
還有剛才的劍意。
愁雲慘淡的風,蘊藏着千載悲苦。
那是晚來風急的劍意。
至此,終于能夠确定。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引得另外三個男人怒目而視。
另外三個男人背過身子站在第七十一層空間的另一邊,表情都有些不太好看。
宋之航捂着臉,表情陰郁,沉重道:“我要是多學幾個藥符就好了。”
冉灼拍了拍他的肩,沉悶道:“我的火要是更快些就好了。”
回想起剛才那一戰,若要複盤,竟然能找到無數漏洞。
讓他們明明贏了,卻高興不起來。
冉灼和宋之航你一言我一語,沒有注意到另一邊,淩晗的臉上寫滿了掙紮。
宋之航深吸一口氣:“她是個劍修啊,她的右肩怎麽能受傷呢。”
說着,他們就聽到另一頭傳來搖光的驚呼:“你左肩怎麽也有傷啊!”
幾個男人想轉頭去看。
發現他們的動作,雲書一聲輕咳:“非禮勿視。”
于是他們又忍住了,只能把自己杵在原地。
搖光給祁念一上藥時,看見她左肩還有兩個已經愈合的印記,瞧着應該是兩個血洞,像是曾經被什麽東西咬過,雖然沒有留下疤痕,卻一直有兩個深色的圓點留在了肩頭。
聽她形容後,祁念一才想起來,這還是在無望海的時候被蠍蛇咬的。
那時,慕晚也是這樣給她上藥。
“好了。”搖光在她身後纏好了繃帶。
祁念一準備從芥子囊中重新找一件衣服換上,卻發現自己的右手根本擡不起來。
低頭一看,搖光不知道纏了多少層,将她右肩乃至右手都纏成了個粽子,根本動彈不得。
祁念一一言難盡道:“……倒也不用這麽誇張。”
搖光盯着她,用眼神暗示——你要是敢拆繃帶,我跟你沒完。
祁念一無奈道:“好歹讓我能動吧。”
搖光:“你可是傷患啊,不能亂動!
她接過祁念一拿出來的幹淨衣物,一邊幫她穿一邊低聲說:“我可是第一次這麽伺候人。”
祁念一低笑了下:“我的榮幸。”
處理好傷勢後,祁念一席地而坐,開始修行。
看得搖光眉頭緊擰:“你就不能有點傷員的自覺?”
搖光看着她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除了心疼,更多的還是自責和慚愧。
因為他們能力不夠,所以才讓雲念在這場對戰中承擔了太大的壓力,受了這麽重的傷。
“你幹嘛總這麽拼,稍微休息一下不好嗎?天下這麽大,難道少了你就不行了?”搖光難受得不行。
祁念一聞言睜開眼,思索道:“還真是。”
“是什麽?”
祁念一認真道:“這天下,少了我,真的不行。”
畢竟,她真的是救世主。
搖光說不過她,氣鼓鼓地走了。
沒一會兒,眼前又落下一道陰影,祁念一睜開眼,無奈道:“這傷勢看着吓人,實際并沒有看起來那麽誇張,也不是我受的傷裏面最重的一次。”
她說完,看見的卻是雲書探究的眼神。
雲書垂眸道:“仗着他們不通醫道,就這麽騙他們?”
他語氣很淡,讓祁念一一時間拿不準他此時的态度,就聽雲書輕聲說:“轉過去。”
祁念一照做,雲書解開她被搖光纏得亂七八糟的繃帶,重新給她系好。
繃帶解開的瞬間,她覺得呼吸都順暢了。
正想謝謝雲書,就聽見他在背後說:“你的滄浪劍,不可能是自學的,你是滄寰弟子。”
他語氣非常肯定,再也不像之前那次一樣,懷着試探之意。
祁念一頓了下,若無其事道:“你又知道了。”
雲書沒理會她的顧左右而言他,直接問道:“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為什麽會和光複會的人搞到一起去?”
繃帶纏好,祁念一拉好衣領,轉過身來,并未避諱,而是直言道:“你也不是神山中人吧,那你來這裏的目的又是什麽?”
四目相對,兩人都不肯相讓。
片刻後,雲書嘆息,退了一步道:“這裏對你來說太危險了,無論你為什麽來這裏,聽我一句勸,回滄寰去,那裏更安全。”
祁念一淡聲道:“天下之大,于我而言,并無一處是真正安全之地。在哪裏都一樣,我為何不去我想去的地方。”
雲書嘴巴張了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麽,但又咽了回去。
只是用一種深沉、複雜、新奇中帶着些許欣慰的眼神看着祁念一。
祁念一被他看得一陣頭皮發麻,忍不住後仰了下,然後說:“你還沒有回答,你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雲書靜了一會,指着上方:“我要到最高層去。”
祁念一眼睛亮了下,一個危險的想法還沒脫口,就被雲書打斷:
“不會帶你去,我此行是要阻止一個人,去往最高層。”
“誰?”
雲書搖頭:“我也不知道,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找到他,然後抓到他。”
最開始見到的時候,他把她認成了要找的那個人。
畢竟,她不太像是南境人。
觀察了幾天之後,他才否決了這個想法。
從深淵逃出來的東西,不可能像她這般,如此滾燙鮮活。
深淵之下太冷,早已經凍僵了那些東西的靈魂。
只是那時沒想到,她竟然就是那個孩子。
他名義上的關門弟子。
想到這裏,雲書忍不住道:“你怎麽敢不做任何僞裝就只身闖來南境?你這膽子是不是太大了。”
祁念一詭異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說的僞裝,是像你一樣戴半截面具的話,對我來說有沒有都一樣。”
雲書被她氣的眉心直跳,深呼吸了下說:“我的僞裝不是很完美嗎?”
祁念一斜眼看他:“一眼就被我看穿的完美?”
雲書:“……”
祁念一思索一番,看着他的眼神也帶了些懷疑:
“你為什麽能确定我是滄寰弟子,而不是自學滄浪劍的散修?”
雲書用一種非常微妙的微笑,神秘地對她說:“自學學不來那種劍意。”
因為滄浪劍的劍意,是他領悟之後,親手封存到神劍之中的。
他垂眸看着面前才到他胸口高的小姑娘,眼神一寸寸柔和下來。
十八年,他們竟然以這種方式神奇地相見了。
雲書微微躬身,和她平視,将她如今的樣子仔細收入眼中。
他眼中劃過無數情緒,最後釋然欣慰一笑:“你這麽拼命,讓我這個師尊很沒成就感啊。”
在深淵那些年,他也想過很多次,那個從出生起就被他們這群自私的大人擅自決定了一生命運的孩子,會長成什麽樣子。
看到她現在這樣,他才放下心。
淮瑜把她教的很好。
讓他不會因為獨守深淵的那二十年而後悔。
他擡起手,想要揉一揉她的發頂,卻被祁念一避開了。
她詭異地看着他,誠懇道:“這位前輩,你我以師徒相稱不過權宜之計,切莫入戲太深。”
雲書面無表情,手僵在空中。
他收回剛才的想法。
他好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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