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番外2:晚來

很多年後,葉謹行得知了林疏阕去世的消息。

從自己已退休的上司口中。

沒想到前上司和林疏阕是老朋友,他在人家手底下工作,曾有過無數次與林疏阕擦肩而過。

“你來館裏工作以後,他來圖書館也勤了許多。”

“不過就是,專門避着你。”

“他這個人,別扭了一輩子,對你也好,還是對他母親也好,都……唉,斯人已逝,說再多也挽回不了什麽。”

葉謹行靜靜地聽老館長碎碎念叨,雙目放空,等人家話音落了好一會兒,才如自語般喃喃道:

“我想……去看看他。”

“嗯?”館長有些耳背。

葉謹行只好定一定神,“我想去看他。”

哪怕沒個什麽正當的身份。

館長倒神色平靜:“好啊,就這個周末吧。”

似乎早預料到他會說什麽。

或者就是有所預謀地來找他。

不擔心他不為所動麽?

畢竟都分開那麽多年,他已經四十有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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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開的時候,他還沒過二十六歲的生日。

原來都快二十年了麽?

B市下雪了。

墳前都是如毛毯般,厚厚一層的積雪。

葉謹行顧及館長和館長夫人身體,請他們在墓園管理人的小屋裏等候,獨自一人披着寒風,立在這方窄窄的碑前。

他不太明白,一向花錢如流水的林疏阕,竟然吝啬到只給自己安置這麽逼仄的一塊長眠地,甚至連名字都沒刻于碑上。

僅是伶仃一句話。

“來了,愛了,走了。”

沒頭沒腦,莫名其妙。

葉謹行半蹲下身子,擡手一點點拂去碑頂的積雪,防寒的手套被浸濕,他幹脆脫下揣回口袋。

到時候關節炎又得因為陰冷而發作。

不過,他也懶得管那麽多。

他已經是中年了,而再過些年,就會長到他遇見林疏阕時,林疏阕的年歲。

那時候他一定很老了。

可他并不覺得林疏阕有老去過。

很快積雪被他掃幹淨,沒什麽特別的意義,他只是想更好地看一看林疏阕。

可惜,沒有照片。

館長夫人向葉謹行解釋說,林疏阕晚年基本不照相,覺得沒什麽意思。

本來林疏阕也不是個愛照相的人,他倆唯一的合照,還是因為林疏阕推辭不過葉謹行同學的熱情。

也不知道那張合照怎麽樣了,他搬走時,并沒有帶走。

估計是被扔了吧,不是什麽值錢東西。

他送給林疏阕所有的禮物,都不是什麽值錢東西。

林疏阕來圖書館來得勤,但葉謹行一次都沒遇見過,館長說他是專門避開,弄得像另有什麽隐情。

葉謹行半信半疑着。

和館長他們一塊來掃墓,他都半信半疑着。

林疏阕怎麽會念着他呢?

他只是一個替身而已,又不算是什麽人物。

葉謹行不知道在這方墓碑前站了多久,等到新來的雪花滑進他脖頸,他才從恍惚的狀态中脫離出。

剛掃的積雪,白掃了。

再次用目光摩挲那一句墓志銘,內心依舊荒蕪,竟是連多餘的雜草都生不出。

将館長夫妻送回後,葉謹行才開車回自己的住處。

一間二手房,離圖書館不近不遠,三十分鐘的車程吧。

進門,打開暖氣和電熱水器。

他泡了個澡,身體暖和起來,但肩膀到手掌,依舊陰冷地疼痛着。

貼膏藥,麝香正骨。

不知道管了作用沒,一直貼,好一陣又壞一陣。

他也着實不算年輕了。

哪怕不管病痛,這日漸松垮肥胖、行動遲緩的身體,已經在各種亮燈叫急。

送走父母親後,他的精神狀态也郁郁難歡,終日渾渾噩噩,猶如走肉行屍。

能過一天是一天吧。

不知道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多久,醒過來看鐘,發現已經是第二天。

雖說仍在雙休的假期內,但葉謹行不太想睡過去。

這睡得渾身發冷的疼,沒意思。

卻不想館長打來電話,語意微微抱歉:“麻煩你過來幫我們搬搬書。”

書是林疏阕的收藏,全都捐給了市圖書館。

林疏阕其他的遺産,也都該捐贈的捐贈,該送人的送人。

“他倒也是真的狠心,一點念想都沒給你留。”

