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誓約 人話鬼話到了這位夷山王嘴裏都是他的話
葉霄的口吻冰冷, 沒有一點溫度,仿佛回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般疏離淡漠,不, 甚至冷硬。
而這意味着他的心情很糟糕,只是因為涵養,未表現出怒意罷了。
雖然早有猜測, 也能理解趙思洵明哲保身的選擇, 可終究還是令他失望。
葉霄說完便站起來, 既然有了答案, 那他何必自讨沒趣?
“天問,稍後我會派人來取, 至于這把劍,便物歸原主吧。”
他說着便要從劍鞘抽出寒雪, 然而才剛出鞘半截,一只手突然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葉宮主, 那麽急着撇清關系做什麽,我連一句話都還沒說完……哎……”
趙思洵起身的急, 阻止葉霄的動作又過快, 還有些暈暈乎乎的腦袋讓身體頭重腳輕, 一個不穩,直接往前傾倒, 正好栽向葉霄,後者下意識地放開劍柄上的手,順勢将人摟住。
清冷的味道充斥在趙思洵的鼻尖, 驅散了難聞的酒氣, 他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 忍不住笑道:“我似乎知道雪花是什麽味兒了。”
葉霄身體站得筆直, 比修竹還要挺拔,聞言側了側臉,目光移向了一旁,只有眉間的褶皺越發深刻,似難以忍受這種接觸,冷硬道:“站直。”
趙思洵聽話地站直身體,然後乖乖地看葉霄,後者抿了抿唇,又道:“放手。”
趙思洵的目光于是落在自己的手上,哦,方才為了穩住自己的身體,兩只手正抓着葉霄的衣襟,力氣用的大了些,所以……葉大宗師仗着內力深厚,衣裳向來穿的少,趙思洵這一扯,可不就扯開了,雖然只露出脖頸下一小片肌膚,放在後世連個V領都算不上,但對葉霄這種端方君子來說,已經是一種冒犯。
趙思洵瞬間放開了兩只爪子,讪笑地替葉霄整理好那兩片衣襟,小聲道歉,“對不住,真不是故意的,葉宮主,您見諒?”
葉霄輕緩地吐出一口氣,不想跟一個醉鬼多計較,便道:“站不穩就坐好。”
“知道了,不過你能不能別跑,聽我把話說完?”趙思洵還記得這人準備跟他一刀兩斷來着。
葉霄問:“你打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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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原本怎麽樣,還是怎麽樣,都說好了一起去大慶,葉宮主中途跑了算什麽回事?”趙思洵理所當然地說,“十九再厲害,也就只能騙騙那些不入流的,真碰上硬茬子,不還得仰仗葉宮主?”
而這話卻讓葉霄不解了。
趙思洵看他鎖眉深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太高興道:“葉宮主這是把我當作什麽人了,膽小怕事還是忘恩負義?在你眼裏我就是這麽不講義氣?”
葉霄沒說話,心說你不就是這樣?
“真是太傷人心了!我正在殚精竭慮為咱倆想辦法度過難關,你倒好就要跟我恩斷義絕,一別兩寬……”趙思洵吸吸鼻子,佯裝哽咽一聲,可惜演技不到位,只能幽怨一嘆,假惺惺道,“瞧,連寒雪都要還給我了,那我是不是要把埙也給你,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再也不見?葉宮主,你也太狠心了吧?”
葉霄:“……”永遠也別小看夷山王倒打一耙的本事。
他頭疼道:“好好說話。”別總是這樣陰陽怪氣,讓他渾身不自在。
于是趙思洵眉尾一挑,脖子一擡,将期期艾艾的語氣一收,清脆道:“那就坐下,我們好好聊,站着看你我累得慌。”
收放自如,夷山王乃人才也。
葉霄暗暗地再吐出一口氣,然後衣擺一掀,徑直坐下。
這才對嘛。
趙思洵笑眯眯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方才這麽一折騰,酒勁也過去了,他斟酌一會兒用詞,便道:“言歸正傳,想必葉宮主也已經預感到,釋心之死便是對付雲霄宮的一個局,既然放出他死于大宗師之手,那麽接下來江湖上就會出現各種證據,矛頭一一指向雲霄宮,指向你,這樣才好推翻雲霄宮百年禦關的功績,将你們這天下第一宮拉下神壇,推入不忠不義,假仁假義的泥潭裏。屆時各大名門正派再登高一呼,幾大宗師聯手,天下群雄必然積極響應跟随,然後浩浩蕩蕩地殺上天山,替天行道,名正言順地傾覆雲霄城,對不對?”
