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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栗,你在幹嘛?”

老師走上了二樓的狹窄昏暗的小閣樓裏,看到王小栗背對着門,坐在桌子前正低着頭。

王小栗沒有回答,這其實有點不禮貌,但是他可能是因為太專注了。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這樣,注意力會過分集中在某一件事上,哪怕那件事機械枯燥,也會致使他聽不到別人。

當然,這對他生活影響并不太大,畢竟大多時間不太有人搭理他。

那人走近了才看到王小栗正趴在桌子上,在畫畫。

老師看着王小栗腦門上,有些清淺疤痕,還有些嚴重一些,蹭破了皮。

“王小栗,有同學故意找你的麻煩嗎?”

這次詢問的聲音太近了,而且老師就站在他身邊,王小栗不得不回答了,他擡起來眼睛,看了一眼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面目模糊,發着一片淡淡的白光。

“沒,沒有。”王小栗回答說:“沒有,人,找我麻煩。”

老師這時候低下來頭,仔細看了發現,王小栗把今天那群用彩筆頭砸他腦袋的同學的彩筆撿了回來,自己畫畫了。

只是那彩筆,其實不太出水了。

這個地方,鄉村小學裏,彩筆可是稀罕物。

王小栗一下畫不出水,就在一個地方重複畫好幾下,耐心好得出奇。

這已經是老師的第五次來王小栗家的家訪,每次來主要是來訪王小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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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她接觸之後才發現,王小栗目前學習的最大阻力,其實是他自己。

“什麽時候能夠把鑽研螞蟻搬家,螞蚱跳多遠,和怎麽在這麽小的紙上畫畫的功夫放在學習上?”

年幼的王小栗解釋說:“這不是,小的,紙。這是,貼畫。”

老師說:“你放學怎麽不先完成作業?”

王小栗不說話,只沉默地低着頭繼續畫,那支他撿的筆徹底出來水了,在紙張上發出來“哧啦哧啦”的刺耳聲響。

“你現在開始學習,還不晚,才上到四年級。”

聽起來老師又要說那些老生常談的問題,還有重複好多遍的苦口婆心的勸告。

王小栗其實挺喜歡聽她說話,老師聲音溫柔,做事耐心,又有毅力。

只是沒有想到,這天晚上老師沒再說那些慣有的臺詞,反而又問王小栗:“小栗,你不想走出去看看嗎?”

王小栗問:“走出去,幹,什麽?”

“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啊。”老師的語氣不自覺地上揚了起來:“去看看你們村到現在一輛都沒有的小汽車,在外面的城市裏,奔流不息,甚至有時候把路都堵得走不動道,去看看繁華的大城市,路邊的路燈都比這裏房間裏的燈明亮好幾倍……”老師手指敲了一下王小栗那簡陋的臺燈:“去見見山川湖泊啊,廣闊的大海啊。”

“可以見到焦黃的土地,但是不要只見到焦黃的土地。”

王小栗終于停下手中的筆。

老師說:“小栗,我要走了,明天給你們上完最後一節課,我就要離開這裏了。”

原來老師是要離開這裏了,今天的家訪是最後一次。

王小栗覺得心裏有點悶,他問:“你,去哪裏?”

“一萬公裏以外的地方。”

那真的是很遙遠的地方,王小栗可能一輩子都走不到的地方。

“小栗,我在這裏的這段時間,查過你家裏的資料。”老師的語氣變得認真而鄭重:“王小栗,你的爸爸是村裏唯一考出去的人,是你們村唯一的狀元,你媽媽也是讀過大學的人,他們雖然離開了你,但是他們給你留下來寶貴的遺産。”老師摸了摸王小栗的頭:“一顆聰明的腦袋。”

“你所有的試卷我也都看過,你不是不會,你是覺得簡單,一眼就看出答案了對嗎?”老師從文件夾裏抽出來一張王小栗的期末試卷,試卷上王小栗除了選擇題和填空題,其餘都不得分,後面所有的大題,王小栗只在問題後面寫下來一個與印刷字體大小相同的答案,他寫下來那個數字,寫得太小,像是在寫書本的頁碼,批卷子時翻太快真的會發現不了。

“小栗,你所有的答案都和标準答案一樣,你為什麽不寫過程?”

王小栗說:“一眼,就看出的,怎麽寫過程。”

“可是就算是你會,你讀完題答案就出來了,也是要寫過程的,不然就不得分,這是規則。”

老師的手搭在王小栗肩膀上:“你和這裏的人都不一樣,你不屬于這裏,王小栗,你一定要走出去!”

老師終于也發現了自己和這裏格格不入,好像跟別人都不太一樣,王小栗曾遠遠地聽到過到別人叫自己怪胎。

因為被老師發現,自己真的不正常,王小栗變得有點緊張,但是老師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卻沒有松開,王小栗像是被定了定心,他鼓起勇氣那樣,終于說出口自己心裏的秘密。

他靠近了老師一點,他發現老師身上的白光更盛了。

王小栗聲音壓低,大眼擡起來,跟老師說:“其實,我懷疑,我在六歲,那一年,就已經,死掉。”

好像後來活下來的那些時光,都是叫王小栗的幽魂在代替人類王小栗,所以他才融入不了同齡人的生活,他才好像與這個世界都格格不入。

因此,當然不會受到其他人類的歡迎。

老師在聽完王小栗的話之後,放在對方上肩膀上的手倏然一緊,停頓了幾秒,她才像是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不是這樣的!小栗,你是真實活着的人!”她如此堅定地否認後,她緊接着又說:“小栗你沒聽過那句話嗎,天才總是孤獨的。”

“你跟別人不一樣,是因為你是一個天才!”