葉謹行只笑笑,沒搭話。

書送到圖書館的倉庫,葉謹行領了新的工作內容,即接下來一周和同事配合,把書本分門別類,做好登記整理。

本來以葉謹行的資歷,不用再做這種瑣碎的活兒,但他自己樂意,館長也幫忙勸了勸他現任的上司。

于是,大家也都随他去。

終日無事,也算難得多了一點趣味。

他慢慢地翻閱,慢慢地整理,很多書他之前都看過,再翻開就有種再見故友的親切。

雪落了又放晴,放晴了又落雪。

葉謹行每天都忙碌充實,見到館長夫婦,臉上還多了點兒笑。

但兩位老人見他,面露擔憂。

館長夫人開口:“你這孩子,才半個月不見,怎麽瘦了那麽多?”

瘦了嗎?葉謹行沒多在意,他說那批書快整理好了,感謝館長幫忙勸說了他現任上司,任由他這般消磨時光。

大約是個放晴的午後,街邊檐角的積雪透亮幹淨。

像童話故事裏的夢境。

葉謹行捧着那本《蘇轼全集》,借窗邊的陽光,摩挲其上工整的字句。

書頁翻飛,停在某一頁折角處。

其間夾着一張薄薄的照片。

葉謹行将它取出,顏色依舊鮮活。

老舊的時光被定格在某個夏日的午後,他圈過林疏阕肩膀,努力正經做出一副大人的成熟模樣。

故作成熟往往就是幼稚,葉謹行失笑,卻沒能對上照片裏林疏阕的眼眸。

林疏阕沒有完全地看鏡頭,而是稍稍地偏了一下眼,對着他故意繃起來的側臉微微笑着。

和平日裏的戲谑不一樣,透出的是些許認真。

和些許珍重。

有什麽意思呢?

葉謹行想,指尖顫動地翻到了照片的另一面。

白底上淺淺用鉛筆勾畫着:

“可惜遇見你的時候,我不是二十歲。”

有什麽意思呢。

他把照片放回,在關上書頁時瞥見那一句:

“一樹梨花壓海棠。”

但其實這詩也并非是蘇轼所作,只是歷史上的以訛傳訛。

不知為何,這版本的全集會将此詩收錄;也不曉得林疏阕上哪兒弄來的這本書。

但已經過去那麽多年,對與錯,是與非,都不重要了。

中年人把書放回架子上,年輕的同事敲門問他是否整理妥當。

他頓了頓,想起來什麽,“請等一下。”

又将那本有謬誤的書拿下,取走了其中的照片。

他看也不敢多看一眼,仿佛做賊一般将照片放進心口的衣兜。

年輕的同事進門來:“需要幫忙嗎?”

他将書本遞過去:“這本書有錯誤的地方,還請注明。”

倒也沒跟人講明白,撂下這一本,哦不,是一屋子的書就奪門而逃。

逃到哪裏去呢?

門外是大片大片的白,大片大片的陽光。

他被這大片大片的白吞沒,如同溺水般呼吸不能。

呼救不得。

心口處的照片,猶如烙鐵般滾燙。

二十年的歲月仿若過場電影,被按了重啓的鈕,迅速地往回倒退。

他又回到校園時期,沒課的下午,林疏阕開車來接他。

“走吧,回家。”

“哎喲,怎麽了這是?”

林疏阕午覺剛剛睡醒,就被枕邊人撲了個滿懷。

他都已經年過古稀,一把老骨頭可受不住小年輕這蠻力的擁抱。

當然小年輕也不年輕了,以他這老花眼的視角看,都能明顯看出好些白頭發。

可惜小朋友今年四十六,離退休的年齡還早,不能整天和他一塊好好養生。

稍稍把跑偏的思維拉回來,林疏阕感到自己胸口的衣料濕了一塊。

懷中人顫抖,像個孩子似的嗚咽着。

“做噩夢啦?”林疏阕拍拍他脊背。

懷中人這才不情不願地擡起臉,這孩子沒發腮,過了四十臉部線條依舊優越,只不過比年輕時滄桑許多,眼尾泛紅得讓人心都要擰在一塊。

“你在啊?”葉謹行聲音發顫得沙啞。

林疏阕颔首,與他額頭貼額頭,“我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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