葉霄聽着趙思洵這一口氣的分析,颔首,“夷山王對江湖行事倒深有了解。”
趙思洵哧哧笑起來,擺擺手,“過獎,純粹是看多了,明白這典型套路而已。”
葉霄面露疑惑,他有時候真聽不懂趙思洵的話。
“不過這裏有一個問題。”趙思洵道。
葉霄看他。
趙思洵說:“這一切得基于你百口莫辯,又抵死不認的情形中,可萬一你葉霄幹脆承認了呢?”
聞言,葉霄好不容易微微舒展的眉又擰緊了,“承認?”
非他所為,為何承認?
趙思洵扯了扯嘴角,解釋道:“別着急嘛,我是說萬一,畢竟就死了一個釋心和尚,還是你雲霄宮的孽徒,雖然半夜上山殺人是不對,但也算宮內自己的事務,按照江湖規矩,別人也不能指手畫腳。不過釋心和尚畢竟有一定名望,雲霄宮總得給天下一個交代,那大不了出點血安撫一下不悔寺,損失些名譽,只要認錯态度良好一些,江湖群雄也不能不依不饒,對吧?”
說到這裏,他看葉霄依舊面無表情,不為所動的樣子,差點翻了個白眼,“一身浩然正氣的葉大宮主啊,這不叫認慫,這叫将損失降到最低化,審時度勢,兩手準備,等事情過了,再一一找回場子也來得及,顧全大局最重要嘛,你說有沒有道理?”
葉霄看趙思洵一副循循善誘,苦口婆心的模樣,點了點頭,“嗯。”
還算知道變通,趙思洵唇角一勾,然而下一刻葉霄卻道:“可惜,你想錯了。”
“嗯?”
“若如此容易,我現在就可以派人将釋心的屍體帶回天山隆重安葬,給不悔寺建一個大寺廟,捐香火無數。”葉霄冰涼涼地說。
趙思洵一愣,“那……”
葉霄垂眸,面色露出一絲猶豫來,似乎考慮要不要告知趙思洵。
見此,趙思洵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難以置信道:“都這樣了,葉大宮主,你竟然還有事瞞着我!”
他一手撫住心口,傷心欲絕,另一手扶住額頭,沮喪低落,“算了算了,大宗師你還是走吧,虧我這幾天輾轉反側,寝食難安,飽受良心煎熬地替你想辦法,原來你都沒把我當作自己人。既然如此不信任,早晚得分道揚镳,還不如就此別過,永不相見!”他自嘲了一聲,“你說我自己都泥菩薩過江了,還操心天下第一宮的事情做什麽,嫌死的不夠快嗎?罷了罷了,就當我好心當成驢肝,一片真心錯付,葉宮主,門在這邊,你請便……”
方才還在得意葉霄把他當做自己人,如今稍有不如意那就是不信任,人話鬼話到了這位夷山王嘴裏都是他的話。
葉霄是真怕了這位一言不合就“心碎”,各種亂七八糟的詞句亂用一通的少年,頭疼道:“釋心逃離天山的時候還帶走了半部功法,這才是一切源頭。”
功法?趙思洵心思一動,立馬擡起頭來,将哀嘆幽怨一掃而空,眼睛炯炯有神,充滿對新鮮刺激的好奇,“無極功?”
這下輪到葉霄驚訝了,“你如何得知?”
趙思洵桌子一拍,振振道:“我還想問你呢,上次你在我後背上拍了那麽一掌,傳授給我的功法,是不是就叫無極功?”
葉霄微微一愣,然後颔首,“只是一招而已。”
“那你可真大方。”趙思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葉霄沒有接話。
聽辛太醫所言,這可是能震驚整個江湖的傳奇功法,雖然就一招,可是張昊也好,曲懷也罷,第二日就火急火燎地派人圍了文清坊月府,可見這一招的威力!
就這麽給了他……
趙思洵端起茶盞湊到嘴邊,帶笑的眼睛卻不動聲色地探究這位光風霁月的葉大宮主,心說冤大頭也不是這麽當的,是吧?
他嘴角一勾,不動聲色道:“你去不悔寺的時候沒找到那半部功法嗎?”
“沒有。”
趙思洵思索着摸了摸下巴,“奇怪,江湖上好像還沒有這個傳言。”
“早晚會有的。”葉霄篤定道。
那倒是,不然單憑釋心哪兒有那麽大的能耐将雲霄宮逼上絕路。
想想倚天屠龍記當中,謝遜不過擁有寶刀屠龍就成了武林衆矢之的,這無極功自然也是一樣。
要是這功法一直束之雲霄宮高閣也就罷了,可一旦半部流入江湖,讓人看到了擁有傳奇功法的機會,那另外半部可不就得費盡心思去争取了嗎?
說來說去,一切還是為了利益。
懷璧其罪,這就通了。
趙思洵想到這裏,眼珠子一轉,好似抱怨道:“唉,看來麻煩了……不過不是我說你們,釋心離開你們天山那麽多年,為什麽就沒想早點找回來?”