“你現在還小,許多事情想不明白,有疑問,有許多為什麽,為什麽要學習,為什麽要走出去這裏,要去哪裏,甚至會疑惑自己活着的意義是什麽。”老師望着王小栗清澈的眼睛,她說:“這些問題等你長大了,自然而然都會有答案。如果等那個時候你還依然沒有答案,你就來找我吧。”

老師伸手翻開桌面上她送給王小栗的那本《世界風貌》,她翻到底明際洲那一段,找到羅恩屋的介紹,她把羅恩屋古堡的介紹剪了下來,遞給了王小栗。

她說:“我這次支教結束後,休息一段時間,就會去羅恩屋大學念研究生了,這是我很久以來的心願。”

“我怎麽,沒有,心願。”

王小栗接過來那張古堡圖紙,低下來頭。

“你現在有了。”老師說:“如果有一天,你有能力站在這裏,我想你的許多問題都可以找到答案。”

那天以後,王小栗就開始認真書寫起了考卷。

支教老師如她所說的一般,在那天最後一堂課結束之後就離開了,她在王小栗的記憶裏逐漸模糊,變得記不清長相。

好在她留給王小栗的那張圖紙始終沒有褪色。

豆芽菜似的小孩一路成長,那些昏暗的燈光,破舊的書桌,自窗口能望見的幾畝麥田,金黃又青綠好幾年。

時光飛逝,那一切如同剪影,自少年明亮清澈的眼眸前飛馳而過。

而如見,焦黃的土地也見過,萬裏高空中的破碎雲朵也見過。

王小栗,你找到答案了嗎?

王小栗呆站在羅恩屋機場的出場口二百米遠的地方,他臉上一陣空茫。

手機被他撿起來後,他搜索的羅恩屋城堡位置距離他二十公裏。

他需要轉乘三站地鐵,導航軟件預計他在上午八點三十可以到達。

那麽,王小栗站在羅恩屋古堡的門口,就會得到自己的答案嗎。

可是王小栗現在往前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是距離“被林之緒憎恨一輩子”“永遠不再見到林之緒”都更近了一步。

王小栗沒能走出去十步。

導航出聲的那一刻,王小栗往東南方向望了一眼,那是羅恩屋古堡的方向,他突然出聲說道:“對不起,羅恩屋古堡,下一次再來看你。”

這聲輕聲道歉之後,王小栗拉着行李箱,毅然決然地轉了身。

王小栗手中的導航軟件不斷發出提醒“您已偏離導航路線……”

在距離羅恩屋古堡二十公裏以外的地方,王小栗好像已經見到。

即使王小栗即刻返回S市,他也是隔日才能抵達。

王小栗不知道林淮誠的搶救結果如何,也不知道他在哪一家醫院搶救。

給林之緒發的信息對方都未回複,電話也不接聽。

王小栗別無它法,只能選擇給楊景發消息。

楊景在王小栗發過去消息之後,對話框上方顯示出來“輸入中”的狀态,斷斷續續,持續了得有三分鐘。

結果這麽一頓輸出,最後只發過來“康明醫院,八樓”這七個字。

王小栗拉着行李箱,從機場一路打車,飛奔至明康醫院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九點。

他的行李箱因為他短時間內粗暴地使用和颠簸,終于在他從八樓的電梯走出來的時候,斷了一條腿。

林之緒從病房出來,看到王小栗拉着一只輪子行李箱,從病房走廊的盡頭一路走過來,還以為自己太久不眠,出現了幻覺。

直到人走近了,王小栗站在他面前。

醫院裏消毒水味很濃,八樓病房區走廊路過的人很少,走過的護工都是行色匆匆。

一股讓人窒息的壓抑感在醫院赤白的燈光下彌漫開來,兩人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

明明沒幾天的時間,林之緒整個人的狀态變化很大,要仔細說起來,要比王小栗走時還要糟糕數倍,他額前的碎發淩亂着,眉眼間的神色看不真切,臉色是極度憔悴過後的發白發青。

時間過去了幾分鐘,又漫長的仿佛是過去了幾個世紀,林之緒才終于先開口。

他語氣放的極輕,卻遮掩不住聲音啞澀:“王小栗,你同情我?”

他沒有問王小栗為什麽沒回來,反而問出這樣一句話。

好像王小栗并沒有別的理由這個時候,棄大好前程于不顧,風塵仆仆趕回來。

王小栗腦子轉動得很遲緩,畢竟他生命中需要安慰別的人的時刻太少了,他詞語匮乏,在這個時候,磕磕絆絆地說道:“如果你覺得很難過,可以抱抱,我。”他說到這裏,開始發現了他再一次出現了語序上的錯誤,于是很快糾正說:“說錯了,是,我可以,抱抱,你。”

王小栗終于走上前一步,主動擁抱了林之緒。

林之緒身子僵硬,王小栗像是擁抱了一座冰冷的石雕,感受不到半點兒人氣,感到的只有冰冷和壓抑。

但是時間過去,林之緒還是緩緩地低下了頭,把臉埋在了王小栗的瘦小溫暖的肩膀上。

與此同時,低沉沙啞的聲音在王小栗耳旁響起。

他說:“王小栗,你同情我吧。”

這句話第一次從林之緒嘴裏說出來是疑問句,第二次說出來是陳述句。

少年挺直的脊背彎下來,曾經那股驕傲嚣張的勁頭消散了個徹底,連那句話的語氣裏都帶着股認命般的頹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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