那時候葉雪山正當鼎盛,天下局勢也沒這麽緊張,武林至尊來要,釋心敢不交?
雲霄宮連鎮派之寶都這麽随意的嗎?
葉霄似不願多說,只道:“抱歉。”
“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用,總之,另外半部你不會交出去,對不對?”
葉霄點點頭,無極功有太大的缺陷,一旦傳播開去,害人害己,後果不堪設想。
趙思洵輕輕一嘆,托腮道:“既然如此,那只能走另外一條路了。”
葉霄聞之側目,臉上難得露出好奇,“願聞其詳。”
“江湖的現狀就是廟堂的縮影,既然各大門派可以選擇一國以輔之,雲霄宮自然也可以。要說這天底下最脆弱的結盟,就是國與國之間,今日可以為了北寒的兵力賣了你雲霄宮,明日當然也可以為了雲霄宮的戰力坑死其他兩國,比之天氣還要瞬息萬變。”
葉霄看他,問:“你這是讓雲霄宮支持南望?”
趙思洵笑吟吟地望過去,反問:“怎麽,不可以嗎?雲霄宮難道一定要置身之外?我看,難喽。”
葉霄搖頭,雲霄城的建立本就是前朝開國皇帝為了抵禦北邊游牧民族,既然前朝已滅,這個約定也已經不複存在了。
趙思洵期待道:“既然如此,那就尊從你的本心走。”
葉霄微微詫異,“我的本心?”
“嗯哼。”
葉霄笑了笑,“你又知道?”
趙思洵理所當然地回答:“不是選擇我嗎?”
葉霄方端起茶水,手便頓住了,他沒有擡頭看趙思洵,只是望着杯盞裏的青綠茶湯沒有說話。
也無法回答。
釋無天選擇前朝開國皇帝,成立了百年雲霄宮,奠定了天下第一派的位置,而他……選擇趙思洵,又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葉霄不知道。
然而趙思洵見此,有些不高興地哼哼道:“怎麽,我不值得嗎?你說你這人就是這點不好,心思總喜歡藏着掖着不說,還口是心非,女兒家都沒你別扭,說句實話能要命啊?”
葉霄心說這世上還有比這位心思更多的嗎?嬉笑怒罵就跟六月的天一樣,說變就變。
他思忖道:“茲事重大……”
“哈哈……”趙思洵沒等葉霄說完就大笑起來,一臉的戲谑,“我說你口是心非你還不承認,無極功那一招包括浮虛步,教我教的那麽爽快,不就已經做出決定了嗎?難不成這也是禮節?看不出來,葉宮主,你早就傾心我了,嗯?”
趙思洵笑起來的時候整個屋子都仿佛增色敞亮起來,再加上眉宇間的那抹小得意,如嬌似嗔,落入旁人眼裏,只覺得心神一蕩,春湖漣漪,躁動不安。
葉霄下意識地撇開臉,揉了揉眉心,最終語重心長道:“夷山王,請好好說話。”
趙思洵嗤了一聲,“我說的都是人話,你心裏話,承認嗎?”他擡起下巴,目光一瞬不瞬。
葉霄擡手在嘴邊清咳了一聲,未免扯出更離譜的話,便無奈地輕輕點頭,“然後呢?”
“然後就看我的呗,我本想當一條鹹魚,可惜被迫徜徉大海,若是不攪弄出風雨,實在說不過去,橫豎天下得大亂,那就更亂一點吧。”趙思洵端起茶,一仰而盡,看似迷離的目光閃爍着一絲瘋狂,嘴角的弧度高高揚起,擡起手,一指指向葉霄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說,“葉大宮主,我絕對不會跟北寒勾結,也不會讓你雲霄宮違背立派初心,更不做有違天下大義之事,你我立此誓約,如何?”
那雙再真摯不過的眼睛,映照出葉霄的影子,帶着逼人的銳利,明明只是個十七歲武功又低微的少年,但此刻他的身上卻有着睥睨的氣勢,仿佛背後有千軍萬馬,千城萬池而待。
一瞬間,葉霄波瀾不驚的心情翻起激蕩。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內心抉擇在此刻倏然放下,一番輕輕吐息之後,他平靜地回答:“好。”
聞言,趙思洵頓時笑顏如花,雙眸燦若星辰,“那便合作愉快。”
他朝葉霄伸出了手。
的确潔白如玉,修長漂亮,可是……葉霄疑惑地看向他,似乎不解這伸手何意。
趙思洵頓了頓,默默地收回來,掩飾一下尴尬,“我是想問此去大慶,葉宮主還需要準備什麽,我可以問我爹要。”反正那賣兒子的爹,不坑白不坑。
葉霄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千錘百煉的功法。”
這很容易,趙思洵爽快地答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
葉霄嘆息:我真的說不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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